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洗个澡。”帐篷里又闷又热,那个瘦小干枯的女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两个大男孩的妈妈,“再把衣服换了。”
我正求之不得,尽管他们只有一桶凉水。不过女人递来的那身衣服的确让我犹豫了片刻。说是衣服,那玩意儿充其量只能算是几块布,勉强遮挡住重要部位。
“你太瘦了,”女人捏着我的肩膀让我挺直腰,像洗马一样用刷子使劲刷着我的背,“别担心,没人会盯着你看的。”为此,我不知道该感到安慰,还是觉得悲伤。
“呼啦”一声轻响,金发男孩的头伸进了帐篷。女人立刻把我转过去,背对着他。我听到她对儿子说“宝贝,什么事啊”
“别叫我宝贝。”金发男孩回答,听起来却仍是笑嘻嘻的,“老爹正发脾气呢,眼看就要九点,第一批客人已经到了,他希望能从第一场赚到最后一场,来个开门红。”
女人叹了口气,“好的,告诉你爸爸我们准备好了。”外面响起第一声锣鼓,然后原本的音乐声更加激昂,我眯眼望向帐篷顶,灿烂的阳光将深红色的帐篷照成半透明的。女人帮我穿上那条黑色、镶满亮片儿、比基尼式样的衣服,料子意外地厚实。
帐篷外面,转盘已被摆到了空地中不知何时搭起的台子上。男人吼叫着吆喝大伙来看掷飞刀,他矮小干瘦的儿子则抓着一顶高帽候在一旁。不出所料,掷飞刀的是金发男孩,他正微笑着朝我走来,女人在我耳边低语“笑起来,别让人看出你害怕。”
“这是我们勇敢的吉普赛女王”金发男孩大声说道,牵起我的手,“流浪者的神明护佑她的平安,是我的刀锋不能伤她分毫”而在他胡说八道的同时,我挤出一丝微笑挂在脸上,却觉得自己像只愚蠢的猴子。
他们把我绑在了圆盘上。麻绳带来的不适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竖直摆放的转盘无法承担我的人和重量,于是我的手腕和脚腕成了主要着力点。当金发男孩一路翻着筋斗后退,然后取出一条黑色丝巾系在眼睛上时,我的胳膊已经酸痛麻木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我只得默默告诉自己,撑过这个阶段就会好了。
但并没有变得更好。当金发男孩亮出一把飞刀的时候,人群只是小声低语。我睁大眼睛,然后突然之间,飞刀已从他指间消失,如果不是刀柄嗡嗡作响,我都无法察觉飞到已钉进了我太阳穴左侧。
人群中爆出短促的议论声,又渐渐恢复。不过是抛砖引玉,我看着金发男孩的时候心想。然后他动了起来,像猫一样优雅,像鹿一样敏捷。只见飞刀一把一把从他指间出现又消失,而我身后的大圆盘则被钉得“铎铎”作响,隐隐震颤。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几乎还来不及眨眼就已结束,人群中开始有人鼓掌叫好。
这时,金发男孩手一翻,又有四把飞刀一起出现在了他的指间。我不由屏住呼吸。然而仿佛还嫌不够,那大嗓门的男人又上前来,抓住圆盘一侧,然后用力一转。即便在天旋地转的时候,我也能听到人群中发出“喔”的惊叹。
由于眩晕,我没能看清金发男孩的动作,但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叫好声和拍掌声和我的砰砰心跳混在一起,不可能被错过。
当转盘缓缓停下,我忍耐着胃里的翻腾,看着金发男孩解下丝巾,向观众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然后又转身向我致敬。干瘦男孩则捧着帽子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大呼小叫着。
这仅仅只是第一轮而已。
日头走到正当空的时候,观众渐渐少了起来。当飞刀转盘前空无一人之后,男人宣布休息一会儿。干瘦男孩立刻窜了出去,冲向远处的小吃推车。男人则走进帐篷,喃喃地咒骂着不景气的收入和败家的儿子。
是金发男孩把我从转盘上放下来的。我的手腕没有磨破,大概是姐姐的咒符在起作用,但我的全身上下都僵硬得要命,手臂几乎无法动弹,连走路都只能蹒跚而行。
“幸好你没吐出来。”男孩一边扶着我,一边微笑着说,“父亲从不给吐出来的帮手发钱。”
“那要归功于我空空如也的肚皮。”我嘀咕。
午饭是又冷又硬的肉饼,但我狼吞虎咽了几分钟就吃完了自己那份。日头很晒,我把姐姐的长袍披在身上,拉起帽子遮挡阳光,心想要是能就此一觉睡到秋天到来就好了。但甚至还来不及合眼,男人的吼叫声就响了起来,如同驱赶羊群一样催逼我们各就各位。我的手脚比上午更酸痛,腰像是断成了两截。飞刀声不绝于耳,到后来,刀尖扎入木头的声音都变得乏味起来。我逐渐适应了随着圆盘旋转,不在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这倒是好事,比起早上胃里空荡荡,我可不想把难得吃下去的午饭吐出来,我需要它们呆在胃里,支撑我走下去。
“这是你的五块。”漫长的一天结束之后,天色已经全黑,甚至早已经超过了普通人睡觉的点钟。男人把皱巴巴的钞票扔到我脚边,挥手不耐烦地赶我走。
我捡起钱。马戏团尚未完全安静,尽管游客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去,但收摊仍需要花上一点时间。我借着仍旧明亮的灯光走向广场外围,因为震了一天耳膜的音乐突然消失而感到不适应。
与早上相比,我仍旧又渴又饿,而现在更是多了一身的淤青,还有酸痛的肌肉、僵硬地骨骼。口袋里的五块钱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当我拖着脚步走到广场边的长凳边时,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下去,然后再也站不起来。
“我应该在这里休息一晚。”我心想,“而且看样子马戏团明天也在,也许我还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我心里希望能是一份比当转盘上的活靶子更轻松的活计。
连着几天睡在森林里,城镇的气息似乎都显得陌生起来。我犹豫过是否应该找一个更僻静的地方,但渴望和人群呆在一起的心战胜了保守与本能。我裹紧长袍,然后在长凳上躺了下来,尽量抱紧自己。五块钱被我塞进了裤腰里面,以防被扒手趁我熟睡时偷走。
入睡前,我仍在考虑是应该明天逗留一天,还是直接上路。城镇并非妥善的途径地点,尤其是对我这种没钱的流浪者来说。但森林是个危险的地方,在那里,饿死的风险太大,遇到野兽则会使风险翻倍。就算没被饿死,盐和其他东西的缺失也是个问题。这些天我感到自己身上已有些浮肿,而今天摄入的分量根本不够。
我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已实在没有叹息的力气。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时候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但现在,我只想闭上眼睛睡上一觉。
甚至在我知道之前,我就沉入了梦乡。车轮声、河流声,以及城镇入夜之后仍不停息的各种噪声取代了树木的低语、风的呜咽,与动物谨慎的足音。我梦到我的剑,如同前几晚一样,在梦里,那把剑有了难以形容的威力,不再是现实中仅为姐姐留给我的纪念品一般鸡肋的存在。
也许正是因为梦的警示才让我突然惊醒,冷风刺骨,同之前的每一晚一般难熬。不同的是缓缓靠近的黑影。
我立刻坐起来,长袍从肩头滑下。双眼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两个正在靠近的身影显得高大、壮实,我闻到浓郁的酒气和汗臭。
“这小妞醒了。”一个人嘟哝道,咧嘴一笑。另一个随声附和“醒了,醒了。”他们听上去醉的不轻,让我毛骨悚然。
我攥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有事吗”我问道。心脏擂鼓的声音就在耳旁,嘭嘭、嘭嘭、嘭嘭。
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就像我讲了个笑话似的。可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你为什么穿一身黑,小丫头”一个人摇摇晃晃朝我走来,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忍不住从长凳上跳起来,当对方逼近时绕过身后的长凳向后退去。
后面是斜坡,只有脚踝那么高的路沿做阻挡。我盯着对面的男人,说“我不认识你们,离我远点,滚开。”
“哦,你不认识我们。”另一个人说,咯咯傻笑着。他的同伴似乎并不想废话,直接大步朝我走来。
“滚开”我尖叫,希望能有人听见,希望能吓退这两个醉汉。我的手心满是冷汗,当对方无动于衷地继续走近时,我差点忍不住要亮出手里的剑,哪怕能吓退这两个人。
可心底有声音阻止我这么做。这不是应该用剑解决的麻烦,至少还不到用剑的时候。
“嘿”男孩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金发男孩站在十几步开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路灯照亮他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
我心底升起一丝希望。
“滚远点,小鬼。”后面的那个男人冲金发男孩挥挥拳头,当先的男人也暂时停下了脚步,醉醺醺、红彤彤的脸上挂着卑鄙凶狠的表情。
“我可不是小鬼。”金发男孩微笑着说,“这里离马戏团太近了,你们应该找个僻静的地方,再要一个人帮你们望风。”
我如遭雷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金发男孩上前几步,脸上仍挂着微笑,“我可以帮你们望风,”他看着那个男人,“只要你们让我也加入。”
“小鬼毛都没长齐,就想尝尝女人的味道。”一个男人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打了个酒嗝。另一个人则狐疑地看着金发男孩,说“我看到这个女孩白天跟你们家在一起。”
“她只是个吉普赛人。”金发男孩耸了耸肩,“老头缺个靶子来完成把戏,我老妈最近又刚好扭了腰。”
“你这小鬼想跟我们一起玩女人。”当先的男人说,然后突然朝金发男孩冲过去,扬起手凶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并吐了口吐沫在他脸上,“菲克家的小杂种。你老子曾经打断我的门牙,今天我就让他儿子还债。”
金发男孩被那一巴掌打得摔倒在地,我看到他的鼻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恐惧终于在我心中升到了顶点,我仓促地握紧右手,但那把剑如约出现在掌中,熟悉的重量和温度,驱散了不安。
我举剑指向那个正扬起拳头的男人,咬紧牙关说道“滚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两个男人似乎都吃了一惊,只有金发男孩满脸鲜血却仍在微笑。我曾暗自觉得他笑起来还有几分帅气,现在却恨不得把他脸上的笑用剑抹平。
“那是什么光剑吗”离我近的男人问道,然后大笑起来,一副愚蠢的嘴脸,“瞧啊,这小家伙把自己当成天行者卢克了。”
他蹒跚地朝我走来,志得意满、胸有成竹。而我迅速出剑,在反应过来之前,男人就惨叫着后退,手腕上血流如注。我满身大汗,手心滑腻得几乎握不住剑柄,但却感到复仇般的喜悦混入了惊慌之中,令我精神振奋。
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对面仍旧站着的男人也从震惊中缓过来,张大的嘴巴猛地闭上。“叫警察。”他说道,然后大吼起来,“快叫警察”
受伤的男人则吼道“蠢货,快打给救护车”
我转身冲下了陡坡。河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跌跌撞撞滑过草坡,然后在河边站稳,来不及多想就开始沿河狂奔。桥,桥就在前面,我要到河对面去,然后逃得更远。
不知跑了多久,心中恐惧又预期的警笛声始终没有响起,而我也累得实在无法奔跑,终于,我放慢了脚步。白天才洗干净的双脚再次沾满了泥巴,长袍从膝盖以下全都湿透。我低下头,下巴抵着灼痛的胸口,但不敢完全停下脚步。
“我就不该回到人多的地方。”可这念头令我倍感孤独。举目四望,高高的河堤阻挡了视线,下水道的味道浓郁,像是老鼠汤。站在这里,我竟然羡慕起坚定的锡兵,至少他有家可回,家里有舞蹈姑娘等着他。
终于,我在一个桥洞中停了下来,这里恶臭扑鼻,但至少水泥暂时取代了泥巴,地上还有一些腐烂生虫的棉被,大概是曾经的流浪汉曾经睡过的。就算白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肯躺在上面。
“瞧啊,”一个声音冷不丁在黑暗的桥洞中响起,“一无所有的女孩,却看不上流浪汉的被子。至少他曾有安身之地,你却连双鞋都没有。”
我猛地跳起来,四下乱转,却看不到说话的人。突然之间,斯蒂芬金那本关于小丑的小说出现在我的脑海,那个专杀落单孩子的小丑。
“谁”我大声问,但声音颤抖。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穿着五彩戏服、脸上涂着油彩、头上戴着绿色假发,一时之间,我几乎要以为恐惧的事情即将成真,但紧接着,我注意到假发下的灰发,于是认出了这个人。
“你”我惊讶地说,“我白天见过你,你在搬木马”
扮成小丑的老人步伐稳健,涂成白色的脸上布满皱纹,尽管嘴巴涂成红色,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他看着我,又似乎是在打量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你当初拿起剑的时候,难道你师父没有教导过你,不可向手无寸铁之人亮剑”
“我”我没有师父,但他的话顿时让我气得发抖,“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他们先来惹我的”
“不过是两个酒鬼,你向他们亮剑,辱没了自己,更辱没了你手上那把剑。”老人的声音低沉,藏在小丑面具后的浅蓝色双眼锐利如星。
“笑话。难道我要任他们欺负”我吼道,右手的手指开开合合,“我对他们手下留情,他们可会对我手下留情你又是谁少来多管闲事”
“你师父没教过你,长辈教诲的时候听着就好吗”老人说,尽管他未曾语带轻蔑,但我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就像挨了一巴掌一样。
我咬紧牙关,说道“你又不是我师父。”我狂怒地心想你只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陌生人,有什么权力对我指手画脚我都不认识你。
“但一样可以管教你。”老人说着突然俯身从地上的拾起一根脏兮兮的被水冲上来的芦苇,“小鬼,亮出你的剑。”
我吃了一惊,但怒火仍盛,“滚远点,别来烦我”我骂道,但忽然注意到,他完全挡住了我前去的道路,而我死也不想掉头回到那个小镇去。
老人只是看着我,手里的芦苇缓缓向下滴水。他不可能是认真的,就算他看见了那两个酒鬼的意图不轨,也看到了我的反击,也不可能指望用烂芦苇挡住一把货真价实的剑。
我也不可能对他出手。难道教训还不够多吗
“你让开。”我最后说,“我不需要你来教导我。”
老人只是说道“想叫我让开,你只能亮剑。你不是喜欢亮剑吗”
“我不喜欢”我吼道,但手指却一阵抽搐。
“亮剑。”老人说,声音中的威严令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我后退一步,剑已出现在手中。
“你到底是谁”我问,希望不要暴露心底的害怕。
老人说“教导你的人。”然后他动了。如果我以为自己刚才对付酒鬼的动作足够迅速,以为自己那划开对方手腕的一剑把握的足够精巧,现在也已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我甚至连手臂都没来得及抬起,就感到太阳穴、咽喉一凉,看似轻飘飘的芦苇抽过的地方却火辣辣的疼,当我终于来得及举起剑的时候,老人的芦苇已经抵在了我的心口。
我目瞪口呆。
“我看到你对力量的渴望,”老人说,浅蓝色的眼睛像是能看穿我的灵魂,“那会给你强大的动力,让你完成意想不到的困难目标,却也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
我嘴巴里又酸有苦,“我根本没有力量。”我说,剑已像烟雾一般消失在手中。
“难道你不正是因此才渴望力量的吗”老人收回了芦苇,“回到你师父身边去吧,你根本不到应该历练的时候。”
我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根本就没有师父,你是不是”我把骂人的话咽回肚子里,“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老人皱眉看我,“你不是古一的弟子”
我张大嘴巴,大声回答“不,我根本不是”
“那你为什么穿着他门徒的衣服”老人反问。
我低下头看着姐姐留给我的长袍,回答“这是”我舔舔嘴唇,“是我的亲人留给我的。”
“啊。”老人干巴巴地说,似乎突然失去了兴趣,“难怪。”他说,摇摇头。我仿佛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难怪如此之弱。
我的自尊心已经足够破碎,但此刻仍受到重击。我沉下脸,正想说什么,老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黑暗中。
“剑客从不轻易出剑,孩子,也从不在出剑时多用一分不必要的力气。”
然后,便只剩我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