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中的恶之花
安医生自然也听到了从门外传来的声音。
他先是在邢舟扬的提示下,住了嘴,随后又在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中,开始自我怀疑
难道他的诊断出了错误
这人到底什么情况
安医生推了推眼镜,默默看着邢舟扬打开门,显露出门外的两道身影。
燕晨和护士小姐对面而立,后者手中拿着文件,望着燕晨满脸莫名。
见门打开,护士小姐顿时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
她将资料塞到安医生手中“这个需要您这边确认是上次那位好,我先走了,谢谢安医生。”
护士小姐三两句飞快转达完事情,瞥了眼燕晨,低头与他错身而过,像躲避什么似的,匆匆离开了。
邢舟扬眼皮抽了抽。
也是,毕竟这边是心理科室
护士小姐走了,邢舟扬下意识看向燕晨。
不出所料,燕晨明显丝毫没察觉自己吓到了护士小姐,反倒目光追寻着对方的背影,脸上写着迷茫。
仿佛在疑惑姐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
邢舟扬与安医生对视一眼。
片刻后,在安医生的建议下,燕晨跟在邢舟扬身后,前往神经内科。
一路上,燕晨垂头不语,邢舟扬心事重重,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挂了号,带着燕晨去排队,邢舟扬几次欲言又止。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这个地步燕晨又不是傻子,有些事情,并不需要点明。
坐在等候区,听着逐渐接近的叫号声,在即将轮到燕晨时,邢舟扬偏过头问“紧张吗”
燕晨瞥他一眼,垂眸看着他搭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拳头“你比我紧张。”
邢舟扬哑然失笑。
他松开拳头,就着裤腿擦了擦上面的冷汗,在叫号声中站了起来。
轮到燕晨了。
除了脑脊液检查、脑核磁共振等项目,两人又来到精神心理科,做了神经心理学相关的检查。1
这一连串检查做下来,邢舟扬最少花了小几千块钱。
不过他没有让燕晨自己付钱的意思,燕晨也没有多问。
拿结果时,他听话地安静坐在外面,垂头等待邢舟扬和医生们交流完。
等拿到所有的检查资料,邢舟扬提着资料袋带燕晨离开,走出医院大门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天空灰蒙蒙的,又飘起了小雪。
燕晨的包放在了车上,手里只拿着一个可乐瓶。
邢舟扬撑起伞,燕晨把可乐随手揣进口袋,戴上了羽绒服后宽大的连帽。
这件羽绒服邢舟扬愣了愣,认出这是他和燕瑶一起给燕晨买的。
连帽的边缘围了一圈厚厚的顶尖毛,看起来蓬松温暖。
邢舟扬也有一件类似的羽绒服,燕瑶每每都喜欢逮着他的帽子薅。
她当时说,这件衣服,尤其是帽子,很衬她弟弟。
不可否认,燕晨和燕瑶其实长得很像,毕竟他们是亲姐弟。
只是两人之间的相似,更多在于五官,而非气质,眼神,或是表情。
邢舟扬微微偏过头。
蓬松柔软的白色顶尖毛,环绕着青年那张苍白清俊的脸。
那股平静到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气质,没有得到丝毫中和、缓解。
就像笼罩在黑暗中的深渊,不论多少灯光照耀过去,也无法照亮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只有呼吸间逸散在空气中的雾白水蒸气,证明着他是一个活人,而非机器的事实。
邢舟扬扭回头,目视前方,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他的车。
打开空调,等待热车的时间里,燕晨喝完了手中的第二瓶可乐。
邢舟扬不爱喝这些东西,所以两瓶可乐最后都进了他的肚子。
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垃圾桶,燕晨想了想,拿过伞“我去扔垃圾。”
邢舟扬说好。
目送燕晨拿着可乐瓶慢吞吞离开,他的目光通过后视镜,落在了燕晨靠放在座椅边,没有带走的双肩包上。
热车最多三分钟,而燕晨一来一回,则要不了两分钟时间。
将空瓶子投入可回收垃圾桶,燕晨抖了抖伞上的雪,慢悠悠回到车上。
通过后视镜,邢舟扬看见他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随后闭目靠在了椅背上。
邢舟扬收回视线,车子缓缓发动。
半小时后,燕晨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伞,跟在邢舟扬身后,进了一家餐馆的门。
邢舟扬没有动他的东西。
其实以姐夫的身手和速度,完全可以在他回来之前,翻看他背包内的物品,并将其恢复原样。
燕晨垂下眼眸,接过邢舟扬递来的菜单。
“你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
“鱼香肉丝,糖醋里脊,菠萝咕咾肉。”燕晨毫不客气。
邢舟扬眉毛一跳,甜的,甜的,还是甜的
姐弟俩性格迥异,口味倒是还挺像
但思及今天一连串的检查结果,以及几位医生的判断,邢舟扬又忍不住想
他是真的喜欢吃这些吗
还是说,只是模仿
不,口味这种刻在基因上的东西,也许并不受影响
邢舟扬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这比为了查案子连着几天熬夜,只睡两个小时,还要让人憔悴。
做了个深呼吸,邢舟扬接过菜单,补了一道清炒小白菜。
待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他才看向燕晨。
说实在的,订婚在华国并没有法律意义。
失去了中间相连的纽带,燕瑶,他和燕晨之间可以说是非亲非故。
就算他从此再也不联系燕晨,都不会有人说他什么,毕竟燕晨已经是一个毕业大学生,是一个成年人了。
“我和几位医生沟通了一下”
即便一路上都在思考着措辞,邢舟扬发现,到头来,他还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开头,才能委婉地说明这件事。
长痛不如短痛
最终,他选择直白道“医生确认,你患有情感淡漠综合征,不过,处于轻中度范围内,不算严重。”
邢舟扬没说的是,这种病大多是天生的。
它常见于精神分裂患者,以及脑器质性精神障碍性疾病患者身上。
燕晨是后者。
这种病很难治愈,因为它病在心理的同时,也病在生理,病在与常人不同的大脑。
而目前的医学水平,还远远不足以治愈这类疾病。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邢舟扬并不是没有接触过这类疾病的患者。
那里面有真正的患者,也有伪装的为了脱罪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自己身边有人患上这种病症。
燕瑶以前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邢舟扬相信她不是刻意隐瞒,也许,燕瑶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弟弟有这样的病。
因为他表现得太正常了。
就像现在。
燕晨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唇,声音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闷“我知道了。”
他垂下头“能治吗”
他的眼睛被额前的刘海的阴影笼罩,从他的表现来看,邢舟扬感受到了低落,感受到了忐忑,还感受到了一丝惶恐。
就像每一个突然得知,自己患有癌症的正常人。
“这也是他的不正常之处。”
邢舟扬想起了医生的话,那几位医生,用严肃的表情告诉他
“我们认为,这位病人同时具备很高的智商。”
“这种病,病人对外界刺激缺乏相应的情感反应,缺乏表情,即便是对与自身有关的事情,也经常漠不关心。”
“你说的所谓「正常」,也许都只是他扮演出来的。”
“这类高智商患者,也许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与常人的不同之处,他们经过观察、学习,完全可以将自己伪装得和常人一样。”
“在缺乏正常情感能力的同时,这群高智商患者,很容易转化为高智商罪犯。”
“他们没有正常的同理心,三观也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
如果只是作为家长,邢舟扬会下意识,将燕晨丧亲的事隐瞒下来。
但他同时,还是一位追逐着罪犯脚步的刑警。
邢舟扬不希望燕晨身上有任何危险隐患。
不论是他对外界的,还是病症对他的。
所以,邢舟扬将近来燕晨身上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随后他询问医生“他选择主动伪装成正常人,是不是表示,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并接受常人的三观和道德观念”
“他认错人,是幻觉还是自我欺骗这种病症能不能通过心理干预手段治疗”
邢舟扬还记得,当时医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至此他才知道,燕晨还患有严重的脸盲这事燕瑶甚至跟他说过。
只不过,被他当成了开玩笑对于非特殊行业从业者来说,普通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脸盲。
除此之外,几位医生还告诉他,燕晨的这种表现是在「自我欺骗」。
“不过,考虑到病人的高智商特性,他不应该没有察觉也许,只是自我放任。”
“我们没办法确认,这种病症表现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正常,从你的描述来看,他对他的姐姐有一定的感情他有一个好姐姐啊。”
几位医生感叹了两句,最后叮嘱他“病人需要耐心的陪伴,对于中轻度患者来说,稳固且亲密的社会关系,能够阻止他走向病情加重、甚至走向犯罪这条道路。”
稳固,且亲密的社会关系,包括但不限于亲情、爱情、友情、师生情谊
邢舟扬突然有些后悔。
燕瑶还在的时候,他应该和小舅子多交流交流,不说建立起亲情,起码要成为朋友吧
但后悔也没用。
他工作繁忙,仅剩的闲暇时间,恨不得和燕瑶24小时黏在一起咳咳。
心中千回百转,邢舟扬状似轻松地微笑道“不能完全治愈,但正常生活没问题。”
考虑到医生断定的「高智商特性」,他没有选择欺骗燕晨。
只是道“多运动,多吃水果和蔬菜,多出门和人沟通,我给你报了定期的心理疏导,一会儿把医生的联系方式发你手机,你记得去。”
燕晨呆了呆“好。”
看着他的表情,邢舟扬突然想到了燕瑶,每当她看到什么超乎想象的事物时,总是会露出类似的表情,像个小呆瓜。
邢舟扬笑了笑,给燕晨倒了杯水“别担心,一切如常就好。”
燕晨伸手接过水杯,听见他继续说“不过,你不要再看见一个护士,就追着喊姐姐了,你今天可把别人吓得不轻。”
“阿瑶已经离开了。”
“呃”玻璃杯内的水晃荡着,邢舟扬已经收回了手,那杯子却还停在桌子中央。
握在水杯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看见那只手逐渐攥紧,仿佛再稍微大力一点,就能将玻璃杯捏碎。
他看见青年抬起头,露出刘海下幽深的黑色瞳孔,露出一张笑脸
“你说什么呢,姐夫。”
“我可要告诉我姐,说你诅咒她了。”
邢舟扬同样攥紧了拳头,即便有一瞬间的心软。
但他不认同,也不想看到燕晨再自我放任、自我欺骗下去
“不要自欺欺人”邢舟扬沉声训道。
“你这样,只会给你自己,给别人带来伤害”
燕晨收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他“我给谁带去了伤害”
“给我,给你姐姐”
“你和我姐还没有结婚。”
“我们已经订婚了。”
“订婚,法律承认吗”
“好,那你姐姐,阿瑶要是还活着,她会想看到你现在这样吗”邢舟扬强忍着怒气。
旋即,他发现一直情绪平静的燕晨,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愠怒
“那你让她活过来,让她来骂我啊”
邢舟扬“”
燕晨已经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绷着脸“我不饿,回家了。”说着就要走。
邢舟扬“你包还在我车里。”
车门当然是锁的燕晨动作顿住。
邢舟扬“吃完我送你回去。”
燕晨平静地坐了下来,拆开碗筷包装上的塑料膜,用热水烫了一遍。
他高中时没什么机会出来吃饭,烫碗筷,还是邢舟扬和燕瑶恋爱时,带他去餐馆,看着燕瑶教他的。
这倒是记得挺清楚,邢舟扬松开眉头,低笑一声。
燕晨闻声抬头,瞥了他一眼。
邢舟扬赶紧解释“我没有笑你,我只是想起了”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空气缓缓归于沉默。
几分钟后,服务员端着菜上来,邢舟扬才打破了这股死寂“我跟你道歉。”
燕晨“不用。”
邢舟扬“你也得跟我道歉,我和阿瑶恋爱长跑六年,如果不是你,我们早就结婚了。”
燕晨“”
邢舟扬“你看,我知道你伤心,但我的伤心不会比你少你愿意当她还在,也无所谓,但以后不要再喊别人姐姐了。”
燕晨“知道了姐夫。”
邢舟扬笑了笑“你刚才可没把我当姐夫。”
燕晨这次没理他。
点的菜陆续上全,鱼香肉丝、糖醋里脊、菠萝咕咾肉,一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邢舟扬先是吃得很佛系,等看他差不多吃饱了,才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表情平静地将剩下的菜一扫而光。
吃完,邢舟扬送燕晨回家。
等他从幸福小区离开,燕晨去拿了剩下的快递,把双肩包里的东西也都倒了出来。
随后,他拿出手机,给邢舟扬发消息,借六百块钱。
看见来信,邢舟扬微微挑眉。
说什么借不借的,这小子他爽快地给燕晨转了一千块。
随后收到一条简单的回信谢谢姐夫。
收到转账,燕晨打开高铁售票软件,分不同时间段买了三张前往d省的车票。
这也是逃离到外省的那名凶手目前躲藏的地方。
随后,他靠外卖解决了晚饭。
冬天天色黑得早,望着窗外愈发深沉的夜色,燕晨穿好外套,揣上工具,背上笔记本电脑,整理好银行卡、手机、身份证件等物品,以及换洗内衣,打车出门。
二十分钟后,燕晨抵达之前去过的酒吧。
夜色中,他步行前往隔着一条街的高档小区。
三名凶手中,家中权势最大,名叫「卢洪杰」的男子就住在这里。
卢洪杰,32岁,身高一米七四,身材肥胖。
经过几天的观察,燕晨已经摸清楚了对方的行动轨迹。
除去白天和狐朋狗友厮混的时间,卢洪杰喜欢和朋友在傍晚去酒吧、烧烤摊、ktv聚会,于晚上十点半到十二点之间回家。
不过,之前的事过后,他家里似乎对他有了一定的限制。
卢洪杰最近的归家时间,提前为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东门是车辆专行,南门则是车辆、行人共通。
卢洪杰喜欢喝酒,往往让人将车停在南门也许他家离这边更近。
抵达南门之前,燕晨看了眼时间,打开电脑,暂时黑掉了整个光明区的监控这最少需要三个小时才能被人为恢复。
随后,燕晨将电脑放回双肩包,在夜色中,走进了高档小区南门门口,几颗绿化树的阴影中。
他开始耐心的等待。
冬夜的寒风「呜呜」吹着,吹过门口不知何时停下的喷泉,吹过树后如雕塑一般的影子。
十点二十分,燕晨看到了目标车牌。
车子如他所料,在门口停下。
从副驾驶走出一位三十多岁,身材肥胖的醉醺醺的男人。
他穿着厚实的衣服,膨胀得像一个球,唯独脖颈因醉酒带来的燥热,被拉下衣领,袒露在外。
他挥手和车内的代驾、朋友道别,并下达了几道指令。
由于寒冷,他的手很快握成了拳头。
他的手同样胖得像馒头一样鼓了起来,因而拳头也比正常人大许多。
难以想象被这样的拳头砸到,会有多痛苦。
燕晨眸色渐深,目送车子转向离开。
他抬起了胳膊,无声无息,举起了手中的木仓。
呜呜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
燕晨瞄准那犹如待宰羔羊一般的白嫩脖颈,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子弹经过完美的消音,无声地冲刺而出,精准钻入卢洪杰的大动脉。
血流如注。
痛苦的哀嚎声中,燕晨转过身缓步离开,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上写着「邢舟扬」三个字,他按下了接通。
“什么事”
略微失真的声音自听筒传出,邢舟扬心下微沉。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
这种语气与燕晨的习惯并不一样,让他想起了曾审讯过的罪犯,想起了他问罪犯为什么行凶,对方笑嘻嘻告诉他「为了开心」时,那种隐藏着兴奋和疯狂的语气。
邢舟扬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多疑“你在哪里”
随后他听见了风声,听见燕晨低声道“在阳台。”
邢舟扬的心提了起来“心情不好别着凉了。”
“没事。”燕晨低声说着,将木仓拆解开,放回背包内。
他继续道“只是突然觉得”
停顿片刻,燕晨翘起嘴角“姐夫,我好失败。”
作者有话说
1网络上情感冷漠症的检查项目,包括脑脊液检查、脑电图、脑ct、脑核磁共振,以及神经心理学检查等。
但具体查询过后,发现前面的部分检查功能有些重复,故不详写,如有类似就医需求,谨遵医嘱。
其他拒绝违法犯罪,从我做起;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