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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49章
    凌晨的急诊室是一片兵荒马乱。

    突如其来的大雪使得车祸频发,送来的伤患也比往常多了些。

    急诊室大夫正忙着,就见小护士匆匆赶来,气都没来得及舒一口,就着急说“主任,八点送来的那个车祸患者扯管子了”

    大夫听后,分神询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闹着要出院。”

    主任这边正忙,腾不出手,于是道“你们先找其他人稳住他,我处理完这边就过去。”

    小护士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

    医院灯火通明。

    贺以舟不顾骨折的右腿,摇摇晃晃走出病房。

    脑震荡让他意识不清,事实上连看东西都是虚晃的影子。

    他扶着墙,艰难向门口的方向移动。

    “哎,这位患者你还不能动”

    眼见的护士发现了他,着急忙慌上来阻拦。

    贺以舟推开她,自顾自继续向前。

    “你的情况还不稳定,请马上回病房躺着”

    贺以舟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穿越人群,兀自走出大门。

    那道着急的催促很快被身后的人流淹没,他闭眼喘息几口,踉踉跄跄地冲入进雪夜。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又大又急,城市的繁荣倒映在苍茫之间,四处所见皆是步履匆忙。

    贺以舟捂着发晕的脑袋,沿路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怀明区。”

    他嗓音像是被扯裂开一般沙哑,近乎听不出本音。

    司机透过后视镜瞄了一眼,险些被他凄惨的样子吓到。

    “兄弟,你这能出院了”

    一番移动后,额头上的伤口重新崩开,鲜血浸红纱布。

    他神色苍白,眼神却像兽一样。

    他重复“去怀明区。”

    司机哪里还敢多问,一踩油门驶上公路。

    庆幸现在是凌晨,加上大雪,路况还算畅通。

    贺以舟靠在椅背上缓了会儿神,伸手在身上四处摸索着手机,结果只摸到了空空荡荡的兜子。

    他忽然想到手机放在了车里,八成是随着车祸一起损坏了。

    贺以舟闭着眼睛。

    他要去见夏明月,要告诉她真相,亲口告诉她

    你是无辜的。

    出租车一路绿灯。

    司机挂挡停车,看他半天没个响动,心里不太不安稳,害怕他在自己车上出事。

    “小伙子”

    “不用找了。”

    贺以舟掏出皱巴巴的一百块钱。

    司机硬是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下车,拖着条伤腿走得飞快。

    运动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拖坠进雪色。

    很快走进小区,贺以舟却发现前方嘈杂。

    明明是凌晨两点,楼下却围了一圈的人。

    同时,窃窃的私语钻入耳朵。

    “好像是自杀”

    “年纪轻轻的,怎么想不开哩有什么过不去的”

    “可惜了”

    “”

    他们在议论,在指指点点。

    贺以舟宛如僵硬般静止在原地。

    他的内心深处猛然开出一颗名为惊恐的种子,迅速生长出缠藤将他全身裹紧。喉咙如同被堵住一大块巨石,使得呼吸艰难,胸口更像是轰然碎裂,疼得他直不起腰来。

    但贺以舟还是动了。

    双腿拖动着他早已麻木的身体,穿过道路,挤开人群,来到了最前面。

    女人倒在雪地里。

    她一袭白衣,黑发如瀑,身下摊开的大片血迹仿若绽放在白雪之中的殷红玫瑰。

    贺以舟一步一步接近。

    他走得很慢,事实上仅这两步就用了他这辈子的所有力气。

    “小伙子,这是你熟人”

    贺以舟没有回答。

    他坐在冰冷的湿泞里,指尖轻柔而缓慢地拨开遮在她脸上的发丝。

    她闭着眼,就像是睡着一样。

    安稳。

    没有对这世间的一点留恋。

    明月

    夏明月

    贺以舟听到胸膛里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往他骨肉里开了一枪。

    他说不出话,麻木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在一阵唏嘘声中把人搂在了怀里。

    她浑身似棉花般软,靠在他胸前没有一点回应。

    她的身体是那样冰冷,比雪还要冷。

    她那么爱美,此刻却浑身狼狈。

    她喜欢他,却再没办法睁开眼睛,笑着叫他一声贺以舟。

    我的身边已经有另一轮月亮了。

    我希望,此后岁岁年年,你能陪我度过每一个今夕。

    昔日誓言,言犹在耳。

    贺以舟箍着她,用力之大,恨不得把她揉入血肉。

    “夏明月,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等等我。”

    原来心碎是这样的。

    他就像飘在空中的一缕苍灰,连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失去了她。

    在暴雪结束之前,她被永远地留在了昨日。

    夏明月死了。

    从十八层坠落,当场殒命。

    世人在狂欢,高呼着“报应”,这对他们来说是一场天降之喜。

    无数评论挤满她曾经的社交软件,留下“恭喜”,“活该”等种种言论。

    没人在乎。

    哪怕死去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夏明月的丧事是贺以舟和沈东阳一手操办的。

    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家人,葬礼也只是草草了事。

    贺以舟将墓地选在明月的家乡,一片临海处。

    刻碑时,工作人员问他“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对碑文有要求吗”

    贺以舟沉沉地想了一瞬,说“就写贺以舟爱妻。”

    站在身旁的沈东阳看了他一眼,短暂的惊愕后,神色归于悲恸。

    他转身走出屋外,估计是哭去了,从夏明月离世至今,他每天都在落泪。

    刻碑师面露难色“碑文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写活人的名字。”

    贺以舟表情如常“没事,就按照这个写。”

    刻碑师摇了摇头,但也没再僵持。

    墓碑很快刻好。

    贺以舟和沈东阳一起来到墓前。

    大雪之后气温骤降。

    山顶霜雾层层,更是寒冷异常。

    贺以舟端立墓前。

    上面是夏明月明艳漂亮的笑颜,还有几个字。

    贺以舟爱妻夏明月之墓。

    19972022

    在沈东阳的注视之下,贺以舟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黑丝绒的小方盒。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

    原本应该是一双,女士款已经跟着夏明月进了骨灰盒。

    他垂眸敛目,缓缓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沈东阳苦笑,“敢情我来给你当证婚人了”

    贺以舟郑重地“嗯。”

    沈东阳一噎,喉头又涌出酸水。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站在墓碑前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贺以舟没有哭。

    从夏明月离世到现在,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还想想等着喝你们俩的喜酒呢。”

    接到明月去世的电话是在半夜。

    那时贺以舟声音平静,他迷迷瞪瞪地以为哪个不要脸的恶作剧。

    后来赶到火化场,发现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厅。

    沈东阳那刻意识到,明月是真走了。

    “别哭。”贺以舟注视着墓碑上的遗像,冷风里的声音浅淡又温柔,“也别怪她。”

    沈东阳心有不甘“我是恨”

    “这么好的一个人,被逼死了啊”

    她死的时候,从高空坠落的那十五秒,想的是什么呢

    沈东阳不知道,贺以舟同样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她在痛苦之中挣扎,在绝望中寻找一线生机,可是无人救他。

    “行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沈东阳停下眼泪,“走吧,回去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贺以舟岿然不动,“你去,我再待会儿。”

    沈东阳拍了拍他的肩膀,独自下山去了。

    天将落幕。

    稠红的夕阳染满天际。

    他静立墓前,手上戴着没有温度的戒指,土里埋葬着他此生最爱的人。

    他想他应该也跟着她一起死了。

    不然为什么连类似难过的情绪都没有。

    贺以舟从天明站到天暗,直到月色无光,才转身下山。

    台阶很长,足有千阶。

    寓意是从人间通往死者所在处。

    他走下了第一个台阶,想到了与夏明月初见。

    她真美啊,如同摇曳在夜色里一朵招摇的花。

    他走下了第二个台阶,想到了夏明月绝望时。

    她对他哭,把脆弱留给了他。

    贺以舟又走下第十阶,脑海中浮现出两人攀山望月时,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那时候,他无比坚定的选择与她共度此生。

    心脏骤碎。

    贺以舟捂住胸口,身体失力,整个人跌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原来后知后觉的痛苦更加鲜活,它们奔腾在四肢百骸,搅得他不得安生。

    贺以舟弯腰痛呕,恨不得呕出五脏六腑,哪怕就此死去,也好过现在的这般挣扎折磨。

    他突然想去陪她。

    他把她埋在了陌生的地方,丢下她果然残酷了些。

    贺以舟起身准备折返,胳膊却一把被人拽住。

    “老贺,你没事吧”

    贺以舟这才如梦初醒。

    沈东阳表情复杂地看他“哭过了”

    哭了

    贺以舟触上脸,一片湿冷。

    沈东阳叹气“哭了也好,省得憋坏。”他拉住他,“走吧,下山。”

    “明月”贺以舟还想回去。

    “贺以舟。”沈东阳突然严肃起来,“我们要还明月一个清白。”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地砸在冬夜里“哪怕她走了,也要干干净净地走,不能为人诟病,空留一身污名。”

    贺以舟的手松了握,握了松,最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沈东阳顾念他的身体情况,几个小时的夜路都没有叫他。

    贺以舟五点时清醒过来,沈东阳开了一夜的车,此时嗓子也不利落“醒了。”

    “嗯。”贺以舟瞥向窗外,“下个休息站换我来开。”

    沈东阳“也行,正好天亮了。”

    雾蒙蒙的天空浮现出一点白,正慢慢蚕食着最后一抹月光。

    贺以舟看着月色在眼前消散,声音低不可闻“不会亮了”

    明月坠离人间。

    从此世间再无白夜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