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阳离职后并未急着找工作,更做不出借酒消愁这种事。他第一时间找到贺以舟,将整理出来的资料交给他。
“这是我在处理明月这个案子时收集的一些东西。”
文件轻薄,贺以舟两页翻完。
沈东阳点了根烟,“刘元杰之前在外面欠了三十万高利贷,断断续续还了十万,后来因为赌博和猥亵关了几天号子。”
因为有案底,这次判的格外重。
贺以舟看着上面的黑字,目光沉沉地没有开口。
“债务大概是在两个多月前还清的。”
那时候,夏明月刚赔给他们五十万。
贺以舟突然有个猜测。
刘家重男轻女,对刘元杰的过度宠溺将他养成了如今的骄横跋扈,未遇见夏明月前,债务由谁偿还的
刘家一家的主要生计来源是几块地皮,而刘元杰本人游手好闲没有任何收入来源,还十万根本不可能,那只有一个人了
刘艾歌。
“我还查了下他们家底,发现刘元杰并不是第一个孩子。”
贺以舟抬了抬眼皮。
他弹去烟灰“在生刘元杰的五年前,刘家有个女儿,被送了出去。”
“那个孩子还和他们家有联络吗”
“有。”沈东阳沉吟片刻,“我见过。”
贺以舟的表情有了不甚明显的变化。
“先前明月遇到骚扰时,出来帮忙的那个就是。”
沈东阳在得知这一切时也很意外。
那个妇女面向偏老,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三十出头的人。
贺以舟动身收拾起桌面上的东西,沈东阳先是一怔,紧接着问“你去哪儿”
贺以舟说“去一趟刘家村。”
沈东阳急忙追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贺以舟摇头“他们记得你的脸,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沈东阳心寻思也是,就没再跟着。
贺以舟在落日前赶到刘家村。
夕阳半晕在山崖上,家家炊烟袅袅,人间烟火与落日余晖交融,自成风景一色。
为不引人耳目,贺以舟把车停很远。
按照沈东阳给出的地址,他在村东头找到了刘家大姐的地址。
这栋屋宅老旧,但比刘元杰家好少很多。
大门敞着,两个小娃在里面打打闹闹。
贺以舟伫在门前,轻轻拍了拍门上的门环。
小男孩最先发现贺以舟,愣了半晌,耿直脖子就朝里面叫唤“妈有人来啦”
剩下一个小姑娘怯生生躲在了男孩身后。
男孩也懂事,顺势把妹妹护在怀里哄了哄。
“谁呀”
刘家大姐从里面出来。
“你好,我是夏明月的男朋友,这次是来登门感谢的。”
贺以舟手里还拎着两箱子礼品。
刘家大姐讶异地打量他,哪怕他刻意保持低调,也难掩骨子里的清姿,再看那双手,干净修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中包养出来的人。
刘家大姐自是记得明月,她匆匆在围裙上擦干手上水渍,“先进来说吧。”
贺以舟跟着进门,把礼品盒放在了门口。
家里不大,但是打扫得井井有条。
刘家大姐将沙发上孩子们的玩具收好,腾出一块干净地,不好意思地说“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收拾,有点乱,你就凑合一下。”她又问,“你大老远过来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要不给你弄点”
“不用麻烦。”他说,“我就是顺路来看看。”
此时两个孩子进门,看到门口的牛奶箱,小男孩迫不及待想要拆开。
刘家大姐尴尬地扫了眼贺以舟,急忙拉开孩子,重重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呵斥“没礼貌,带你妹去屋里耍去。”
小男孩捂着手背嚎哭出声。
孩童哭声尖锐又吵闹,刘家大姐生怕惹贺以舟不喜,拉着他又是一顿训斥。
贺以舟眸光闪了闪,在母子俩争执时,一言不发地拆开牛奶箱,然后取出一盒递过去“喝吧。”他声线冷清,但又很温柔,瞬间让男孩哭声止住。
小家伙抱着牛奶跑出院子,贺以舟看见在黄昏溅落下,他把第一口牛奶送到了妹妹嘴边。
刹那间,他的目光柔和下去。
“他们的父亲不在吗”
“三年前遭遇意外,不在了。”
贺以舟缄默几秒,“抱歉。”
“没事。”刘家大姐笑了笑,表情并没有过于难过,甚至有几分轻松,“毕竟你也不知道。”
贺以舟总觉得刘家这个姐姐有点不一样。
明明生活在这样一个迂腐落后的环境里,却能养出两个懂事的孩子,从那天保护夏明月的时候更能看出她胆大心细不怕事。
“听人说,刘美娥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贺以舟本来以为她还会回避,结果刘家大姐直接坦荡承认“是啊,我生下来的时候身体不好,就被他们卖给我养父家当童养媳。”
她冲贺以舟腼腆地笑了下“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男人生前老是和我打仗,所以那天才”
想到眼前坐着的是夏明月的男朋友,她又硬生生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没想过出去”
刘大姐摇头“我一个没念过书的妮子能去哪啊我不像你们,我自小在这村里生村里长,根就扎在这里了,更别提现在还带两个孩子。再看看艾歌,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学唉”
说到刘艾歌,她的表情除了悲伤还有惋惜。
贺以舟顺势把话题引下去“你和你妹妹的关系如何”
“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她说,“我生父那边偏心,艾歌那孩子自小有上顿没下顿,我看她可怜,经常叫过来吃饭。那年上大学,他们连学费也不准备给,后来还是我和人借了点凑齐的路费。”
刘大姐很渴望上学,也很崇拜知识分子。
只可惜她的命运从来这个家的那一天就注定了,那就是给他们家生儿子。
刘大姐十六岁就办了酒席。
她肚子一直没信,公婆看她不顺眼,没死前三天两头毒打她,后来公婆死了,大她十岁的男人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这时候刘大姐总算学会了反抗。
刘艾歌自小早熟。
她聪明懂事,年纪小小承包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学习也好,奖状一张张往家里拿。
后来一篇作文得了奖,要在家长会上朗读。刘家人没去,是刘家大家代替开的。
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形。
那个小小的姑娘站在讲台上,大声朗读着
“将月夜归于星河;将春光赋予盛大;我撇下平庸,奔赴明日,从鞠为茂草,走到万木春生。”
当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时,她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片光亮。
那时候她就在想这个孩子该走出去。
刘大姐越想越难受,别过头偷偷揩拭眼泪。
“直播我也看了,事情真相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这家人恨不得把艾歌拆开卖了。后来刘元杰欠钱,三天两头去找艾歌要,也不想想她一个小姑娘哪来的钱。艾歌拿不出来,他们又来和我要。”
“你给了”
刘大姐扯了下嘴皮“我刚死了老公,又带两个孩子,哪来的钱给他们。他们和我闹,我也和他们闹,看看谁脸上不好看。”
刘大姐和他们闹了个把月,每天天不亮就在刘家门口骂,净挑拣难听地说。果不其然,自那之后刘家再也不敢扰她清净。
其实刘大姐也没落多少好。
村里人骂她克男人,说她命数硬,又骂她不懂得孝敬,刘大姐一听了之,根本不在乎,实在急了就骂回去。
这些年她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女人不能服软,一旦服软,别人就以为你好欺负,就骑在你脑袋上撒泼拉尿。
“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一不小心就说多了。”刘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之前那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也是顺手,不为讨什么。”
贺以舟沉思片刻“艾歌出事前,有联系你吗”
刘大姐认真回想一会儿,点头“给我发过来一条消息。”
“那方不方便给我看一下”
“可以,等我找找。”
刘大姐在微信记录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出那条消息,她把手机递过来“看,就这一条。”
刘艾歌近日多雨,大姐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后面还发了个红包。
不多,就三百来块,但被刘大姐退了回去。
“我寻思她自己都花不上,还给我钱,我就没收。结果第二天就”说到这儿,刘大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她那天是不是”
贺以舟没有回答,重新把手机还过去,“她是个好孩子。”
刘大姐抚摸着刘艾歌的头像,苦笑一声“是啊,是个好孩子。”
就是可惜,没生在好人家。
贺以舟告别了刘大姐。
越野车慢吞吞行在泥泞坎坷的山路上。天色已经完全变浓,两边矮矮的房屋亮起明灯,如同一盏盏烧在村野里的星火。
他忽觉疲惫,心里闷沉沉的难受。
贺以舟把车停靠在路边,拉开窗户点了一根烟。
以前被父亲掌控时,贺以舟总觉得不得自由。
可是他没有想过,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