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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8章 风声
    月上中天, 星辉如缕,紫宸殿仍点着暖色的灯火。

    将庭前石阶照得泛光。

    饮过醒酒汤后,顾祯便闭目喘了一会, 待重新睁眼, 殿中却再次静下来。宽大的内殿,摆设无一不精致华美, 却是空荡荡的。

    他眉眼沉了沉,脸上显出茫然之色,低声问“皇后呢?”

    吴茂立在一旁,忙回道“皇后娘娘回延德殿去了。”见他神色怔然, 又补充道, “娘娘是亲眼看着陛下用了醒酒汤, 才回去的。”

    顾祯眼睫轻颤了几下, 握着凭几扶手的大掌时而收紧,时而松开。

    心头突然浮现出她拽着那只胳膊质问,问他是不是想借此让她感激的画面,神色不由僵了僵。

    伸手按了按眉心,顾祯沉声问“她……可有说什么?”

    吴茂愣了愣, 硬着头皮回他“娘娘只说,让奴婢好生照看陛下。”

    烛火与月华混杂着,照在紫宸殿的地衣上。

    顾祯轻轻一笑,那张俊美端肃的脸上,带着几分苦。

    或许是一时冲动,也或许是闷了一晚上, 才借着那点酒劲儿, 同她说了自己那隐秘的心思。

    吃醋。

    又怎可能不醋。

    他那时醋得怒火中烧, 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才将心头那阵怒意给压了下去。如今想起,仍是惴惴难安。

    可那是他的懿懿,即便再难受、即便再生气,也舍不得说上一星半点。

    便是要动陆羡山,也要掂量着她同陆羡山之间的情分。

    青梅竹马。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这般痛恨这个词。却又忍不住暗暗期许着,倘若同她青梅竹马的人,是他呢?

    可这世上,没有什么倘若。

    “陛下。”吴南突然捧着些东西进来,行过礼后,在一旁轻声问,“将作监那边刚赶好工,派人来问陛下,后日冬至放烟花的地儿,是定在南岸还是北岸?”

    顾祯一双凤目微抬,朝他随意瞥了眼,淡声道“在南边洼地处,将清晖阁收拾出来罢。”

    吴南应了声是,又匆忙退了下去。

    沐浴过后,顾祯一头墨色湿发微微披散着,携着满脸疲惫之色在榻边坐下,看着掌心残存的伤痕,他命侍从取药膏来。

    伤口已愈合近两月,再抹这些祛疤的药物,实则收效甚微。

    他却不肯放弃,每日早晚涂抹,从不间断。

    顾祯从来不是在意自己相貌的人,然面对自己心爱之人,样貌有损时,总是会不自觉地生出自卑的心思。心酸且害怕。

    一来担忧她嫌弃,二来担忧她害怕。

    取了一块雪白的药膏化开,顾祯从手掌内侧开始,挽着衣袖,一路向上涂抹着。

    很快到了手肘以上的地方。

    再往上卷,则卷不动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衣袖褪去半边。

    一块狰狞的疤痕横生在肩臂处,刚长好的肉颜色尚浅,叫人看一看就肝胆具颤。

    此处,才是他最不愿叫懿懿瞧见的地方。

    每日瞧着,连他自己也心生厌倦,又何况是她。

    她这样爱美,又喜欢好看的人,一旦瞧见了,恐怕不会再喜欢他了吧?

    “多点几盏灯,今日的光有些暗。”处理完伤痕,顾祯理了理衣襟,起身朝案几行去,随手翻了翻案上奏疏,眉头及不可查地皱了起来,“赵维民之事,近来朝中的风声,可有牵连到皇后?”

    虽未明问,吴茂却心知他说的是什么。

    淮安侯出事,又是这样一桩旧年丑闻,京中无数双眼睛都盯了上去。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众人本以为那场官司是左家气不过,最后顶多闹一闹就过去了。

    孰料,洛阳尹还真敢大着胆子判了。

    此事落定以后,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紧跟着又发现,皇帝对那敢给自己岳父定罪的洛阳尹,并无任何苛责之意,态度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赵维民当初做皇帝岳丈时有何等风光,如今一朝落难,就有多落魄。

    昔日旧识纷纷避而远之,莫说门客,连亲朋也急着跟他撇清关系。

    他是皇后生父,各种风言风语,难免会攀扯到皇后头上。

    “私底下,确实有人在议论此事。”吴茂思量片刻,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道,“因陛下一直命人盯着,倒是没人敢在明面上说。”

    看着那封奏疏上,白纸黑字弹劾皇后的内容,顾祯眸色微暗,状似漫不经心道“是么?”

    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却足以看出臣工们试探的心思。

    都快写到明面上去了。

    顾祯眼中陡然浮现一丝狠厉,攥着那封奏疏的手倏地收紧,几乎要将其在掌心揉碎成齑粉。

    既然要诋毁中伤他的懿懿,总该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弹劾皇后的诏书递到天子案上几日,仿若石沉大海,未有任何回音。

    等了许久,那上疏之人终是按捺不住,在早朝上提了出来。

    “皇后之父违背法度,皇后又未加以约束之过。”

    顾祯暗自冷笑,继而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遂冷斥道“荒唐!淮安侯做下这等丑事时,皇后尚且年幼,如何管束?”

    其后再未有一句多言,径直让人拖了下去,革除官职。

    朝堂上终是静了下来,目睹方才那人下场后,无人再敢提及此事。

    经了这几遭雷霆手段后,众臣不得不确认,年轻的天子与他父皇一样,并非是愿意在君臣之争中处于下风的那位。

    其实此事与皇后有无关系并不重要,重要在出事的是皇后生父,有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父亲,皇后也不可避免的被众人挑剔。

    在几件事上,朝臣们都被皇后压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碰上个不为天子所喜的皇后,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这一茬上,有人建议天子充盈后宫,又被皇帝给岔了过去“朕忙于政务,无闲暇往后宫去。”

    然众臣心里的后宫,又岂是为了这个,有人大着胆子回道“后宫无嫔御,陛下是该考虑子嗣的事了。”

    顾祯神色未变,淡声道“以朕的年岁,考虑立储之事,是操之过早了些。”

    得。

    皇帝自个都不急,他们每日这么催着,倒是他们的不是。

    倒也有机灵的想着皇帝如今的年岁,不立也有不立的好处。

    若是现在就立储,等皇帝年纪稍长些,同太子间的矛盾必然会逐渐加大,总有一个要忍不住的。

    下朝后,顾祯问道“皇后呢?”

    吴茂道“娘娘今儿去官狱,见淮安侯去了。”

    顾祯脚步一顿,眉心轻皱着,却是突然调转了个方向。

    是出宫的路。

    吴茂一怔,然他若不是个精的,也没法子在皇帝跟前伺候这么多年,转瞬就知道皇帝要去哪,急急忙忙跟了上去,问“陛下是骑马,还是乘车前往?”

    顾祯剜了他一眼,才丢下一句“骑马”,连那身浅紫色圆领袍都来不及换下。

    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折返回紫宸殿更衣。

    吴茂稍稍松了口气,趁着这点儿空闲,连忙下去备马。

    这是赵懿懿头一回来官狱,也是头一回见着牢狱的模样。

    与话本中杂乱破旧的狱牢不同,专程关押曾经高官的官狱,还算洁净整齐,能有间单独的屋舍。

    赵懿懿由宫娥扶着入内时,赵维民早就坐在桌边等她了。

    父女俩人许久未见过,一时间,有些相对无言的味道在。

    “娘娘万福……”赵维民按着桌边起身,要给她行礼。

    换做从前,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为了大家面子上好看,赵懿懿都不会让他行完这个礼,早就让宫侍给扶起来了。

    今日只是冷眼看着,等在圈椅上坐定后,才缓缓道了声起。

    赵维民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呼吸略有些重,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听人说死起父亲要见我,所为何事?”赵懿懿也懒得跟他兜圈子,拿起茶盏看过一眼,又稍皱了下眉头扔在一边,静等着他开口。

    赵维民被她给堵得不上不下的,却又不得不面带柔色“许久没见着娘娘了,臣心中甚是牵挂,这才……”

    赵懿懿扫他一眼,直接将剩下的话打断“父亲到底牵挂谁?不必这样兜圈子。”

    赵维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布满了尴尬。

    “娘娘,臣被左家诬告一顿,偏洛阳尹那……还给判了,实在是冤枉。”

    “冤枉?”赵懿懿像是听着了什么好笑的事,身子轻靠在椅背上,手指轻点着,“父亲与徐氏,是有人逼着你们苟且的?还是说赵舜年,是父亲替徐氏养孩子,实则不是父亲的孩子?”

    赵维民神色更是尴尬,一张脸涨的通红“娘娘何必说话如此难听!”

    赵懿懿笑了笑,声音淡淡“难听吗?父亲既然敢做,还不敢听么?”

    “你现在嫌难听了?那当初同徐氏私通时,可有考虑过此事难不难听?可有考虑过我的母亲?你将我母亲置于何处!”

    赵维民屏着一口气,握着茶盏的手不住打颤。

    是被气的。

    赵懿懿视线粗略扫过,旋即冷笑“你自己既然敢做,又有何怕?何况已经定了案,难道要我去陛下跟前求情吗!”

    他这样一个人,竟也有爱惜名声的时候。

    简直让人发笑。

    赵维民怒上心头,几度想要发火,然想死今日的另一个目的,却又忍了回去。

    “今日请娘娘过来,臣的案子倒是不打紧,主要是有一事相求。”他直起身子,拱手道,“舜年岁数小,连枝在左家也不好,更兼之你母亲柔弱善良。臣今日,只是想求着娘娘,看顾他们一二。”

    原来是为了徐氏几人。

    他糊涂了半辈子,为人凉薄了半辈子,这世上,居然还有他愿意尽心打算的人。

    只可惜,他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可能叫他费这份心的人,却不是妻子,也不是他们这些儿女。

    是个姘头和私生子。

    “什么母亲?”赵懿懿忽而掀起眼帘看过去,脸色猛的一变,将杯盏掷到了他跟前,“一个姘头罢了,你也敢说是我母亲!”

    今日陪着过来的是赵辰,闻言气愤道“父亲自己要见阿姐,如今见着了,连一句关心的话也无,还妄想利用阿姐给他们抹了污点么?”

    赵维民被一阵挤兑,嘴唇哆嗦着,气儿都喘不均匀。

    赵懿懿彻底失了兴致,眉宇带着几分浓烈嫌恶起身,冷得吓人。

    “父亲若是为了这些事,不必来找我,我不对他们动手已是最后的良善,还想要照拂?做梦!”

    赵维民彻底恼羞成怒,声音瞬间拔高许多“皇后这样无情,连自己亲人都不肯管。可曾想过,你这样冷心冷情,倘若陛下知道了该怎么想!”

    赵懿懿冷冷看了一眼,只是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神情中带着怜悯,并不愿理他。

    她不说话,赵维民神色愈发的癫狂,然还未等他下句话出口,有一道沉稳声音由远传来“朕如何想,还轮不到你操心!” w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