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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月明风清,桂影横浮。

    清平观内,青枝炉中燃着淡淡的苏合香,顾珩一袭白衣,站在梨花书案前,垂眸抄录着清心道经。

    顾珩姿态闲适,看不出分毫困于浅滩的窘迫,反而笔画缓慢,通身气质尤似谪仙。

    而贺风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为他磨墨。

    他知晓顾相不急,也愿意相信丞相总有一日能脱困,但他还是难以做到四面楚歌之时,还如丞相这般逍遥自在。

    贺风放下徽墨条,眉目染忧“丞相,明日典狱司就要接手清平观了”

    顾珩敛起袖子,在金粟筏纸上堪堪划下一道笔力深刻的捺。

    “不急。”

    一张完整的经文抄完,顾珩从桌上拿起筏纸,在灯束下抖颤了几下,待墨迹稍干,才将筏纸放在案上。

    而后,又取出一张新的筏纸。

    “燕帝留情,至少你我今夜还有片刻清闲。”

    贺风叹了口气,只得重新拿起墨条,为顾珩研墨。

    寝屋内气氛沉寂,只听得见毫笔划过宣纸的窸嗦声,与墨条研磨声。

    片刻后,门外倏地响起三下清脆的叩门声,贺风敏锐地抬起头望向门外。

    “谁”

    秋风像是一只婉约的小手,轻轻拍动门纱。与之一并响起的,是一道娇润欲滴的女声。

    “奴是来伺候丞相盥洗的。”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贺风皱了皱眉,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抬眼望向顾珩,等候他的指令。

    顾珩未曾放下手中的笔,不为这声音所扰,只略抬下巴点向门外。

    “去看看是谁。”

    顾珩的寝屋不算宽阔,贺风两三步便走向了门外。

    推开门,一壁月色自天际流泻进屋内,贺风惊愕地睁大眼睛,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贵”

    秦观月身着侍女衣裳,鬓发亦挽成侍女扮样,她及时打断了贺风,极恭敬地柔柔一礼。

    “贺大人,热水已备好了,还请丞相移步盥室。”

    顾珩听见动静,这才抬眼望向门外。

    秦观月恰时地抬起那双拨云弄雾的眸子,与他遥遥对视一眼。

    这一眼,沉默无言,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挑明情意。

    “贺风,你先退下吧。”顾珩这时才肯落下笔。

    月色落在长而幽的回廊上,顾珩跟在秦观月身后,两人向盥室走去。

    那身宫女服饰样式简朴,在秦观月身上却更能衬得柔媚身姿。

    她将大半墨发挽起,只留下些许披散在身后,随着她的行动间,那缕墨发在腰间微微勾晃着。

    盥室内早已备上了热水,此时热汽氤氲,伴着鲜花汁子的香气。

    顾珩刚关上盥室的门,回过身来,秦观月便扑进他的怀中,顺势揽上了他的腰。

    此时不同往日,今日的顾珩,不再是睥睨群臣的丞相。比起牢狱中的阶下囚,也不过是多了一分圈限在清平观的体面。

    好在他此刻的衣着容貌,还不算太过落魄。

    “你是怎么进来的”

    秦观月特意赶在典狱司接手清平观之前,打点了看守清平观的侍从,扮成侍女的模样,得以入内。

    她尚有许多话要当面与顾珩细问。

    她分晓不清这其中的玄妙,也不知顾珩究竟有没有翻身的机会,她要亲自看他。

    秦观月顺手牵起顾珩腰间的玉佩,把在小手里玩看。

    “清平观中都是乾道侍奉,唯一伺候丞相盥洗的女侍,今夜还吃坏了肚子,无法服侍丞相。故而,内府只能调遣我来伺候丞相盥洗。”

    她不提及顾珩眼下的处境,只是说到此处,抬起那双妩媚的眼“丞相,让奴伺候您用浴吧。”

    秦观月闭口不提她的忧疑、她的猜忌、她的担忧,她深知眼前的男子是一只假寐的虎,只要些许风吹草动,都会引得他一阵警觉。

    何况,是在这个当口。

    “我自己来。”顾珩抬了抬眸,眼底并未明亮,而是有些暗淡。

    秦观月心中一沉,或许当今的形势,确实不甚明朗,也不偏爱于顾珩。

    秦观月没有与他争执,缓缓松了手,乖顺地退到一旁。待顾珩自行打理好一切,她才跪在浴桶边。

    她握着铜枓勺,舀起一捧温度适宜的热水,缓缓地向下倾倒。

    “几日未见,珩郎似乎有些消瘦。”

    她的话如她的动作一般,轻轻柔柔,却颇具深意。

    再抬眼时,秦观月已回到浴桶边,那双柔情的眉目,不施粉黛但也不落俗套,即便透着雾气也能瞧得清晰明朗。

    “珩郎,别多想了。”

    盥室只亮着几盏灯,明暗不一的灯落在顾珩幽深的眼里,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秦观月宽慰着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顾珩的口中套出些许真切的话来,她勉强神色,好让自己显得平淡正常些。

    局促的浴桶内,秦观月舀着热水不断续进去。

    她今晚并未着妆,因而显得格外清明,在雾气衬托下,更有一番“出水芙蓉”的意味,秦观月将下巴放在浴桶沿上。

    “珩郎,我很怕。”她小心地试探,抬着湿润无措的眸子望着他。“只是我一介女流,又哪里懂得庙堂之事,心里急得很,却不知如何做才能帮到珩郎。”

    顾珩知晓她怕的是什么,他在昏暗的灯光里抬眼端详着秦观月的神色。

    事到今日,他倒有些想知道,若自己真一朝失势,秦观月会作何反应。也想知道,她之前的那些情语,又几分真情意

    顾珩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抚了抚她略显憔悴的眉梢。

    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只是此时不是同她全盘交付的时候,他更想一探秦观月的心意。

    “月娘,眼下的形势,恐怕是我要拖累你了。如今,我也只能尽力保住你的平安。”

    听见此话,秦观月心中倏然大惊,眸子里流转着一丝茫然的惊惧,缓拨着水的手骤然停了。

    她又怕顾珩察觉自己的异样,忙装作无事般继续缓缓拨着浴桶中的温水,堪堪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无论珩郎如何,我对珩郎的心始终如初,我只是怕珩郎受苦。”

    顾珩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凑近她的耳边,声音温柔,却让秦观月感到通体一寒“月娘真的这样想吗”

    秦观月垂眸掩住眸中的恍惚,有些心虚地看着他的耳廓。

    “当然。”

    顾珩对上秦观月的眸,这次,顾珩更像是决绝的掠视,逼的秦观月无法躲闪,亦无法逃离。

    顾珩握住秦观月在续热水的手腕,字字坚决,仿佛在推翻秦观月之前的句句心意。

    “既如此,月娘便证明给我看。”

    明月高悬,阴云翻腾,清平观中一方圆缸中的一双鱼儿正摇尾游弋,时光流逝,万千暗涌之上永远只流露出一派安宁与静谧。

    平康茶馆的雅间内,一壶泡好的龙井正倾泻于盏内。

    “黄守仁此事,算办的利索。”

    秦国公将茶壶停稳,笑言“不经您的提点,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人也相应的褒夸秦国公,便将话锋引向他“秦国公此事筹谋良久,也是费心思了。”

    秦国公不敢居功,推诿道“陛下自幼养于太后膝下,与太后母子情深。且经内帑一事已对顾珩起疑,一切是水到渠成了。”

    “我交待你办的事,你要紧些办好,否是怕顾珩有东山再起之势。”那人饮下一盏茶,再续“今科科考也要开了,你等在其中遴选些可用之才,在朝中,与你我有利。”

    清平观因被典狱司接手后,虽明面上留了这位曾经丞相的体面,但私下里,这些狱卒皆以严律相待,每日粥菜均只留性命之数。

    这不是燕帝的旨意,是他们对于折辱顾珩而生出的一丝快意。

    顾珩被圈时,曾向燕帝请旨此罪责愿一人承担,不涉他人。因而贺风被带入典狱刑讯了一番后,即被放了出来。

    贺风被逐出了宫,清平观中只留无尘一人侍奉。

    屋中,无尘为顾珩倒了盏清水。

    典狱司的士卒进驻之时,大肆搜刮了清平观,除掠了几幅前朝大家的字画外,便再无可得,一行人啐骂后,将顾珩常饮的茶饼也分刮而去,如今,连碎茶沫也寻不见了。

    “陛下不是这样聪敏的人。”

    顾珩翻书的手一滞,抬头看向眼前青稚的脸“说这话,是想帮他们定我的罪吗”

    “丞相不会蠢到这样。”无尘骨子里有一股韧草般的倔强,他垂首侍奉在一侧,再一言不发。

    顾珩耐性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对他肆意揣度的话来了兴致。

    无尘抿了抿嘴,由继续说道“陛下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对待丞相”

    冷箭难防,顾珩深知此事内里的蹊跷,只面对眼前的少年,不忍言多。

    “世间不是万物都可卜的,陛下是君,亦是人子。”

    不多时,只听屋外有脚步声逼近,合该是放饭的时辰了。

    叩门声起,无尘还未上迎,那人便兀自推门而入,好似那声叩门只是为了警醒。

    “先生。”

    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让顾珩直了身子。

    怎么是他

    “先生忘了我了”

    那人重又抬脸,将手中的锦盒交由无尘,对上顾珩的双眸。

    顾珩只稍思索了片刻,在当时嘈杂的场面下摘取出了这样一个名字“秦荣。”

    秦荣身着内侍的青衣,但对顾珩行的却是读书人的师礼。

    “先生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秦荣上前了一步,对着无尘说道“这样的饭菜不吃也罢,污了先生体面。”

    顾珩对于秦荣略显文儒的作派蹙了眉,这样的人,总该是有些胆怯的,但是他确实又站在这狱卒把手的重围里。

    于是平声回道“秦荣,我虽于囹圄之中,但尚有辨人之目,你来这里,不会是来寻我做学问的。”

    秦荣未曾与顾珩相交过,却被他的自持慑住,于是开口“先生错怪学生了。”

    秦荣微微屈身回禀着“先生天下一教的罪名已传遍了京城,道佛两派也亦僵持着,学生在龙虎观中求学,得悉此事,便求了真人”

    顾珩接了他的话“没了我,就要有其他人讲经,于是你就混在龙虎观的道班里,进宫了。”

    “先生说对了,也没说对。”

    “哪里没对。”顾珩有些意外。

    “我不是混进来的,您进观那年十五,我八岁。”

    经久的往事又攀涌上顾珩的脑海,他于一艘商船上颠簸飘荡了月余,才从南浙来到了燕都,一路坎坷,均隐在了龙虎观这三个字背后。

    秦荣向顾珩再一作揖“学生,道号戌道。”

    顾珩自入仕后,因政务所掣,便龙虎观少了些往来。而经他一提醒,那依稀的模样便逐渐有了轮廓。

    “我得了您的恩惠,您入仕后,在龙虎观创设了私学,我便入学读书了。”

    顾珩一时心绪有些复杂,半晌只回了句“龙虎观,一切都好吗”

    秦荣面上添了几分忧虑“学生此来,不是同您叙家常的,学生们都知道,此事,您是被冤枉的。”

    “秦荣,你此番心意我亦知悉了,此事,我不想将龙虎观牵扯其中。你勿多耽搁,还是尽早离了吧。”

    顾珩本性的孤寒将秦荣言下之意遮蔽。

    “门外的庸人学生已打点好,不过是一群贪财之人,丞相何惧”

    秦荣并未理解顾珩的用心,自习道习文以来,顾珩与他,或称为师兄,或称为先生,但都是他行事的圭臬,如今他长成,更是极为迫切的想追随顾珩。

    顾珩的面色也在一瞬之间骤变“秦荣,谁给你的胆子允你如此行事”

    “学生知道贺大人外面做些什么。”秦荣的话虽坦诚,但更像是威胁。

    而顾珩有意独自担下罪责,将贺风放走,也确有他事。

    秦荣好不避讳对上顾珩的眸子,而后又直挺挺的跪下。

    “您开官学,择数百乡子入仕,又大兴文教,天下学士,均仰仗丞相,还望丞相,珍重。”

    他并未起身,继续说道“您在外有您自己的安排行事,学生不过问,学生只是想尽一份绵力,为天下读书人谋求一个生路。”

    “你要什么。”

    “您的一篇文章。”

    无尘于二人旁研墨,顾珩与秦荣仿似一双胞兄弟般相对而坐交谈、笔录,直至两盏茶都凉透了,秦荣这才揉了揉酸楚的手腕起身。

    “等等,帮我带个东西吧,我抄好了。”顾珩在案下一堆杂章中翻出了个小笺。

    秦荣直了直背问道“先生是给故人的吗”

    顾珩一愣,这首小赋是他为秦观月生辰所做的,但现下却无机会在那日给她了,里面夹带的还有一份地契,原意让秦荣转给贺风,再由贺风借机转给秦观月。

    不知怎的,这句故人到让顾珩迟疑了,这样率直的情意,他或许应该自己当面给她。

    顾珩笑着摆了摆手“算了,届时我自己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