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破损, 魔气入侵。
此时并非是说话的好时机。
谢拂先给扶兰止血,又将他拉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等解决了眼前事,再与你算账。”
说罢, 他便提剑至封印破损处, 将第一个刚刚踏过裂缝,进入人间的妖魔一剑斩杀!
迎着裂缝导致的狂风, 那双冰冷的双眸似未有任何任何情绪, 站在裂缝前, 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刽子手, 将试图出来的所有妖魔都清理干净。
天地大变,天光暗沉,在隐隐的雷光下,扶兰望着谢拂的身影, 恍惚间,差点以为站在自己眼前的并非是个人,而是……无情的天道。
任何罪孽的存在,都在他眼前被一一斩杀。
一个……
两个……
三个……
无论出来多少个,站在裂缝口的人都宛如一座永远越不过去的巍峨大山, 天神般的存在, 令那些原本无所畏惧的妖魔, 在面对谢拂时,都忍不住产生了本能的畏惧。
谢拂……
扶兰出神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谢拂吗?
当初察觉谢拂与佛子的不同时, 他还曾心存疑虑, 猜测谢拂真的不是佛子。
事到如今, 他想, 如果他一开始便见过眼前的谢拂, 绝对不会产生像上面那样的疑惑。
这个剑下冰冷无情,砍妖魔如切菜的谢拂,绝不会是佛子。
佛子哪怕死一千次,重来一万次,也不可能变成眼前这个对杀灭生灵毫无障碍,对杀人毫无抗拒之心的人。
所以,他是特地为自己而来的吗?
扶兰忍不住想。
他其实也怕,怕谢拂不会跟着他一起轮回。
怕谢拂会自此世后便不再出现,或者……像佛子换成谢拂一样,换成另一个人。
可无论如何,那都要比谢拂彻底消失要好。
于是他费尽心机,想尽办法,都要让历史维持它的轨迹,他要谢拂继续存在,一直存在。
当谢拂站出来阻止这一切,他自然也理所应当地前去破坏。
可他站在这里,却迈不动半步。
他看着远处,像个卫道者一样守护着人间的人,心中涌上浓浓的无力。
他迈不动脚步,并非因为失血过多,也非因为做不到,而是因为眼前的谢拂让他彻底明白,深刻明白,谢拂不想被救,不想活下来,不想……选他。
任凭扶兰做的再多,面对谢拂本人的意愿,他都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谢拂越过裂缝,进了浮生界……
浮生界一片黑暗,浓郁的魔气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黑暗中。
谢拂进来时,手中的剑同时发出光芒,以便于能看清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妖魔。
他的进入让浮生界企图得到自由的妖魔都被吓得四散逃窜。
“大王!”
“大王救命!”
“饶命!”
谢拂方才在出口外便将外面那些妖魔给杀怕了,以至于出去的妖魔越来越少。
眼见这人在外面杀还不过瘾,竟然还进来杀,他是想把浮生界的所有妖魔都杀干净吗?!
有小喽啰畏惧不已,赶紧逃走,奔去告知了魔王。
样貌年轻的魔王正感受到封印破损,即将带领小弟突破封印,出去为祸人间时,竟听到手下慌忙逃窜回来说外面有个杀神,每个想要出去的妖魔都被他给杀了。
魔王冷笑:“为了封印众妖魔,人间界的修炼者早就死得差不多了,本王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号人物,又有多厉害。”
他自信满满。
人间界修炼者元气大伤,可他身在这遍地魔气的浮生界,不仅很快就养好了伤,修为更是蹭蹭上涨,若非为了报仇,为了重新占领人间,他倒是想一直在这儿修炼。
可既然要报仇其他事便先放在一边。
“大王,他真的太厉害了,那把剑有点邪性,被它盯上的无论是谁,都无力反抗,逃脱不掉!”小喽啰回忆自己看到的画面,只觉得那些同伴站在谢拂面前,就跟被什么禁锢住一般。
魔王皱眉,不悦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废话少说!带路!”
“不必了。”一道平静至极,也无情至极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身染鲜血,却仍旧表情平淡地仿佛刚吃了顿饭一般的谢拂。
吃饱饭的人尚且会感到满足,谢拂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站在魔王面前,不似之前那样无视众妖魔,只顾杀戮,反而淡淡看了魔王一眼。
“是你在他身上下的禁术?”
魔王警惕地看着他,原本的淡定在他看见谢拂手中一尘不染,半分鲜血也没有的长剑时彻底消失,浑身紧绷,整个妖魔进入了备战状态。
强大如他,比其他妖魔都更明显地感受到了谢拂手中剑的压迫感和禁锢感。
那是什么东西!
他故作冷静,笑了一声,激怒谢拂:“你说那个帮了我的小孩儿?”
“你可别污蔑,本王被关在浮生界数十年,可从没有出去给他下什么禁术。”
他看了谢拂一眼,悠悠道:“不过,本王进浮生界之前,确实给我的一个不孝女下了禁术,本想寄希望于她,谁知她生了孩子,那禁术便转移到了她孩子身上,这可与本王无关。”
谢拂哪能听不出来,这魔王分明是知道成年的妖可能被严加防范,能够活下来就算不错,若是露出马脚,必然会被捉妖师解决,说不定还会发现他留下的后手。
可若是新生的小半妖,却不会太引人注目,甚至对方都想到了在过去几十年后,半妖在人间的地位,更令人不会防范。
而倍受欺凌的半妖死去,是再正常不过,又简单至极的事。
扶兰说得没错,妖魔确实也只当他是个工具。
想问的已经问过,谢拂便不打算留手,他提起剑,这剑也不知由何制成,通体雪白,泛着莹莹白光,处处彰显着纯洁无害,杀起人来却毫不留情。
魔王眸光一厉,飞身上前,想要先用魔气困住这把剑。
然而不知为何,他刚刚飞到谢拂面前,想要对那把剑下手时,却感觉自己全身力量被禁锢,无论怎么调动魔气也没用,他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丝毫力量反抗。
他震惊又慌乱,“你做了什么?!”
谢拂未发一言,挥剑刺去——
一剑。
只一剑。
那魔王的魂魄便也如其他小妖魔一样,破碎散开得一干二净。
此剑名天罚,凡罪孽深重者,在它面前皆不得反抗。
看着这样的宿主,013恍惚间想起,以前似乎从同事那里听说过一个传说。
很久以前,在做扮演任务之前,这位刚入职时,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审判者,不少肆意妄为,还无法处置的任务者和叛乱者都丧命于他手中,令人闻风丧胆。
而那时,谢拂年仅两位数。
原来都是真的。
扶兰醒过来的第一眼,便看见谢拂坐在一旁,竹楼一如从前的模样,谢拂也看不出与之前有什么区别。
他依然是他,除了头发已经迅速彻底变白外,没有任何区别。
魔王已死,浮生界正在内乱,即便浮生界开启,没有一个绝对领头的人,他们出来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
扶兰也再不能起到决定历史的作用。
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半妖。
入魔的半妖。
同样意味着,历史已经彻底拐弯,而谢拂……也注定了结局。
“醒了?”
谢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什么也没再说。
扶兰也一直看着他,眼中满是贪恋与不舍,似乎少看一眼都是损失。
他站起身,缓缓跪在谢拂面前。
“师父。”
香炉中升起青烟袅袅,安神香的味道萦绕整间屋子。
闻到熟悉的味道,恍惚间,扶兰感觉似乎回到了当初,自己刚做噩梦时。
那时的谢拂也曾为他点安神香,忧心他的身体,陪他入睡,而那时的他也极为依赖谢拂。
之前他一直不承认那是自己。
可无论是白扶兰还是黑扶兰,终究都是扶兰,也只是扶兰。
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违抗师命,解开封印,协助妖魔,差点让妖魔逃出,为祸人间。”谢拂的声音不疾不徐,细数扶兰的行为。
“这些,你可认罪?”
扶兰没有丝毫反抗,“弟子认罪。”
他抬起头,眼睛不闪不避对着谢拂,“师父,你要杀了我吗?”
谢拂看着他,不语一言。
扶兰笑了一下,眼中看上去一片平静,平静到有些可怕,“我现在没用了,你可以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不过,你要想好我的死法,只有这一次机会,以后,恐怕就不能重来了。”
谢拂沉默许久,才道:“我不杀你。”
“你既认错,那便此生留在这里反省,不得离开。”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扶兰却激动地站起来,拉住谢拂,不许他走,“师父,为什么这回又不杀我?已经不会影响到未来,为什么你还不杀?”
他眼中的倔强和固执从未削减,甚至比从前更甚。
他抓着谢拂的手刚受过伤,根本用不上力,谢拂却因为他耳朵伤,而不得不。
他看着谢拂的侧颜,想看,却又不敢看谢拂的正面。
扶兰害怕,怕看见谢拂的无情,对他的无情。
“您牺牲自我,拯救苍生,却从未想过将你当成此生唯一信仰和牵挂的我在失去你后会如何。”
“天下多少人,我扶兰如何能与他们相比?”扶兰自嘲一笑。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谢拂,眼里心里,都只有眼前这个人。
“可为什么,你连杀了我,让我与你一起去死这个愿望也不愿意满足?”
他别的都不求了,只求能跟谢拂一起死。
这人难道连同意他与之同死的感情也没有吗?
魔王已死,禁术自动解除,他不会再失去理智,也意味着,他还有许多许多年,多到他自己都厌恶又害怕的时间。
他不想要。
“你不杀我,我也可以自杀,除非你永远看着我,守着我。”扶兰灿烂一笑。
“谢拂,你阻止不了的。”
谢拂转身回望,某种尽是以前暗沉深渊,似要将扶兰整个人吞尽,半晌,淡声道:“我不杀你。”
“也不允许你自杀。”
定身咒甩在扶兰身上,谢拂伸手将他拦腰抱起,将人放上床。
谢拂看了扶兰许久,伸手理了理扶兰的长发。
扶兰受伤流血,此时无力挣脱反抗。
眼见一切即将结束,一些压抑太久的感情终究忍不住泄露了一点。
他低下头,在扶兰唇上轻轻地、轻轻地……落下一吻。
“……好好活着。”
“浮生界已经再次被封印,我已将趁乱出逃的妖魔尽数杀尽,数百年内安全无虞。”谢拂站在老和尚面前,罕见地穿了一身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僧袍。
老和尚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
“施主大德,上苍庇佑,贫僧带苍生感激不尽!”
“此次扶兰虽犯错,却并未酿成大祸,其罪可减,就让他此生留在青城山,永远不得离开吧。”
老和尚有些犹豫,歉声道:“施主,贫僧直言,若施主将来不在,怕是无人能管住扶兰施主。”
若是那时扶兰再为了复活谢拂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们又当如何?
不止扶兰自己想死,其他人为了解决安全隐患,其实也更愿意让扶兰跟着谢拂离开。
谢拂看了老和尚一眼,似乎知道他们的想法。
“这便是我想找大师帮的第二个忙。”
“我要活。”
老和尚看向他。
是我要,不是我想。
这意味着谢拂心中已有了想法。
谢拂走出庭院,微微仰头望天,“此间世界,不该存在的,是穿越时空,改变历史的谢拂。”
“容不下的,也是这个谢拂。”
“却未必容不下一个看守罪妖的佛子。”
老和尚笑着摇头,正想说什么,却又听谢拂继续。
“其人存于世上的意义,是存在于世人的脑海定义中,若我能让世上所有人都认为我是隐士不出的佛子,而从未有人知晓曾有一人来自未来,自然可以蒙蔽天机。”
“这便是我拜托大师,并不希望大师拒绝的第二件事。”
“……忘了谢拂。”
老和尚看着谢拂,良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他虽不知情为何物,却也为谢拂的情所动容。
看守罪妖?
还是保护罪妖。
只存在当事人心中。
得到允许并成功修改老和尚记忆的谢拂离开了浮生寺。
013忧心问:“宿主,你要让所有人都忘了你,那岂不是小七也要……”
谢拂笑了一下,“他不用。”
能够脱离世界天道掌控,每一世都会想起从前几世的记忆,就代表扶兰的记忆并不受天道的因果逻辑控制,自然也不受制约,天道运行,不会将他的记忆算在其中。
自然,为了保险起见,谢拂也可以封印扶兰的记忆。
可他有私心,不想让扶兰忘记他。
每个世界的小七都会忘了他,只有他独自记得,谢拂不想在一个世界里,他还要忘了自己。
与他们有关的,无论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记忆,他都希望扶兰记住。
说他霸道也好,说他自私也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睡一觉吧。”谢拂对013说。
013有些紧张,“宿主……”
“我说要所有人都忘了谢拂,自然也包括你,你睡一觉,睡着了,就不会去想了。”
013结结巴巴道:“那好……好吧。”
“那……宿主你呢?”
“我……?”谢拂声音悠悠。
“我啊……”
要让世上所有人都忘了谢拂,最应该忘的,首先当然是他自己。
世上再无谢拂。
只有佛子。
这个来到这个世界不被他承认的身份,终究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竹楼中,扶兰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但与从前不同,这回他是怀着希望的心等的。
他相信,谢拂并非不负责任之人,一定会回来跟他解释那个吻的意思,不会悄悄去死。
他等啊等,却没等来谢拂,而先等来了老和尚。
“老和尚,谢拂呢?”扶兰着急问。
谢拂走之前不让他离开,这回他听了对方的话,不曾离开。
老和尚心中疑惑,谢拂是谁?
“扶兰施主擅闯禁地,破坏封印,好在并未酿成大错,从今往后,施主便在这竹楼反省,没有允许,不得离开。”
扶兰才不管他说的,他想走谁能阻止?
“我问你谢拂人呢!”
他有些急了。
老和尚见状,只好认真想了想回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曾听过谢拂是谁。”
扶兰呆住。
“怎么可能……明明你们认识!他人呢!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老和尚:“贫僧并未说谎,施主莫要胡搅蛮缠。”
扶兰满心愤怒,刚想将老和尚抓过来,却在听到对方下一句话时愣在原地。
“贫僧已拜托佛子前来看管施主,还望施主尽量配合,莫要生事。”
佛子?
哪个佛子?
难道这个世界又出了什么变故?谢拂消失,原来的佛子回来了?
扶兰又急又怕,想知道真相,却又害怕知道,整个人紧张不安。
他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从来没有什么谢拂,只有那个他讨厌的虚伪佛子。
他想出去,却在走到门口时被弹了回去。
扶兰坐在地上,浑身冰凉。
是谢拂,只有谢拂,才能困住他!
扶兰不顾受伤的身体,想要强行破阵,却在动手前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走来,扶兰不动了。
他停在原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光头谢拂是听到上面想破门的动静上来的,也是他想对这位即将看守多年的半妖打个招呼。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罪妖打招呼。
他将之归结于要让罪妖知道是谁在看守他,好让他彻底打消逃走这种不切实际的心思。
这个理由勉强说服了他自己。
于是他上来了。
他走到门口,隔着门,他能感觉到里面是只虎妖。
奇怪,明明知道对方闯了什么祸,干了什么坏事,他竟然不觉得厌恶。
这应当与他的感情淡漠无关,因为在不觉得厌恶的同时,他竟还有一丝浅浅的,莫名其妙的怜惜。
他抬手敲了敲门,表示礼貌。
“施主。”
清越又冷漠的声音响起。
扶兰心中一震,脸色苍白,双拳握紧……
谢拂还未来得及说下一句,心绪便微漾。
他耳力极好,轻易便听见屋中传来水滴落在竹子上的声音。
一滴……
两滴……
从声音和气味来分析,应当不是血液。
谢拂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他孤陋寡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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