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等待着,要从人的手上把他自己的花朵作为礼物赢得回去。
之后的两个月,叶思染的生活中规中矩,永远都是两点一线。白天除了在学校跟着专业老师学琴,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写曲子和陪桑引添了。气温慢慢回暖,家里的玻璃窗没再关过,等风吹进来,桑引添才会抬起左手,任由它们缠绕在他的指尖。
到了晚上,叶思染会把桑引添用毯子裹起来抱进怀里,然后一起窝在沙发,找个老电影看。有时桑引添会在叶思染的帮助下,开始慢慢锻炼右手的灵活度。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上次叶思染在公园按着他的右手画了这幅压根就没眼看的线稿之后,桑引添总会趁叶思染不在家,推开画室的木门,强迫自己去尝试着拿起桌上的画笔,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
他相信总有一次,他能重新拿起他的笔。
「咔哒」
画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桑引添好不容易夹在指缝间的画笔应声而落,最后滚到了叶思染的脚边。
“呃”两人四目相对,叶思染忍不住干笑了两声。
桑引添咬了咬牙,一脸愤懑地回头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叶思染,“喂,干嘛不敲门,我好不容易能用右手拿起笔了。”
叶思染一脸无奈,似笑非笑,往前走了两步将半开的窗户开的更大了些。“今天下午学校有特别活动,大家都去礼堂参加那什么什么狂欢节去了,国外的文化我没兴趣,也不太懂,所以就想着回来陪你。”话毕,叶思染从兜里摸出两张画展的邀请函,递到了桑引添的面前。“有个礼物想送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什么东西”桑引添半眯着眼睛低下了头,看到了邀请函上的名字,瞬间瞪大了双眼,“老师的画展”
那张黑金色邀请函的内页,印着几行工整的黑体字。
程彦个人画展。
可是不应该啊,按理来说,程彦现在应该还在意大利才对,怎么可能会突然跑来美国开画展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桑引添半信半疑,觉得是叶思染为了逗他开心所以故意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想到这里,他内心刚刚燃起的那团火焰突然就被一抔黄土给彻底盖了下去,连丁点的火星都没留下。桑引添一脸遗憾,垂眸看了看手里的信函,左手微微抬了抬。
可这两封邀请函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假的,精致的火漆印着程彦的名字,而且右下角还有他的手写英文名。桑引添这辈子都不可能搞错程彦的亲笔签名。
两秒之后,桑引添深吸了一口气,顾不上刚刚掉落在脚边的画笔,眨了眨眼左手按在了叶思染的胳膊上,“所以这是真的”
“邀请函都到你手上了,难不成,你觉得我是在骗你吗”
“那倒也是,你没有那个胆。”桑引添得意地扯了扯嘴角,一脸欢喜。“老师几年前就一直想在国内开办一个自己的个人画展,但因为平时工作太忙的原因,他几乎把所有时间和心思,全都扑在自己的事业上。为了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更优秀出色的画家,他根本无暇自己的创作只是,就算他现在真的决定要举办个人画展,为什么不选在国内偏偏要在费城等等”
桑引添的余光不小心瞥到了叶思染脸上得意的笑,他抬了抬眉,左手的食指指尖轻轻戳了戳叶思染的胸口。“叶思染,老师开办画展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参与我跟程老师又不熟。”叶思染清了清嗓子,看样子是心虚了,偏头不敢直视桑引添的眼睛。
“都叫人家程老师了,还装不熟”桑引添作势要去锤叶思染的胸口,然后被叶思染伸手拦了下来。“叶思染,趁我现在还没发脾气,你给我老实交代。老师的画展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看样子是瞒不住了。叶思染耸了耸肩,嘴角微微上扬,将站在眼前的人轻轻一扯,桑引添便伏在了他的胸口,甚至还能听到叶思染的微急的心跳声。
“好了好了好了不闹了。我我知道你很喜欢程老师的画,也知道他一直想举办自己的个人画展,所以我觉得,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叶思染一本正经地盯着桑引添的眼睛。
没等桑引添开口,叶思染又伸手捏了捏桑引添的鼻尖,曲着手指又刮了刮他的鼻子。“今天是立夏,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想给你这个夏天的第一份惊喜。谁知道你这人这么敏感的,我都还没说,你自己就已经猜到了。”叶思染吸了吸鼻子,脸上的表情委屈极了。“现在惊喜也没了,啧,真没意思。”
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学会欲擒故纵了。
“呃”桑引添一时哑然,只好松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夏天是啊,不知不觉的,他们已经在费城生活了三个月。之前种在院子里的玫瑰花也已经生了绿叶。
桑引添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想参观程彦老师的画展,无奈,到毕业都没那个机会。可现在,这两张邀请函像是上天馈赠的礼物,搅动着他那平淡无奇的心海。桑引添迫不及待地展开信封,一目十行地追寻着画展的时间和地点。“今天下午15时开始那”
桑引添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那岂不是快要迟到了”从阁楼到展厅,怎么说也得有个25分钟车程。
“所以”叶思染突然进了卧室,没几秒,胳膊上就多了件薄外套,“我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诶,sevati,你慢一点,时间来得及的。”
眼前的人甚至顾不上重新换一件衣服,三两步跳下了楼梯,叶思染跟在后面,整个心脏都快提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桑引添先他一步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还很乖巧地系好了安全带。
等等叶思染突然停在了原地,皱了皱眉头。
如果他没有看错,刚刚桑引添的右手好像是不借助外力,自己抬高了一些。哪怕只是一瞬间,还是被他轻易地捕捉到了。
叶思染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两只眼睛亮亮的,斑驳的光影略过两侧的绿荫直接铺在他的身上,右半边脸越发地白皙透亮,微眯的眸子像是一汪清泉,是反抗凛冬的春日使者。光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极了西方神话故事里的造物神。
“思染,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快点过来。再晚真要来不及了。”
“啊,来了来了。”叶思染终于回过神,三两步走下了台阶,发动车子打着转向灯拐入了隔壁那条长街。
前来参观画展的人很多,展厅外有些喧闹,但进了那扇门,几乎所有的人全都立刻安静了下来,似乎被墙上的油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桑引添一脸平静,站在离门口比较近的那幅水彩画前,忍不住抬起了左手。
面前这幅画有属于它的名字蓝色星月和他的浪漫诗人
这是程彦在几年前画的,桑引添以前在程彦的画室见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这幅画还只是个半成品。程彦本身就看重桑引添的才华,在某个午后,阳光刺破云层,透过画室的玻璃窗,炫目的光影照在他的后背上。
“这幅水彩画,我想让你给他起个名字。”
“我”桑引添有些诧异。他明白,身为一个艺术家,不会轻易让别的人玷污自己的作品。可程彦却要他为这幅画取名。桑引添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蓝色星月和他的浪漫诗人。”
“是个好名字。”程彦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意,他笑着点了点头,又把桌上的画笔递到桑引添的手里,笑着跟他说,“那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画”
桑引添没再说话,只是走到了画板前,往那半成品上补了一片渐变的蓝紫色,最后在程彦的注视之下,亲自调出了另外一种颜色。
佩恩灰。
一种由蓝、红、黑及白色等永固颜色组成的复合颜料。
再后来,这幅画的去向他也就不得而知。也许程彦最后真的画完了这幅画,也许,程彦那时只是表面跟他客套几句罢了。
也是,没有哪个艺术家会喜欢自己的作品,沾上别人喜欢的颜色。
可现在,这幅画竟然完完整整地出现在这里,印证了时间长河的永不停歇,也再告诉每一个参观者,创作是永无止境,艺术也是。
看着看着,桑引添的眼角就开始泛红,眼前的画渐渐地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先生,您可以参观画展里的任何一件作品,但你不能用手去触碰它。”眼看桑引添的指尖快要触碰到画布,工作人员这才伸了伸手,想及时制止桑引添此刻的行为。不成想,叶思染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叶思染冲身边的工作人员轻笑了一声,又转头盯着桑引添的侧脸。“没关系,他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他碰过的那些画,在画展结束之后,我都可以高价买下来。”
“这样啊那,祝你们观赏愉快。”工作人员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只好点了点头离开。
“思染,你知道吗”桑引添的指尖终究还没没能落在那张画布上,他收回了手,偏过了头。“这幅画的名字,还是老师让我起的。”
“蓝色星月和浪漫诗人”叶思染愣了愣,最后往右边挪了挪,胳膊轻轻地撞了下桑引添的肩膀,“名字不错,而且这幅画,也很好看还有这个地方”叶思染突然指向了那幅画的下半部分,那是一片寂静的灰色,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幅画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半是蓝色星月,另一半是个孤独的诗人。叶思染舔了舔嘴唇,弯着腰继续说道,“这里的灰色,其实是你画的。对吧”
“呃”记忆像是被拉回到了在罗马美术学院的那几年,父母离世对他造成的伤害无法抹去,所以那时候的桑引添,所有的画作里只有一个常用色。
那就是佩恩灰。
一种看似绝望却又容易复燃的灰色。
“这都被你发现了”桑引添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抬眸笑了笑,最后往左边挪到了第二幅水彩画的面前,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思染,你过来,看这幅画。”
墙上的挂画是一条蛇,或者说,是一只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大蛇。而且看上去,又很像一个流传许久的符号。
叶思染走了过来,顺着桑引添的视线看了过去。“这是衔尾蛇”
“你知道”
“知道一点,我哥小时候给我讲过关于它的一些故事。”叶思染吸了吸鼻子,活动了两下胳膊,右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桑引添的肩上,“想听吗我讲给你听。”
“嗯,想。”
“柏拉图形容它是一头正在自我吞食状态的宇宙始祖生物,是不死之身。传言说,它没有眼睛,因为它不需要用眼睛去看。没有耳朵,因为它的周围没有需要聆听的事物,当然,它也没有任何气息,所以它不需要呼吸。”叶思染的声音很轻,时不时就冲桑引添咧咧嘴角,“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完美的生物。”
“数学上,衔尾蛇有「无限」的意思,在物理学上,就会变成宇宙中无始无终的「循环」。而在西方的神话故事里,它就像是传说中的「不死鸟」。”
“它在自我焚灭的过程中又自我繁衍,它不是自取灭亡,而是,新的重生。”叶思染的小拇指忍不住勾了勾桑引添的手指,眯了眯眼睛。“sevati,程老师之所以会把这幅画放在这里,就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
“你就是那只不死鸟,等待着自己的重生。”叶思染又低了低头,额头抵在桑引添的耳廓边,“daitstobackhinfoersasgiftsforan''shands。”
神等待着,要从人的手上把他自己的花朵作为礼物赢得回去。
“所以,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叶思染抿了抿唇,强压着自己喉间的呜咽。
桑引添依旧没动,只是安静地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忘记时间。叶思染也并不想打扰他,只是站在一旁,露出了疼惜的表情。
随后,他亲眼看着桑引添的右手缓缓抬到了胸口,指尖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要随时坠下去。
“桑”叶思染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桑引添的右手。
很快,桑引添的右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皱了皱眉,用左手按在了右手手腕上。
“没关系的,桑桑。”叶思染突然拥抱住了桑引添,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领口,嗅到了熟悉的蛇莓果的香水味,“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也许是程彦画展上的画对桑引添的影响着实有些大。那之后,桑引添就好像真的成为了最开始那个骄傲的自己,他会跟叶思染开玩笑,会说些暧昧的话撩他的心弦,也会在吃过午饭后主动坐在画板前,深吸一口气捏起自己的画笔。
春去秋来,桑引添终于可以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仅有的力气全都用在了指尖上,他用力捏着笔杆,在画本上勾勒这座城市的雏形。等到秋叶散落一地甚至随风飘进画室的时候,桑引添已经可以在画布上画一些简简单单的花草。
小米偶尔会过来家里蹭饭,还会缠着叶思染教他拉小提琴。总之,小米的出现,好像给他们本就无聊的生活添了一些奇怪但并不多余的色彩。叶思染和桑引添并不反感,而且还会带他一起去看艺术展。
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弟弟。因为这件事,叶思染开始慢慢地理解叶万缕,对兄弟之间的那种亲情有了更深地解读。
等到费城的第一场冬雪落下来,叶思染就会穿着黑色的长大衣,站在画室的窗前为桑引添拉一首曲子,然后坐在他的旁边举着手心托着自己的下巴,盯着面前的画板很满意地点头。“嗯不错不错,真好看。”
第二年夏天。繁星当空,小米瘫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因为楼上太热,桑引添的画架被叶思染和小米搬到了院子里,右手现有的力气虽说还不能让他像以前那样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但好歹能简单地进行勾线。
就像现在,桑引添的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捏着画笔,颤颤巍巍地往画布上补色。虽说线条还是有些凌乱,但总归是往前迈出了一大步。对于叶思染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费城的第三年秋季,下了场雨,院子外的银杏叶落了一地,整个巷子都被染上了暗淡寂寥的黄。叶思染的小提琴得到了学院的认可,甚至在学校里为他一个人举办了一场独奏音乐会。
在叶思染的音乐会上,桑引添又忍不住画一幅画。只不过他一直不太满意,最后把他藏进了家里的储物间。画上的人正是叶思染,跟最开始的荆棘完全不同,这幅画里的人,自信又勇敢。
眼神坚定,就像毫不畏惧野兽的光明骑士。
第四年的初春,叶思染带桑引添又去了费城最好的医院。医生坐在凳子上犹豫了很久,眼神慌乱,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他站起来抓住了桑引添的右手,浅灰色的瞳孔跟着放大。
他说上帝果然把所有的好运气都赐予了你,我亲爱的画家。继续坚持下去,你的右手,会真的好起来。
这是四年来,叶思染听到最好的消息。于是这天晚上,桑引添哭了,他低着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叶思染的胸口。“uy我想抱抱你就现在。”
叶思染既心疼又开心,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右手轻抚着桑引添的蝴蝶骨,最后低头一遍一遍地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