若非可能关乎身家性命,宁夫人也不想在儿子踌躇满志的时候败他的兴,尤其母子俩才刚刚重逢,培养感情还来不及。
可即便她只是个深宅妇人,也能听出方才仇岚描述中有多少要命之处,首先便是太子那古怪的病症,这等事必是皇家秘辛,却被仇岚撞破,谁知道太子赠予铃铛是真的怕忘却这段情意,还是怕忘记事后杀人灭口
其次就算太子是出自真心,自古皇室为护佑水脉不断绝,储君必娶黎家女来延续龙嗣,这是关乎苍生的大事,倘若让当今圣上得知太子与他这个质子纠缠不休,耽误龙嗣传承,还不用蛊惑储君的罪名将他砍头
甚至哪怕没到这一步,太子终会娶女子为正妃,到时候难免也是落得一个黯然神伤的结局。
宁夫人握住仇岚的手,细细将其中厉害掰开揉碎讲给他听,本以为会惹起儿子逆反,没想到仇岚听完很痛快地就答应下来。
当然其实他心底压根不以为然,只是看宁夫人苦口婆心,不想反驳引她忧虑而已。
而宁夫人那些对贺晃川给他铃铛的揣测,更是激起了仇岚的好胜心,仿佛他翻来覆去就有这点回忆能吸引贺晃川的注意似的,因此他就偏不拿出铃铛,他要证明即使没有这段缘分作为前盟,贺晃川照样会喜欢上他,至于铃铛,也可以等他们两情相悦后再拿出来,当作锦上添花的惊喜也不迟。
至于蛊惑储君被当作妖妃他要当的就是妖妃。
只要一想到那样勤政爱民的小太子,会为他变成八百里加急运送葡萄的昏君,仇岚就心头火热,越发迫不及待地前往京城大施拳脚了。
大概想什么来什么,外面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然后便有个圆脸丫鬟冲进来,兴奋地喊道“夫人公子太好了”
宁夫人被她吓了一跳,嗔怪道“你这孩子,瞎咋呼什么”
“王爷同意公子带夫人走了”丫鬟大喘气道“现在正在清点车马行装呢”
“真的”宁夫人立时面露惊喜。
仇岚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好像忘了自己在前厅亮出铃铛缎带时,尾巴快要翘到天上的得意模样,淡定道“我出马,还有什么搞不定的。”
宁夫人忍俊不禁“是,我儿厉害。”
圆脸丫鬟则偷偷望向仇岚,她本以为这个公子从小在山上风吹日晒的苦修,容貌和见识想来都不会好到哪里去,肯定是帮不上夫人什么忙的,没想到竟如此俊俏又如此有能耐,看来去京城未必比待着这王府里要难。
想着扑通一声跪下来,惹得宁夫人讶异道“采萱,你这是做什么”
采萱抹着眼泪道“求夫人公子不要丢下采萱奴婢已经在这王府里举目无亲,只愿跟着夫人”
宁夫人赶忙怜惜地扶起她,却忧愁道“我和岚儿此去京城是为质,你若是跟着恐怕吃苦”
采萱泪眼朦胧“可在王府,廖王妃更加容不下奴婢。”
“什么王妃,她马上就不是王妃了。”仇岚冷哼道“等入了京我便求道旨意,皇帝大概巴不得靖南王府正统后继都握在他手里,至于你,要是想跟着就跟着,我仇岚手下也不差你这双筷子。”
没想到能直接跟仇岚对上话,采萱微红了脸,又是磕头道“谢谢公子奴婢以后愿当牛做马伺候公子和夫人”
“瞧你说的”宁夫人却将她拉起来,抚了抚她额头磕出来的红印道“你跟着我不离不弃这么多年,我心里已将你当成半个女儿,说什么当牛做马你若愿意,我便认你为干女儿,消了奴籍随我的姓氏,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好”
采萱听出她的话外之意,立时激动得语无伦次“夫人不,娘我愿意
宁夫人拍着她的手说好,然后望向仇岚,问道“岚儿,你觉得如何”
仇岚莫名其妙,他寻思这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认干女儿,他在族中已经有很多认他做爷爷的狐子狐孙了,这事只要她们两个自己合计好了就成了呗,于是点点头道“都行。”
那日贺晃川捞鱼回去没多久,刚差人将琉璃浴缸摆到他日常办公的静心斋,外面便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过去,湖水彻底冰封了,不得不让人感叹贺晃川这鱼捞得巧,康福更是拍马屁道“殿下真乃上天眷顾之人,连这天上的云雪都得看您的脸色变化啊”
“行了。”贺晃川正在悬笔思考如何作画,被打断了思绪显得很不耐烦,他是自傲,但不是好大喜功,斥道“不过捞了几条鱼,被你们吹得仿佛做了什么丰功伟业,再者说这天气孤本是龙裔,能观云雪之变不是再正常不过”
康福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挠挠鼻子,又听贺晃川道“库房里当真没有找到那几只铃铛”
虽然经过昨日闹得那一遭,老七被他禁了足也不必要铃铛了,但他不知为何总牵挂起这件事。
“哎哟殿下,就是给小的灌下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您啊”康福焦急道“您真是在回宫那日便把那铃铛串在您解下的冠带上,戴给那狐狸了,可这不是狐狸丢了吗要不小的再加派人手出宫搜寻”
贺晃川皱起眉,他实在是搜遍脑海也记不起有这回事,但昨日抱老七那只猫时,他又隐约感觉这种怀抱中毛茸茸的触感很熟悉,最终只能作罢道“算了,何必兴师动众。”
康福闻言自觉不能替他家殿下分忧,很是自责,马上保证道“您放心小的会叫下面人留心的,要是一听说有那狐狸的踪迹,便马上禀报给您”
“然后让我亲自去抓是吗”贺晃川斜睨了他一眼,康福赶紧脖子一缩。
还好贺晃川不与他计较,这会儿放下笔转了转手腕,康福又凑过来夸赞道“殿下的笔墨丹青真称一绝这几条锦鲤画得简直栩栩如生”
“你觉得这是锦鲤”贺晃川挑眉。
他这半个时辰完全是在神游物外,笔落在纸上毫无章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画得是什么,也亏康福夸的出口。
“呃”康福果然不敢吱声了。
贺晃川笑笑,又招呼几步外站岗的英俊侍卫,问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这侍卫正是先前贺晃川捞鱼时脱下外袍给人做盛器用的中郎将之子,此刻听到贺晃川询问,先是行了半跪礼,才走近书案去看画。
本来他已经准备好了溢美之词,但没想到入目就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墨点,这根本不能算作是画吧
只思虑了片刻,他暗暗观察了下贺晃川的神色,最终小心翼翼道“属下愚钝,看不出殿下画的是什么。”
“是吗”贺晃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将画卷起来,扔过去道“既如此,这画就赏给罗侍卫慢慢品鉴,若是看出是什么了可以再来告诉孤。”
“谢殿下赏赐。”罗侍卫满头雾水地抱着画退下去了。
在他走后,贺晃川叹道“挺聪明的,但是还不够聪明。”
罗骏的话无功无过,却讨不了他的欢心,贺晃川昨日见他敢做出那般举动,还以为是个野心勃勃的,但竟也如此畏惧他的威势,以至变得无趣了些。
当然,话虽这么说,要是再来个如前世路怀雍那般铁骨铮铮的,他也未必能再喜欢得起来。
归根结底,不是该他考虑喜欢什么,而是别人该琢磨怎么讨他喜欢。
这一世,贺晃川已经不想再求真心,或是付出真心,只需要一个懂得讨他欢心的,他照样愿意把人捧到天上。
“殿下”康福不解其意,刚要说什么,便有小太监进来通报太子太傅、中书令、 礼部尚书等几名太子宾客正在殿外请求觐见。
涉及正事,贺晃川神色一敛,却是没按往常的规矩那般先更衣,而是就这一身单薄里衣披着大氅,直接道“请几位先生进来。”
盛朝储君握有相当一部分实权,东宫可以举行小朝会,就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另外皇帝还会选出几名朝中大臣做为太子宾客,辅佐储君理政。
前世这几位,也就是贺晃川登基后委以重用的心腹。
“参见太子殿下。”
贺晃川正倚在扶手上,几人便走了进来,看到座上太子并未像寻常那般穿着整肃,正襟危坐,还叫康公公给他们看座赐茶,皆是一愣。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谢恩,毕竟他们是来奏事的,效率第一,能省些繁文缛节最好。
不过还未等他们开口,贺晃川就先道“几位先生是为凉州赈灾一事而来吧”
“殿下果然洞若观火。”中书令道“凉州蝗灾事发突然,又牵连刺史渎职与民间起义之案,臣等甚为挂心,想知殿下凉州一趟可有收获”
“收获”贺晃川嘴中喃喃,他突然想起,大概前世就是从这时开始,他与成烈帝有了政见的分歧,但是他却因顾忌父子之情,始终未曾强硬起态度,导致之后推行霈泽庙的政策晚了许多年。
所谓“霈泽庙”,顾名思义便是增强水脉丰沛降雨的设施,如果将水脉比喻为江河主干,那么霈泽庙便是分支,不但能分流主干溢出的水利,还能将其运往各地。
从千年前旱魃之灾导致水脉枯竭,世间再无降雨,太祖皇帝出世祭献自身龙力重建水脉后,新生的水脉没有过去天然的水脉那般稳定,因此需要代代龙裔护佑,辅佐天地降雨。
每代的圣龙王,便是担负着司雨的职责,多由皇室嫡次子继承,据说初代圣龙王能凭自身龙力调用水脉给各地施予适度降雨,但在他之后,龙血因为再次与人通婚而稀薄,光凭圣龙王一人之力已然力不从心,需要皇室再多多诞育子嗣,待子嗣成年后每年去祠龙池祭献自身龙力,才可维持降雨正常落下。
而圣龙王一旦接受加封,便终生再不能离开祠龙池。
如今的圣龙王乃是成烈帝亲弟,贺晃川的亲皇叔,而下任圣龙王,将是贺晃川的弟弟,体弱多病的二皇子贺青崭。
贺晃川对贺青崭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对这个弟弟心存怜惜,多有照拂;而另一方面,贺青崭却处处与他针锋相对,贺晃川也不是泥捏的,便慢慢与他不再亲近。
但贺青崭的心态,贺晃川也能理解。
大哥是万众敬仰的太子,而自己则是不受父皇看重的病秧子,纵使龙血浓厚,却因体弱从出生起就无法消除自己的龙化特征,永远维持着半龙半人的古怪模样,刚三岁就被父皇选做圣龙太子,等于是将他放弃了,只等皇叔寿终,他就要进祠龙池奉献终生,如何能够心中不怨
因此贺晃川自懂事起,就对皇室这种传承深恶痛绝,毕竟到了今日,水脉已经没有当初那般脆弱,离不开龙族护佑,与其不停近亲联姻,拼命延续已经开始腐烂变质的血脉,贺晃川觉得倒不如想办法增强水脉的影响。
于是十六岁那年,他便想出了霈泽庙这个解法,盛国幅员辽阔,许多地方因为地势气候等原因,水脉的影响微乎其微,以至终年干旱民不聊生,但若有了霈泽庙这道分支,不说能让当地风调雨顺,但也能维持当地生计,让百姓不至于困顿于干旱。
但成烈帝采纳他的建议后却并未大肆推行,而是只在京城周边和一些关卡要地修建了霈泽庙,以分担皇叔的劳累,之后便不再提了,贺晃川曾试图联合群臣上奏,但连黎家他的外祖也不支持他这一想法。
贺晃川前世对成烈帝心怀孺慕之情,总将人往好里想,劝说自己父皇自有他的道理,但如今重来一世,他心里再明镜不过成烈帝只是担忧推行霈泽庙若真的成功,将会大大削减皇室在百姓心中的神圣威严。
说到底,不管成烈帝还是黎家,比起黎民苍生,更在乎的都是氏族荣耀。
这与当年太祖皇帝的初心简直背道而驰。
贺晃川面色冰寒,前世得知母后不喜他的真相后,他更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作孽,所以他后来励精图治,保证国泰民安的同时,也成功推行了霈泽庙。
当时皇室龙嗣已经几乎被他杀光了,圣龙王也不再有人担任,群臣担忧水脉枯竭曾对他口诛笔伐,但贺晃川靠一己之力承担了护佑水脉的职责,当时只要他还在世,继续给水脉龙力几十年,水脉便可与霈泽庙真正融为一体,今后世间不再需要龙族传承,无需皇室与黎家再重复那种扭曲病态的血脉。
可谁想阴差阳错,因为他数年前一时的放纵,做下强迫路怀雍进宫的荒唐事,导致最终一切功亏一篑。
念及这些往事,贺晃川内心没有迷茫,他如今已不再对成烈帝心存幻想,也不会再去招惹路怀雍,更不会再疏漏让自己失心发疯,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
这一世,他要做个痛快肆意又问心无愧的“暴君”。
“呵收获自然是有。”贺晃川轻笑,他抓起书案上的佛珠在手里摆弄着,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但在此之前我有一问,众位先生可知凉州蝗灾的起因是什么”
中书令犹豫了一下,大概已经知道贺晃川要说什么了,试探道“可是因为干旱”
“不错”贺晃川将佛珠拍在案上,发出的声响使座下臣子齐齐一震,他将这些人的神色落入眼中,冷笑道“想我大盛乃龙佑之地,治下竟发生旱灾,简直讽刺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狐狸又是幻想做妖妃骄奢淫逸的一天
小龙人又是说要摆烂结果兢兢业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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