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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10. 埙曲 三更合一
    谢星阑拧眉, “童谣”

    秦缨径直问“公公,可是那月升日没的童谣”

    小太监急慌慌道“是啊,正是这首, 还有那什么猪儿狗儿死尽的,皆是大逆不道之论, 陛下气坏了”

    白鸳面露惊色, 秦缨对谢星阑道“这两首童谣已经传了数日,我都听到过。”

    小太监催道“谢大人,快动身吧”

    谢星阑颔首, 对秦缨道“我先入宫。”

    秦缨应好, 谢星阑反倒比她先走一步, 待众人离去, 秦缨忧心道“怎会将陛下气得晕过去呢”

    白鸳撇嘴道“奴婢便说那什么死尽之言大大不吉, 不过, 怎么就大逆不道了呢”

    秦缨也不明白, 但下一刻, 她微眯着眸子看下白鸳, 白鸳脖颈一缩, 轻声道“奴婢没多说,只说您帮着谢大人说好话罢了”

    谢星阑带着谢坚,一出衙门便翻身上了马,此处距离宣武门极近,一炷香的功夫不到, 便入了宫门。

    宫道悠长,小太监在前快步而行,谢星阑与谢坚跟在后。

    谢坚边走边轻声道“公子,您猜适才白鸳对小人说了什么”

    谢星阑未回头, 只挑起眉梢,谢坚便压低声音道“白鸳说,前日县主跟着周大人入宫觐见,后出宫时遇见了崔慕之。”

    一听这三字,谢星阑脚步缓了两分,他本也不明白为何两首童谣便把贞元帝气得不轻,因此心底也并非真的急迫。

    谢坚继续道“崔慕之要帮县主找去过丰州的太医,却被县主拒绝了,这时,那崔慕之竟提起了您,后来”

    谢坚语速极快,却每一字都清清楚楚落入谢星阑耳中,他脚步越来越慢,表情也越来越动容,直令前面的内监回头,“谢大人,您倒是快点,陛下已是怒极,若去晚了,只怕您要被牵累呢”

    内监倒是好心,恰好谢坚也说完了,谢星阑便又快步道“童谣怎会令陛下如此盛怒”

    内监苦哈哈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谢星阑不再问,等到了勤政殿,便见崔曜与杜巍已在此,旁里还站着钦天监监正何墉,而贞元帝白着脸坐在御案之后,殿内还弥漫着一股子淡淡药味儿。

    谢星阑行礼,贞元帝哑声道“给谢卿看看。”

    黄万福应是,又捧上一本奏折,谢星阑接过后看了两眼,仍然有些不解,贞元帝见他神色,冷笑道“谢卿看不明白”

    谢星阑疑惑地看向崔、杜二人,不等他们开口,贞元帝冷嗤道“三月飞雪哭无家,后园桃李难生花,如今雪灾已死了数千人,朕和满朝文武都盼着开年后气候回暖,要救万民于水火,可这童谣,却说三月还在飞雪,人人都因无家可归而哭”

    贞元帝气急,猛地咳嗽起来,黄万福上前替他轻拍脊背。

    贞元帝缓了缓,又道“三月飞雪,那这雪灾岂非难救到时要死多少人还有这桃李难生花,大周李姓天下,此言明摆着是对皇室的诅咒更别说什么都死尽的言论,这简直是要咒大周灭国,咳咳”

    “陛下息怒,您刚缓过来,切莫动气。”

    黄万福苦劝着,又看向一旁的何墉,“何大人,第二首童谣你来说”

    何墉身为钦天监监正,最擅天象占星,此时上前半步对谢星阑道“这第二首童谣,头一句风潇潇,雪纷纷,家门清净无嚣声倒还算寻常,百姓们大抵是因为连日大雪而编造,但后一句月将升,日将没,绯衣小儿当殿坐,却是大大的不敬之言,月升日没代表阴盛阳衰,长夜降临,自是不吉之兆,而太阳更象征天子,怎能没后一句绯衣小儿当殿坐,则更为可怖”

    何墉谨慎地看了贞元帝一眼,见他并无阻止之意才继续说下去,“传说古时殷朝气数将尽时,天上的荧惑星曾化作一个红衣小儿来到民间,他登门入院,去家家户户散播煞气,后来果真生了荧惑守心之象,殷朝也在连年的战乱与饥荒之后覆灭,此童谣一出,便意味着天象将变,大周也要步殷朝后尘,实是大逆不道。”

    话音刚落,贞元帝又道“不仅是大逆不道,还要用荧惑守心之天象,来怪罪朕治国不仁,古语常说君王不仁,上苍才降灾祸惩罚世间,如今、如今此言分明是将这雪灾也归祸在朕的身上,朕这些年励精图治,何处不仁”

    谢星阑这才明白贞元帝气恼之处,他连忙道“陛下息怒,还请陛下宽心,民间童谣素无章法,陛下不必理会,派人不允唱此童谣便可。”

    贞元帝气息粗重,喉咙里也“嗬嗬”有声,又道“是,朕也不信这雪灾是来惩罚朕的,但朕怀疑,是有人借着灾祸故意散播此言,用来扰乱人心。”

    谢星阑道“您是怀疑南诏人做手脚”

    贞元帝摇头,“朕也不知,朕宣你入宫,便是让你去查这童谣来处。”

    谢星阑此刻已知晓前因后果,但要金吾卫大动干戈探查,却令他始料未及,他先是领命,又看向何墉,“敢问何大人,何为荧惑守心近日真有这般天象”

    何墉先摇头,“近日天色不佳,尚未观测到此种天象,至于荧惑守心,荧惑乃是凶星,又名罚星、赤星,此星主战乱、死亡,极其凶煞,心宿乃是二十八宿之一,常代表王室,荧惑守心便是指荧惑星入侵心宿,占心宿之位,此乃大凶之象,若真有此象,那便是国运生厄之时,实在是不敢轻忽啊。”

    谢星阑便道“陛下,既然并未生此天象,那还请您保重龙体,微臣今日便查探。”

    贞元帝沉沉呼出一口气,脸色仍是铁青,“把你手头之事尽数放下,朕要你务必在日内查个明白,何爱卿,今日起钦天监仔细观测天象,若真有异变,速速来报。”

    谢星阑与何墉齐声应下,贞元帝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先去吧。”

    二人行礼告退,同出殿门。

    待走远了些,何墉才长呼出一口气,谢星阑看着他道“何大人,这童谣虽有些不吉之感,但天象并未生变,陛下何以如此动怒”

    何墉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陛下多日来为了赈灾发愁,每日只睡三四个时辰,但这个当口却传出此等歌谣,除了陛下提到的那些,还明晃晃有不仁二字,岂非指责灾异是陛下不仁造成的此为其一,其二,其实这荧惑守心除了代表战乱与国运将尽之外,还代表着帝王将逝,你说陛下该不该气”

    谢星阑拧眉,何墉又极低声道“古时东朝生过一次荧惑守心之象,你猜如何当时的昏君害怕降祸于己,竟赐死了当朝丞相,以此来免除降于帝王之灾祸2。”

    擦了一把额上冷汗,何墉凝重道“劳烦谢大人好好查一查吧,若真是有人胡编乱造也就罢了,若不是,那只怕真是上苍之意,届时”

    他不敢说下去,又惊惧地看暖阳当空的天穹,谢星阑挑了挑眉,心底莫名生出了一股子不适之感。

    夜幕初临之时,谢坚到了侯府中,等将前因后果道出,白鸳惊讶道“竟然还有这么多说法,那如今是要查童谣来处”

    谢坚颔首,“下午出宫之后,公子便抽调人手探查了,但今日查来查去,城内查到城外,也没查明白童谣是从何处起来的。”

    秦缨道“我第一次听到,便已经是半个多月前了,城外灾民来来去去,谁也不认得谁,自然难以追溯,你们公子如何打算”

    谢坚叹息“您说的不错,眼下只能确定是城外传进来的,但源头还难找,公子打算从唱过歌谣的孩子们入手,多做摸排,前后核问。”

    秦缨无奈道“其实,童谣并不足信”

    包括那荧惑守心之说,都不必尽信,但这世道笃信此理,她也无法多言。

    谢坚也苦笑道“可不是,好端端的人,难道因为几句歌谣,因为天象变了,便会殒命不成但公子也说,越是身处高位越是忌惮这些。”

    秦缨缓缓点头,“幸而你们公子派了人去江原故乡,等消息也要月余。”

    谢坚颔首,“不错,公子如今追踪童谣出处,只留了一部分人手追查江原三人的线索,两边都是不易”

    秦缨抿了抿唇,“你家公子有得烦恼了。”

    谢坚眨眨眼,笑道“也不算烦恼,我们公子没觉得这童谣多可怖,今日虽忙了些,但心情极好。”

    谢坚说完瞟了白鸳一眼,见秦缨奇怪地看着自己,他也不敢多言,眼见天色不早,便告退离去,秦缨有些莫名,回清梧院的路上,忍不住呢喃,“总不至于真是有人故意来扰乱人心吧,扰乱了人心,可得什么利呢”

    白鸳想了想道“说不定是南诏人,想让大周人心惶惶,好起兵打我们。”

    秦缨心弦微紧,“不是没有这可能。”

    岳仲崎后日才回京,翌日秦缨起身,先去京兆衙门与周显辰说明进展,待周显辰了然,又往戒毒院去,京中毒膏之祸虽可控,但染毒之人能否根除毒瘾,还需些时日验证。

    到了戒毒院,一进门便见汪槐在西厢门代着什么,听见动静回身,立刻笑着迎上来,“县主来了,两日未见县主,还以为您不管这里了”

    秦缨笑道,“汪太医在自是叫人放心,只需隔几日过来看看进展便可。”

    汪槐笑意分明,“那您今日来巧了,我又得了一新方,试了三日了,效果甚好,我们这里已有人犯瘾之时只靠忍耐便可安然渡过。”

    秦缨有些惊喜,“怎来的新方”

    汪槐道“还是从那永泰内经上看来的,又加以改良,便成了,在下已上报太医院,不日将医方送去那位赵将军手中,让他用于西南治毒。”

    微微一顿,汪槐又道“昨日周大人过来,说县主在寻访几位去过丰州的老太医”

    秦缨点头,“已见过吴老太医。”

    汪槐瞳底微亮,“吴老太医在下认得,他擅长小儿病症,很多幼童患疑难杂症他都会治,他做太医时百姓们还找不到他,如今荣养了,反倒有许多人登门求医。”

    秦缨想到前日在吴府门口遇到一对母子,于是心底微动道“那他可帮过永宁公主治病”

    汪槐迟疑道“应是看过的吧,吴太医声名远播,就算他辞官了,德妃娘娘应该也请过他,不过在下有次看过公主的脉案,其实在下不觉得她有病。”

    秦缨心底咯噔一下,“此言怎讲”

    汪槐苦笑着轻咳了一声,“让您见笑了,其实各位主子的脉案,都是要保密的,但公主用药多年,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半年前给公主看诊的林太医未放好脉案,被在下瞧见,在下当时便说公主无病,但林太医却好似有苦难言,仍给公主开方子,那方子在下也瞟了一眼,就是些理通心窍、调理脾胃的方子。”

    秦缨本就牵挂李韵之病,前几日,李琰又神叨叨几言,便更叫她放在心上,此刻汪槐一说,愈发令她生疑,“公主脾胃不好”

    汪槐道“小孩子嘛,有时不喜吃饭,是得调理,但是药三分毒啊,永宁公主常年用药,其实在下看来不必如此的,但不知德妃娘娘怎么想的。”

    秦缨秀眉半蹙,“若无病症,天下间没有哪个母亲忍心让孩子泡在药罐子里。”

    汪槐忙道“那或许是在下妄言了。”

    秦缨缓缓摇头,忽然道“你刚才还说理通心窍,那公主殿下,是不是有心窍或是脑袋上的毛病”

    汪槐迷惑道“那也不像,尤其在下近日翻看了那位蒋太医的医经,看到她治疗疯症的那些医方,可以说与林太医给公主开的方子毫不相干,在下说的理通心窍,只是些疏肝益脾的补药。”

    秦缨不懂医理,末了摇头,“罢了,德妃自有考量,你还是带我看看治毒的方子吧。”

    汪槐闻言也不再议论,只带着秦缨进厢房,这般忙了半日,秦缨至黄昏时分归府,第二日起个大早,准备去拜访岳太医。

    因不知岳仲崎到底何时回京,秦缨等午后才往长宁坊去,所幸登门表明来意时,门房小厮殷切道“您可算来得巧,我们老太爷今早才回来,待会儿又要出城去呢,您快请进吧,老太爷已知道你们来意。”

    小厮将秦缨迎进去,又快步跑去通禀,没多时到了正堂,便见个仙风道骨的白袍老者在厅内把玩一把紫砂壶茶盏。

    秦缨牵唇进门,岳仲崎上下打量她一瞬,似乎有些诧异,一边上前一边道“几年未见县主,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拜见县主”

    “老先生快免礼”

    秦缨虚扶一把,又道明来意,岳仲崎含笑道“今早回来便听说县主来过,也早就听闻临川侯府与一众世家在外施粥,县主要的医方我已备好了。”

    秦缨微讶,这时岳仲崎叫来小厮,果真备好了两张方子,岳仲崎交给秦缨道“一张方子,是城外设灾民营后所需的汤药与熏药,另一张,是城内防范时疫的医方,城内药材富裕些,可让百姓们照着此医方预防伤寒。”

    秦缨接过看了看,又道“这是按照丰州时疫来定的方子”

    岳仲崎微讶,“丰州丰州时疫与今次不同,我拟定的是全新的方子。”

    秦缨心中了然,但岳仲崎如此令她无从探问,反是麻烦,秦缨收好医方道“医方只是其一,老先生当年去过丰州,经历过那般惨状,在其他防范之策上可有建议京城看着尚好,但禹州与丰州两地已死亡数千人,那里又该如何防范”

    岳仲崎听得一惊,他自不知西北已这般严峻,面色微肃道“死了这么多人,首要便是及时处置尸体,否则等开春之后,必生疫病。”

    他沉吟片刻,令小厮拿纸笔,待笔墨捧来,一边写一边道“处理遗体是其一,其二,预防任何疾病,皆是养正第一,养正之余,又有保命之法,灼艾第一之言,此二者,皆在未染病之前,养神健体之用。”

    微微一顿,他又道“若家中已有病患,便可在屋内悬挂药囊,或在家中药浴,用川芎、苍术、白芷、零陵香各等分,煎水沐浴,以及我适才开的烧烟熏药之法,以苍术、红枣、艾草,共捣为丸,不时烧之,内可化湿浊之郁,外能散风湿之邪,可免时疫不染,而本来患病之人,除却服药外,其所用之物常做蒸煮,以消病邪,还可用皂荚、牡丹、细辛、干姜、附子等配成的药粉涂身1”

    岳仲崎滔滔不绝,写的更是细致,秦缨这才明白吴若谦为何令他来找岳仲崎开方,她屏息听着,又道“当年在丰州,也用类似之法”

    岳仲崎颔首,“是,只用药些微不同。”

    秦缨道“前日我曾去探访吴老太医,他说当年在丰州他只给两位殿下探病,而您与当时的院正大人统领太医院,治疫医方也多是出自您之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岳仲崎失笑,“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

    说至此,岳仲崎似乎想起什么,又看了秦缨一眼,“我倒是记得,你母亲和兄长,当年在丰州未救得过来”

    秦缨苦涩道“是,母亲和兄长不幸。”

    岳仲崎自己既然提到此处,秦缨便叹道“当年好似是旁人给我母亲与兄长看病,若是您”

    岳仲崎沉沉道“若我未记错,给她们用的医方也是一样的,当年给你母亲看病的是苏太医,他的医术也是极好,也不知怎么就”

    见秦缨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望着他,岳仲崎又道“当时你年幼不知事,但这些年,你父亲多半是耿耿于怀的。”

    秦缨心底滑过一丝异样,“您与我父亲相识”

    岳仲崎道,“私交谈不上,不过说起你母亲与兄长,我倒想到了一件旧事。”

    他眯眸回忆片刻,幽幽道“若未记错,当年从丰州回来之后,你父亲曾找过我一次,他对你母亲兄长病亡难以释怀,问我,那道医方会否因人而异,而你母亲与兄长正是不受用的那一部分人,倘若换别的药,能否救你母亲与兄长”

    他唏嘘道“我明白他的苦处,也只能好言安慰。”

    秦缨心弦微紧,面上道“他并非是怪医方,只是沉湎于悲痛之中。”

    岳仲崎颔首,“当了这么多年大夫,自然明白,你父亲已十分克制了,当年的苏太医也只是受了轻微的责罚,那时距你母亲兄长过世已过了大半年,苏太医也已经辞官归乡,你父亲没有探问之人,来找我解惑罢了,当时我还担心他伤心过度,后来幸而挺过来了。”

    秦缨怔然片刻,“您是说,是在贞元四年,苏太医离京之后,他来找过您”

    岳仲崎点头,“不错,我记得快到腊月了。”

    秦缨眼瞳颤了颤,默然片刻,问道“那既是如此,我也想问您,既然同样的医方,为何旁人被治好了,但我母亲和兄长却不受用此方我听父亲说,母亲和兄长当年病发之时,症状十分轻微,按理应该好医治才对。”

    岳仲崎直起身来,沧桑的面上生出几分悲悯来。

    “当年苏太医问诊,起初我并未参与,后来你兄长病故,我才听闻出了事,但那时候城内每日死亡百多人,我还看了你母亲和兄长的脉案,也觉得用那医方无错,实在没想到还是出了事,苏太医为此自责惶恐,我也回想过,只觉是你母亲产后体虚,再加上北上途中劳累,疫病于她而言太过凶悍,或许当年该用猛药”

    看秦缨一眼,岳仲崎温和道“罢了,如今说这些也都是徒劳,大夫们治病救人,但并非大罗神仙,也会有不到之处,时过境迁,我也无法确切答你。”

    秦缨抿了抿唇,“我随意问问,您不必放在心上。”

    岳仲崎又倾身动笔,边写便问“你是想到旧事,才这般为了防范时疫而辛劳此事不该是你个小姑娘来办啊。”

    秦缨点了点头,“算是吧。”

    岳仲崎慈祥道“那你母亲和兄长的在天之灵看到,也定觉欣慰的。”

    秦缨凝着目光未语,也不再探听什么,等岳仲崎写个周全,又仔细核问过后,便提了告辞。

    小厮将她二人送至府门处,见岳府门房正在套车,秦缨问道“岳老先生怎又要出城”

    小厮道“老太爷下午还要赶个道场。”

    秦缨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待上马车,吩咐沈珞驾车往京兆衙门去后,便一脸凝重地沉默了下来。

    白鸳见势不对,问道“县主,怎么了”

    秦缨狭眸道“父亲没提起岳老太医。”

    白鸳想了想,“侯爷来找岳太医,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后来二人并无私交,或许侯爷自己也忘记了。”

    秦缨紧抿着唇未语,马车一路往城南京兆府衙而去。

    到了衙门已近黄昏,守卫禀告后,周显辰很快迎了出来,秦缨拿出岳仲崎写的医方,道“今日十九,已经第五日了,这是我从岳老太医处问来的,大人可交给太医院汇总定策,若陛下看后无异议,便可由官府明文告示。”

    周显辰一喜,又请秦缨至偏堂落座,待看完文卷商议片刻,立刻道“如此便算有了万全之策,我这就去太医院,陛下这几日龙体不适,明日一早我再上禀。”

    秦缨心知贞元帝这不适因何而起,也不多问,待上马车回府时,秦缨神色又沉重起来。

    没走多久,她倏地问道“父亲最信任的除了广叔,可还有第二人”

    白鸳纳闷,“那自然只有秦管家呀。”

    秦缨缓缓点头,又掀开帘络,对驾车的沈珞道“去谢将军府。”

    沈珞听令扬鞭,白鸳狐疑,“您要去见谢大人”

    秦缨应是,却未多言,白鸳见她神色凝重了一下午,也不敢多问。

    马车一路向北疾驰,小半个时辰后入了安政坊,待在将军府门前停下时,已是夜幕初临,秦缨上前叫门,没多时府门半开,门房见她来了,立刻往内通禀。

    秦缨缓步入内,没走多远,谢星阑迎了出来。

    暮色已至,府内零星亮着几盏风灯,隔得老远,谢星阑一眼瞧见秦缨面色不佳,周身亦笼罩着沉沉郁气,他剑眉轻扬,走近问“出了何事”

    秦缨抿唇道,“你去过我们府上,当是见过我们的管家秦广”

    谢星阑不明所以,“自然。”

    秦缨道“你帮我画一幅广叔的画像,头脸五官精细些便可。”微微一顿,她又道“最好能将他画得年轻十多岁。”

    不仅要画像,还要画得更年轻

    谢星阑心有疑窦,但很快点头,“好。”

    二人回西院,谢星阑吩咐谢坚点亮灯火,待铺开宣纸,润好笔墨,抬手便描摹起秦广的画像来。

    要将一个不算熟悉的人画得精准已是不易,更别说还要时光倒流般将人画得年轻,但幸好,谢星阑自小修习,功夫尚在,半个时辰不到,秦广的画像便跃然纸上。

    谢星阑直起身子,“你来看看”

    他不确定秦缨是否满意,直等秦缨上前倾身,眼底闪过赞意,他微悬的心才落了地,而这时,秦缨道“把苏老伯请来,我要请他认一认。”

    谢星阑顿觉诧异,先吩咐谢坚请人,又问道“让苏镰认人他当年跟着苏应勤在丰州时,未曾进过你们侯府,他怎会认得秦广”

    秦缨表情沉重,谢星阑反应极快道“难道说当年去密州的是”

    秦缨点头“那日入宫面圣后,我曾告诉爹爹要找去过丰州的老太医,从前有什么案子,爹爹知道什么,总对我知无不言,只想着能帮上我,但那夜我问他是否认得已经辞官的老太医,但他却说不知情”

    秦缨语声微哑,“我当时想着,爹爹这些年有常用的大夫,与老御医们并无交集也是正常,可我没想到,今日去见岳太医时,却听闻一件旧事。”

    秦缨将岳仲崎所言道来,又道“虽过了十多年,但当年爹爹能去找岳老太医,势必对他颇为了解,下午我也在想,爹爹或许是不愿提母亲和兄长过世的事,这才未说起岳老太医,但时间太过巧合,当年爹爹问岳老太医是在冬月底,派去密州的人则在腊月,而去密州的人并未对苏太医做什么,是他自己恐惧过度至病情加重,由此可见,去找苏太医的,并非奸恶之人,这些正好对上,于是我生出一念来”

    谢星阑道“你怀疑侯爷知道什么”

    秦缨缓缓点头,又道“但倘若爹爹有所怀疑,凭他对母亲的痴情,这么多年,他怎会全无反应”

    谢星阑这才明白秦缨的表情何以那般凝重,正要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苏镰到了,他与秦缨对视一眼,见她容色微振,便将苏镰唤了进来。

    苏镰进门行礼,见秦缨也在,只以为又有什么要问,却不想谢星阑拿起一幅画走近,“苏老伯,你看看这个人,你可曾见过”

    苏镰微眯着眸子凑近,仔细辨认、回忆,不出片刻,咋舌道“此人、此人便是当初去密州找老太爷的人,小人记得,领头之人三十来岁,老成持重,方额宽面,左侧眉梢有颗黑痣,看起来好相与,但瞳仁黝黑,不笑的时候有些慑人。”

    秦缨气息一沉,“老伯确定无疑”

    苏镰重重点头,秦缨又问,“他们去的时候说了什么烦请老伯一句也不要落下。”

    苏镰无奈道“从进府便说是京城来的,有事要问老太爷,后来老太爷出来哦对,老太爷像是认得此人,这人见了老太爷便说只与老太爷一人说话,老太爷便照做了,小人在房外候着,不知道里头说了什么,两炷香的功夫不到,他们便出来了,一句话没说,径直离开,小人纳闷进屋,便见老太爷满头冷汗瘫在了椅子上”

    秦缨紧声道“那苏太医见到他们是何种神色”

    苏镰回想片刻,“是有些惊讶,但又像是意识到了何事不妙,或有什么隐秘被发现的表情,但又很快镇定了下来,小人说不确切,当时只以为是老太爷在京中有何杂事未了,再加上他们并无恶语争执,小人都并未放在心上。”

    话已至此,便是一切都如秦缨所料,她唇角紧抿,再无可问,谢星阑便吩咐谢坚将人送回,等门扉掩上,秦缨眉眼微垂,神色彻底惶惑下来。

    谢星阑也觉惊诧,但见秦缨如此,只得安慰道“或许只是怀疑。”

    秦缨心跳得微快,“若只是怀疑,苏太医后来为何那般惊恐爹爹一定是知道什么。”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不怀疑爹爹对母亲的情谊,只是这太过荒谬,倘若一早知道母亲之死有古怪,他定不可能毫无作为”

    秦缨面色微白,本该星亮的眸子黑洞洞的,似陷入迷雾一般。

    谢星阑看得心腔也一同窒闷起来,走近两步问道“可要直接问侯爷你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他或许会对你坦诚相告。”

    秦缨艰难道“直觉告诉我,爹爹不会直言,这些年不仅他从不主动提丰州之事,便是广叔也不许我多问,如此讳莫如深,如今想来实在不寻常,事关我母亲我兄长,与其他事大不相同,或许,或许还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她摇头,身子一侧,缓慢踱步起来,眉头松了又紧,落在身侧的指节也攥着,显是心绪大乱,想不通关窍,又难做决断。

    谢星阑温声道“没关系,可以不问,我们自己查。”

    秦缨一脸黯然,“起初瞒着爹爹,只是为了爹爹好,这么多年他怎样牵挂母亲,我最是明白,因此,绝不想再令他伤心,他将我捧在掌心养大,从前我再如何放肆无忌,他也从无不快,只要我过得安顺喜乐,他便什么都不在乎”

    秦缨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缓步走到了窗边去。

    望着外头泼墨般的寒夜,她轻声道“你或许不明白,自我懂事之后,爹爹于我便似失而复得一般,他是天下间最好的父亲,亦是最令我信任之人,我只想好好孝顺他,为他分担烦忧,为他颐养天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愿疑心戒备于他,但如今”

    谢星阑眼瞳微缩,目光亦复杂起来,“秦缨”

    秦缨垂眸苦笑了一下,“你不必宽慰我,爹爹明日才回京,在他回来之前,我定能想清楚如何应对”

    她吁出口气,看了看周遭,意识到今日来此该问的都问完,再不便多留,便转身道“时辰不”

    “才戌时不到。”谢星阑打断她,语调温文,“此处并无旁人,你不必急走,倘若有顾虑,我还可为你谋策。”

    秦缨愣了愣,谢星阑又道“若不愿说,便只当有人作陪。”

    一抹涟漪在秦缨心底散了开,她望着谢星阑,心腔似乎跳得更快,这满京城,除了秦璋,便只有谢星阑最令她信任,如今矛头指向秦璋,她的确愿身边有一可信之人打个商量,否则,也不会来此求助,窗外寒风凛冽,再留片刻,似乎也不算什么。

    见她不语,谢星阑只当她还有迟疑,他转身走向书案,从屉子里取出了什么。

    秦缨疑问地看着他,又见他走上前来,腕一转朝她摊手。

    “你想听曲吗”

    秦缨垂眸去看,便见他布满薄茧的掌心,此刻正躺着一只温润无暇的脂白玉埙。

    秦缨呼吸一轻,“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谢星阑颔首,见她并无不喜,他双臂轻抬

    一道极古朴灵透的埙乐响了起来,醇厚苍凉的音色,伴着悠远抱素的曲调,空旷与幽清齐绝,片刻间,周遭锦绣灯烛远退,她二人仿佛置身于广阔原野,见星垂平川,江涌大荒,天与地,皆无垠博大起来

    秦缨神思随着曲律沉定,心境亦渐豁然,她看了谢星阑片刻,转过身,目光静静地落在雪夜之中,四野俱寂,天籁无绝,脑海中千头万绪的烦思,正一点一点清明不紊,等谢星阑一曲终了,秦缨周身惶然已尽扫而空。

    默然片刻,谢星阑转身看她,秦缨叹道“我想好了。”

    她语气笃定道“你适才说得对,我与爹爹相依为命,倘若质疑却不问,便辜负了爹爹对我的悉心疼爱,无论爹爹如何,我该坦诚相问,且我相信,爹爹无论怎样做都有他的苦衷,这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心疼我母亲和兄长的人了”

    秦缨说完,紧绷了半日的心弦轻松下来,又问“适才是什么曲子”

    谢星阑看了眼手中玉埙,“无名之曲,从前我父亲烦思之时,常自奏此曲凝神静心,我听得多了,便学了下来。”

    秦缨莞尔“谢大人实有天资,作画有,学埙亦有。”

    谢星阑握着玉埙的指节微紧,“这些年再未如何吹奏过,已是生疏,但你若喜欢,我还可为你奏有名之曲”

    秦缨瞳底微亮,又朝窗外细看两眼,想了想道“大抵快到戌时了,在我告辞之前,便再听谢大人奏一首有名字的曲子吧。”

    谢星阑深深看她两瞬,一转身,悠扬的乐曲又响了起来。

    埙音朴拙,易生悲凄哀婉,但这首曲子,却幽远深邃,如歌如诉,秦缨用自己不甚灵光的耳朵仔细分辨,还听出些缠绵悱恻之意。

    她心弦微动,转眸去看身侧之人,便见谢星阑身量英挺,侧脸如刀削斧刻,在袅袅清音间,透着几分色艺双绝之俊逸,直令她看得微怔。

    秦缨收回目光,直等最后余音落定,才夸赞道“流亮婉丽,缠绵跌宕,这首曲子叫什么”

    谢星阑默了默,“这首曲子很长,你改日听完,方知名字。”

    未想到他卖起了关子,秦缨瞪了他一瞬,哼道“罢了,那只能改日再听谢大人的曲子了,今夜我得归家了”

    谢星阑非要久留她,见她双眸雪亮,惶恐俱散,便送她出门去。

    回程途中,谢星阑御马在侧,马车里,白鸳轻声问秦缨“县主,适才谢大人怎么在吹曲子我听谢坚说,他这些年几乎未吹过埙。”

    昏暗中看不清神色,秦缨顿了顿,只轻嘘一声,不许她议论。

    一路无话,等到侯府外,秦缨一下马车,便见谢星阑今日竟然在马车旁候着,秦缨眨了眨眼,“怎么还有何话交代”

    谢星阑道“你父亲的事,你无需顾虑太多,若是有何不妥,只管派人来寻我。”

    秦缨定定看他片刻,欣然应好。

    说完这话,她往府门去,不多时,纤秀的身影消失在了门扇开合间。

    谢坚嘿嘿上前道,“公子,您终于忍不住啦”

    谢星阑回头看他,眼锋凉凉,谢坚抓了抓脑袋,委屈道“小人可是为您说了好些好话呢”

    侯府内,主仆几人刚进门,门房小厮便轻声道“县主,侯爷回来了。”

    秦缨自是惊讶,“怎又早回来了”

    小厮道“半个时辰之前回来的,正在前院等您。”

    秦缨一听,忙快步往前院去,秦璋既提前归来,她便为今日所忧打起腹稿,但当她快步入前院,走至厅门外时,面色却倏地变了,秦璋坐在厅内,脸色沉着,一看便出了事。

    秦缨忙进门,“爹爹,您怎么了”

    秦璋像已在此坐了许久,一旁秦广的面色也不甚好看,见她归来,秦璋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片刻,那眼神带着凉意,令秦缨万分不惯。

    没多时,秦璋沉声问“缨缨,你近日,是否有何事骗了爹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