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赤霞宫多了一只小白虎。
这日,越渡远正埋在奏折山中,迎棠便来了。
她身后跟着那只小白虎,叫越渡远吓了一跳。
“皇兄,朝侍郎接旨了。”她跑到丹墀上,撑着桌子,眸子里熠熠闪光。
那只小白虎扒拉着爪子,从案上探出一个小脑袋“嗷呜。”
越渡远
“当真”
迎棠抱起小老虎,朝越渡远挥爪“当然啦,你说是不是”
若不是有毛皮,小老虎一定羞地面红耳赤,它挣扎地翻了个身扒拉住迎棠的肩,奶声奶气地“嗷呜”了一声,把脸埋在她耳下。
迎棠面色也微微红等等,这姿势有点怪。
越渡远皇妹这是疯了啊,竟然对一只白虎说话,还把白虎当成朝侍郎,完了完了,病得不清。
长公主和朝侍郎的大婚由当今陛下和太后娘娘亲自操刀。
这几日,朝冽经常消失,迎棠也常常闷头捣鼓什么,不想给朝冽看见,二人默契地各干各的。
渐渐的,迎棠觉得自己的境界越来越松。
她想,要是在大婚前突破化神,岂不是喜上加喜。
修仙界的朋友们总说很多事情等她化神了就告诉她,她老期待化神期了。
“朝冽”这日一早,她到处找小老虎。
赤霞宫因为养了小老虎,下人们时常被奇怪的结界风吹出去,这不,当下赤霞宫空空荡荡,一个宫女也无。
迎棠跑到院子里。
这些时日,朝冽恢复地差不多了。
海棠树下,他变成了英俊的大老虎模样,长风吹拂,粉的白的海棠花瓣窸窸窣窣落在它如雪的毛上。他闻声望过来,蓝眸子温柔得三月和风一般。
“母后把我们的婚期定在夏至,半个月后。”她红着脸坐到他身边,“我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
朝冽眸子微闪。
“你先别变回人。”
迎棠按下它的脑袋,有些害羞,“小时候,我答应过你,等我长大了,要给你画一身漂亮霸气的虎纹。”
她笑逐颜开,亮出一卷画“登登登登就在刚才,本宫完成了一件大作”
朝冽站起来,用鼻子顶了顶系着画的细绳。
迎棠神秘兮兮地把它展开“瞧”
青山绵延,一只白虎傲然挺立苍翠的山巅。点墨纹路勇猛震慑,又不失俊美,仿若远古最美的神迹。她用金粉点缀纹路,让它在阳光下鎏金般绚烂,碧泽生辉。
笔者仿佛绞尽脑汁,把最美的笔触在它身上用尽。
这是她与他的初见,迎棠对这幅作品很满意,她期待又有些傲气地看着朝冽“如何”
他銥誮要说不喜欢,她就生气给他看。
朝冽的肉垫小心翼翼地放在画卷的一角,生怕把画弄脏了似的。
银色的灵光自地面升腾,它的肉垫轻轻碰触迎棠的手,从她体内调出一抹金色的灵力。
那灵力飘飘荡荡,如一根毛笔,在它周身画上威武的金纹。
威武俊美,仿若神祇。
金纹银虎绕了迎棠一圈,蹭了蹭她的脸。
迎棠笑嘻嘻抱住它。
不一会儿,它幻化成人。
“我也有礼物要给殿下。”朝冽眉目低垂,指尖流传,引出一条火红的长裙。
那是她的金冠霞帔,她的红鞋,还有她的盖头。
洛神珠的内衬,珊瑚赫的底衣,鎏金灵线上悦动着属于他的银色灵力。他竟用神识,凝成绣线,为她亲手缝出一身嫁衣。
衣袂轻盈,飘动间宛若天边灿烂的云霞,若火凤一般留下惊艳的赤色。
点翠冠上非龙非凤,雕花精致,竟是凌霄殿上的祥云仙纹。
最令迎棠动容的,还是那一方盖头。
别人的盖头不是百年好合,便是鸳鸯戏水、龙飞凤舞。
他倒好,给她绣了个虎兔呈祥。
盖头四角用海棠花做压,春棠经雨放五字,竟叫迎棠晃了眼。
“你,你绣了多久”
“很久之前,便在绣了。”
这一套嫁裳,他做了十几年。
从迎棠投胎以后,便一直在绣。
迎棠细细拂过每一个针脚,珍惜地不得了。
她都舍不得穿。
她托起他的脸,拇指轻轻抚过他白皙的面颊“朝冽,今天的我,也是心悦你的。”
朝冽眉眼蒙上一层水汽,他握住她的手。
他察觉到迎棠体内灵力的波动“阿棠,你该突破了。”
迎棠觉得她还可以再憋一憋,比如成婚那日突破。
她把想法告诉亲朋好友,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劝她最好成婚前突破。
为何
她百思不得其解。
迎棠渡劫比寻常修士难,每一次均有四十九道劫雷。
以往渡劫,逐月会亲自为她护法。
她也没多想,归咎于自己是外来的穿越的。
但这一次,迎棠感受到泼天的压力。
似乎除了她,每个人都十分重视这次突破。
逐月和追风亲自来了,几乎带来流香海最厉害的法宝。
虹翘也匆匆从魔域赶过来,给她带了一瓶天炎山的灵火和一瓶灵泉,任她取用。
她们见到朝冽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迎棠寻思你们认识
渊都外的海棠林旁有一片平原,她每次都是在那渡劫。
迎棠为自己布下御雷阵。
这阵法是她刚接触仙法时,学会的第一个阵法。
所有人看上去都很疲惫。她们忧心忡忡,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却又满怀希望,都把她盯不好意思了。
逐月“我去同太后、陛下打个招呼。”
化神劫如此难渡还要和母后皇兄提前打招呼
迎棠被影响地有些紧张。
朝冽递给她一颗万年晶魄“若觉得疼了,便捏碎它。”
迎棠笑意甜甜地接下“好。”
这块晶魄是朝冽特意炼制的,内置能助她魂魄回归的阵法,待她捏碎晶魄,灵力会争破她的灵府,迫使她神魂分离,届时,铃铛内的纯魄便会带着她的神魂回归本体。
到那时候,朝侍郎与端月长公主,也走到头了。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不放“阿棠”
迎棠拍拍他的手“别担心,我渡完劫便来找你”
渡完劫,真的还会来找他吗。
他喉咙滚了一圈,忽然将她拥住。
轻轻的叹息落在她的耳畔,他对她悄悄说了三个字。
迎棠脸倏地红了,也拥住他,轻拍他的背。
她喜欢听,以后多说点。
虹翘看得直瘪嘴,紧紧牵着追风的手“怎么办我好害怕”
追风“我也怕”
庞大的雷云在渊都上空聚积,搅得云兴雾涌。
迎棠怀着憧憬的心情,独自踏出海棠林,朝远处的平原走。
天将下雨,土地泛上些许腥味。
她就地趺坐,运转体内的灵力。
据说,修者化神后,便能炼出神识,通天地,望千里。
她就能冲破这人间束缚,走得更远,看看外界是什么样子。
紧紧握着那枚晶魄。
她想,她要为流香海争光,还想让母后活得更长,让皇兄的江山更稳固。
她还要与朝冽走遍三川,找个静谧的地方买个漂亮房子。
雷声訇然而至。
再熟悉不过的惊雷劈头盖脸打下来。
一道,两道,三道。
朝冽远远望着,本就白皙的脸被闪电照得惨白。
他的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私下里不断给她施加保护罩。
“天尊,”逐月不得不插嘴,“莫要动替她受雷的心思,你已经受不住任何一道雷劫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给她不是么。”
朝冽刚打算迈出去的步子生生收住。
迎棠心下震惊。
这次的渡劫非同以往。
每有一道雷打下来,她心里就像裂开了一分,魂魄好似要离体。
等等事态不对
她惊觉自己的神魂被化神期的强大灵力填补,一丝一缕,都在修复完成后渐渐抽离本体。
迎棠以为出了差错,捏碎了手里的晶魄。
谁知下一刻,奔腾的灵力包裹住她,加速了她魂魄的离体。
恍惚间,无数嘈杂的声音海水一样灌她的耳朵。
“你最好活着,我可不想与你一同送死。”
“朝冽不要让它吞下大元丹”
迎棠觉得头都要炸了。
眼前仿佛被拉上一片黑幕,蒙蔽了她的视线。
朦胧急喘的呼吸声爆炸般闯入耳廓,冷气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用尽全力挣扎着,訇然睁开眼睛。
寒凉浸透她的指腹,冻得她头疼。
她剧烈地呼吸着,用力撑坐起来。
她都想起来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照晏。
该死的照晏。
万年的回忆,那些她经历的过往,无比真实地割着她的心。
这具金仙的身子内,金仙元丹分崩离析,本应在被照晏击中的那一刻碎了将近一半,但如今灵府内却悄悄躺着一枚金仙元丹,为她磅礴的仙气,在她神魂回归的那一刻,几乎将她托上金仙巅峰。
迎棠闷咳了几声,急急地大喘气,呼吸地很艰难。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冰床上,周遭布置,竟与海棠林的小屋子一模一样。
她想下床,却发现四肢像是废了,怎么也不听她的。
迎棠挣扎地太厉害,一下子翻了个身,眼看要从床上跌下来。
那头冲上来一个人急急抱住她,他颤抖的呼吸在冰冷的房内凝成一团温温的水雾,轻轻打在她的额头。
迎棠下意识推开他“走开”
她冷笑一声。
什么趁人之危,卑鄙无耻,她在心头骂了好几遍。
他一定是故意的,叫她不忍再杀他,叫她因为渡劫归来,对他心生欢喜。
卑鄙
她揪住一旁的帐幔方堪堪站起来“出去”
她吼他,她心里竟会痛。
凡间的小小十几年,竟真能对她有影响
迎棠怒上眉梢,一把扯下帐幔扔过去,旋即丢出好几个灵力波。
不稳的灵力凝成缝纫訇然飞过,朝冽全全吃住。
他重重闷咳了一声,呼吸颤抖地厉害,却好像这一幕已经在心里上演了千万遍一样,包容地看着她。
迎棠堪堪站直,又跌坐回床上。
他拿出一双鞋递到她面前“阿棠,先穿上鞋”
那双鞋好生熟悉,迎棠在记忆力翻了翻,竟是她当初当给云来客的鞋子。
她当了,他又买了。搁这玩呢
“不要。”她像是在闹脾气,心里乱成一团糟。
朝冽眼眸一凉。
她竟是连碰都不让他碰了。
“好,那不穿。阿棠,你的身体如今还受不住你的魂魄,你需要适应一段时日。”他温言哄她,“这里太冷,我们先出去。”
他递给迎棠一根灵器,是一根拐杖,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迎棠沉默地接过,艰难地自己穿鞋子。
谁知一双脚根本不受她控制,全被麻痹了似的。
她竟连穿鞋,都没法穿了。
她是变成废物了吗。
她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委屈。
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要濒临崩溃。
朝冽喉头苦涩,眼眶红了一片。
他扶住她,她却甩开他“不用你扶。”
她好不容易穿好鞋,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外走。
听到身后人匆匆追上来,气得又是一个灵力丢过去“你走开做什么老是粘着我,我投胎转世,你竟也粘着,你真是个疯子”
朝冽承下她的灵力波,面色一白,却仍是凑上来。
迎棠不理会他,加快脚步出了小木屋。
木屋外,是大片的仙品垂丝海棠。
海棠花瓣如雨而下,吹过她苍白的小脸,落在她的肩头。
她努力走得很快,却发现就算用拐杖,脚也疼。
她恨照晏,恨天界。
她也好恨他,她恨死他了。
噗通。
迎棠一下子摔下来。
却摔进他的怀里。
熟悉的冷杉香围绕着她,迎棠鼻子蓦地发酸。
那些过往的狂傲和张扬,如今竟不舍往他身上撒。
她不甘又愤恨地挣扎着打他“放开我”
朝冽狠狠搂住她,声音抖得厉害,一字一句,都在猛敲她的心“阿棠你别生气你很快就会好的我都安排好了,绝不让你再受苦”
他哽咽了几番
“你说我死了,你阴曹地府都翻得
我在那等不到你,与你错过了,是我不对
是我搞砸了我们的婚礼”
迎棠猛然一僵,把头闷在他怀里,细瘦的手腕颤抖地厉害。
“对不起,阿棠,对不起我欠你太多”
他浅笑一声,用尽力气搂住她,不让她跌下去“姑娘说得对,星尘月色,都不及姑娘的眸子美”
“以后海棠花开,我们就在天阙宫外荡秋千好不好”
“这三界我们无处不能去得,若有人来犯,我们能来一个打一个”
“如今整个三界都是我为你经营的,魔尊迎棠,是六道之主,是三界之主,他们统统只认你”
他每一句话,都落在她万年前的畅想上。
星河城,那个漂亮的小别野里,她对允平说的每一句话。
迎棠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一如她下界走一遭一般
她像个小孩子,忽然崩溃地哭了出来。
像要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发泄。
造化究竟为何如此弄人。
一万年了,这万年来,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她想要保护的,不过是一个他。
三界六道,她真的稀罕吗。
破封印后,她到底为什么奔波。
她打他恨他,把他恨到骨子里,他为何偏偏就非要粘着她,还同她说这么多奇怪话。
他是傻瓜吗。
她抽泣地厉害,哭得快噎住。
朝冽手足无措。
他笨拙地亲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眸。
他将她瘦弱的身子抱起来,把她举地高些,让她趴在他肩上哭,不停唤着她的名字哄她。
迎棠狠狠攥着他的衣服,眼泪决了堤。
天上有仙鹤飞过,青茷在天阙宫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不见人。
他焦急地冲进去,想看看究竟怎么了。
海棠花堆砌粉色的云。
花浪中,金纹的白虎静静趴在粉山里,眼波如浪,漾动着柔情。
小兔子枕着它的毛肚子,睡得一起一伏。它像是哭累了,小小的一团,还情不自禁地打着哭嗝。
长尾巴悄悄捞起一堆花瓣,为她盖上小被子。白虎垂头,呼噜着在小兔子的脑门上印上一个吻,脑袋贴着它,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