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君再一次回到了小教堂中。
此刻,夜色渐深,天边的圆月越发明亮了,甚至给人以一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让某些心怀鬼胎的人甚至有点发虚。
但易文君的心理素质就很好。
她一点都不虚。
“不用这么紧张,请进来吧,殿下。”
易文君推门而入。
身后,菲尔德稍稍驻足眉头微蹙,后又很快抚平,紧紧跟上。
“你想要说什么”菲尔德面色紧绷,在门口不远的地方便停下脚步,显然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非常警惕,简直像是一条备受伤害的流浪狗。
易文君稍稍奇怪了一下,感到事情似乎有些微妙的地方不太对,于是她果断开启了自己的能力,将面前的菲尔德扫了一遍。
在没有进行近距离接触的前提下,易文君的完美世界并不能得到事无巨细的详细情况,而只能得到一些奇怪的基础信息,就像是某著名侦探小说的基本演绎法一样。
但对易文君来说,这些“基础信息”就已经很足够了
人物菲尔德格雷斯
性别男
骨龄16
现状衣袍崭新,袍角上有树枝刮痕与未干透的泥污,代表不久前曾从湖畔路过靴子华贵,身份不低,沾有深浅不一的泥污,代表其主人并不是一个拘于外物的人,可能有些跛脚站姿很稳,此跛脚应该是心理上的姿势防御性很强,可攻可守,站位方便逃跑,曾被追捕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不肯轻易暴露破绽,心理防线非常高,可能受过亲近之人的背叛
一眼将这些信息收入眼底,易文君心脏蓦然一跳。
这一瞬间,易文君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答案,但偏偏这个答案却又似乎是如今唯一的解释
她脸上不动神色,脑中电转,迅速做下了第一个决定与试探。
“我想要说什么不,殿下,难道不是你想要问我一些什么吗”易文君盯着菲尔德的面容,不肯放过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比如说如今你最想要知道的,无非就是为何你会回到十六岁的这一年、这一天不是吗”
菲尔德蓦然动容。
于是易文君的心也沉了下来,那个令她难以置信甚至感到荒谬的猜测,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地
是的,就如同完美世界的探测,面前的菲尔德的确是十六岁的身体,但那个从真实世界闯入的灵魂,却并非是十六岁,而可能是更久以后。
没错时间错位
在这个虚假的书世界里,被混乱掉的竟不止是真与假、虚与实的界限,甚至还包括了时间的维度
白天,这个世界是虚假的,由书中虚假的人偶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
夜晚,这个世界是真实的,由真实世界的灵魂演绎一场场爱恨情仇。
真实与虚假同时发生,过去与未来共同呈现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朔月女士她怎么还会有时间相关的能力难道这就是她“预言”之力的由来
但“预言”这个属性,难道不应该是她吃掉全知主宰的部分神格后获取的能力吗就连全知主宰本身都没有时间相关的能力,朔月女士又哪来的这个力量
易文君心中惊疑不定,感到这件事越探索越奇怪,而这个世界也是越深入越迷茫。
但是,此刻不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于是易文君迅速回神,趁着对面菲尔德心神失守的片刻间,继续用高深莫测的声音道“不必担忧,菲尔德殿下,这只是这个晚上的异常罢了,你如今正身处梦中,而只要等到天一亮,一切都会回归原位当然,这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毕竟对于迷途的旅人来说,年轻时那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总是值得怀念的。”
“无忧无虑”菲尔德终于回神,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对,是啊曾经很多人都这样跟我说过,说我无论现在如何,至少也曾不知忧愁”
“你难道不认同这个说法吗”
“不,我当然认同。”菲尔德又笑了一声,“我只是嘲笑曾经那个悲春伤秋愤世嫉俗的自己罢了。”
每个年轻的人都曾不满足于现状,都觉得自己本可以得到更好的一切如果能够再幸运一些的话,自己本可以拥有恩爱的父母,和睦的家庭,优渥的环境,出色的成绩,旁人的艳羡
一切的一切,都本该完美无缺
但偏偏自己就是不够幸运,所以那样多的遗憾才会降临自己的身上。
虽然一路上,旁人不断告诉自己“你已经拥有得够多了”、“你如今的一切是旁人毕生难及的”,但遗憾就是遗憾,不满足依然会在心底生根发芽。
于是年轻人在心中暗暗发誓,长大后的自己一定要令现在的所有遗憾都得到圆满
然而,直到长大后他们才发现,他们年轻时拥有的一切的确已经够好了,因为成长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而成年后的人生更是需要他们不断不断不断地努力,才能艰难停留原地,不被历史与时间的洪流卷携而下。
人生为何会如此痛苦
菲尔德的目光像是在质询,又像是在对过去无知的自己发出嘲笑。
易文君稍稍沉默,目光下落,在菲尔德分明没有问题但却微跛的右腿上一顿,突然说道“殿下,如今的你,是觉得过去的自己很可笑吗”
“难道不是吗”菲尔德反问。
易文君转身,放下手中熄灭的提灯,缓声说道“殿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你可知道,每当飞鸟飞过天空、俯视大地时,它总会听到一位伯爵家窗前的笼中鸟在唉声叹气。有时候,笼中鸟是在抱怨今天的饲料不够精细,划痛了它娇嫩的嗓子;有时候,笼中鸟是在担忧主人三个小时没有理会它了,是否是对它丧失了兴趣;还有时候,笼中鸟在抱怨不远处湖畔里的青蛙,认为对方鸣叫的声音吵到自己的午休了。
“有一天,飞鸟终于忍不住好奇,问笼中鸟道,为什么你总在抱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难道不知道世上有多少鸟儿还在鸟巢的时候就被天敌吞吃,或是被兄弟摔死吗你难道不知道世上有多少鸟儿艰难求生,为了不被饿死甚至要与恶狗抢食吗你明明生活得这样好,不愁吃穿,无忧无虑,为什么你还要为这些小事儿喋喋不休呢
“笼中鸟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的世界只有一个笼子这样大呀。如果我不去抱怨这些小事,那我的生活里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易文君手中的提灯轻轻落在桌上,但却重重落在了菲尔德殿下的心上。
“所以殿下,年长的你又何必去怪罪一个孩子呢”易文君平淡道,“他的抱怨与不满,并非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不知人间疾苦,而仅仅是因为他的世界不过就这样大罢了。那些对飞鸟而言无足轻重的小事,就已经是他毕生所能见到的最大的事了。”
这一刻,菲尔德蓦然一怔,神色茫然近乎困惑。
而与此同时,他脸上还浮出了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微烫。
“我们我们之前认识吗”菲尔德先是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信件,后又抬头看易文君,像是试图从易文君的脸上找到某个现实人物的影子,“你好像对我很熟悉”
易文君道“认识又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这里只是殿下你的梦,你是因为你自己的意愿才在梦中降临的,所以殿下只要遵从自己的心愿就好了,其他的一切又何必深究呢”
菲尔德眉头紧蹙,卡壳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不必再叫我殿下。我早已经不是殿下了。”
“好的殿下。”易文君从善如流,“殿下,你每个晚上可以问我三个问题,我不保证一定会回答你,但我可以保证它一定是正确的,现在你可以选择发问,也可以选择离开,只不过明天晚上的我却不一定会在这里等你一切都由殿下你来选择。”
易文君稍稍加快了一下节奏,给菲尔德施加了一下压力,但对方并未立即上当。
“我要如何相信你”菲尔德质问,“我怎么知道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欺骗我”
易文君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相信神吗”
菲尔德同样以问题回答问题“你难道想说你是神”
“当然不是。”易文君站在生命教会的神像下,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代言人罢了。”
此刻,室外月色如昼。
分明小教堂内一盏烛台都没有点亮,但当明亮月色从大门外涌入时,教堂内生命圣主那座手持生命火炬的神像,以及立于神像之下、面容朦胧神圣如同另一座圣象在世的易文君,也依然清晰倒映在了菲尔德的眼中
这一瞬间,菲尔德的瞳孔蓦然紧缩。
他看着易文君的身形,看着她那张在月色下朦胧遥远如隔云端的面容,再回想起她打开教堂大门时如同走入自家厅堂的自若神态这一刻,菲尔德脑中翻腾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一个说出去绝不会有人相信甚至为之震怒的渎神之念
他心中震撼惊骇不已,几乎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就竭力压下、试图将其从脑内彻底抹净。
但偏偏他这天马行空又有理可据的念头怎么都不服他的管教,不但没有在他的阻止下有半点熄灭的迹象,反而越演越烈,仿佛要将他的理智都焚烧殆尽
菲尔德脱口而出“你难道是”
易文君
易文君不知道菲尔德想到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这一刻最好什么都别说。
于是她继续微笑,如同胜券在握。
菲尔德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复杂“好吧好吧”他顿了顿,“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你明白了啥
易文君非常端得住,忍住了没问,只用轻渺的声音缓缓问道“殿下,你想好了你的三个问题了吗”
菲尔德闻声抬头,目光像是在看着易文君,又像是在看着易文君身后无悲无喜的高大神像。
“是的,我想好了我的第一个问题了”
菲尔德的目光蓦然锐利,声音也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我想问当那颗可怕的太阳在王城内炸开的时候,当十天十夜的黑夜和灾难席卷整个王国的时候,当王国四分五裂、但想要统一王国的有志者却一个接一个暴毙身亡的时候在这桩桩件件的事发生的时候,我们信仰了数百年甚至近千年的伟大的生命圣主,祂又在哪里祂又做了什么”
易文君“”
什么
原来眼前的菲尔德来自真实世界的十年后
原来朔月女士在书世界里写下的结局,竟然是真实世界的标准结局
也就是说,玩家如果不能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的话,朔月女士并不会因为全知主宰的插手而被窃取胜利果实,而是会如她最初写下的结局那样,在王都开启十天十夜的黑暗灾难后成功登临神位,脱下“伪神”之名,成就真神
那么
但是
生命圣主呢
就像菲尔德问的这样,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当朔月女士在东奥雷王国肆虐、肆无忌惮地将整个王国都当做自己成神的仪式场的时候,生命圣主哪儿去了
生命圣主作为庇护东奥雷王国的主神,平时不出工不出力也就算了,关键是朔月女士这会儿这都骑脸输出了,祂怎么一声都不带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