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据李玉所言,在蚕食鹤乘这件事上,靖炀算掺和最少的。
因国内和平派的官员始终占多数,故而未发生战乱前,靖炀并未投放多少精力操练军队,在六国纷乱的战场上,也没捞到什么好处。
可以说,于臣服于鹤乘国期间,除了靖炀王会在万国宴上遭到羞辱、贡品条件愈发苛刻外,靖炀国民众的日子过得还算安逸。
太平盛世,只顾得将珠宝金银堆满阁,终日宣乐,半分危机感都没有。
作为经济实力第二大的强国,靖炀刻在骨子里的傲慢,甚至让靖炀在与突狄、绥廉等国通贸时,始终保持高高在上的地位。
以至于国仓存粮虚而不实,经手在职官员中饱私囊,欺上瞒下。
待战乱骤起,国内积攒的一系列矛盾,才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呈井喷状爆发。
绥廉之所以在六国分裂后,会屡次在关税上找麻烦、刻意将联盟条约定得不平等,乃至突狄方面决绝的斩断通贸关系行为,说到底,都是在找以前受过的窝囊气。
如今靖炀不过刚刚独立成国,朝廷内的不少臣子,便起了重新归顺鹤乘之心。
甚至明里暗里联合上奏,隐隐对靖炀王形成逼迫之势。
眼下对绥廉发起的战争,将是决定国家命运的重要转折点。
听着李玉用塞满点心的嘴讲着这些,瑶姬心中愈发骇然。
她还从未见过实权如此少的王,处境竟能危险到这般地步。
区区一只白孔雀的生死,就能左右王位的继承人。
若当真重新归顺鹤乘,为了讨新帝周良义的欢心,这帮臣子,还不得将先前做出叛乱行径的王拱手相送,任凭处决
据李玉说,前几代靖炀王也是这般处境,可以说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习惯,可是这个国度独有的特质。
作为土生土长的靖炀人,李玉甚至难以想象,其余国为何会让各自的“王”有如此大的权力。
毕竟,“王”只是一个人,不是么
见瑶姬在深思愣神,以秋风扫落叶的速度干光三盘点心的李玉,在久未彻底满足过的食欲驱使下,偷偷将手伸向了瑶姬拿的那块杏仁糕。
才被她咬过一小口而已,缺口像藏进云中的月,倒变得比完整的糕还好看。
李玉的拇指和食指难耐地张张合合,仿佛鬼鬼祟祟的钳子,剩余三指高高翘起,在瑶姬的眼皮子底下,小心谨慎地捏住了那糕的上半部。
慢慢抽离,偷得努力认真,就在杏仁糕即将完全被夹走时,瑶姬却忽然将糕夹回,送进唇中吃得满口香。
这完全是走神时的下意识举动,等她再看向李玉时,着实被他那副委屈又有点窘迫的表情弄懵了。
“你怎么了吃得太撑,胃不舒服”瑶姬看眼那堆空盘子,关切问道。
李玉
他多少还是要点脸的,忍住了碎嘴子的本性,没说实话。
“若得闲,将赈灾时的所有相关人员名单,全都帮我写下,连带职位和尽可能详细的人际关系。”不跟他多闲聊,瑶姬豁然起身道。
吃饱了就得干活。
瑶姬将他带到书房,早就替他将纸笔备好,拍拍椅子背,就等他就位。
李玉望着那叠厚厚的纸,手腕提前酸痛了“啊都写”
“若有遗漏,方才的那些糕怎么吃的,你就要怎么还回来。”
瑶姬按住他的肩膀,笑得很是温柔。
未过多久,书房内便响起了奋笔疾书的“唰唰”声,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重获自由的李玉有点欲哭无泪。
他是条很咸的咸鱼,还是天牢内的生活更适合他
不知不觉的,李玉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写的名单。
懒归懒,他做事还是比较认真的,甚至连这次入狱的人员关系,和断案时朝中各方或努力求情、或落井下石的势力,也全部整理了出来。
甚至还用线连了关系网,简单易懂。
他抻了个懒腰,咂咂嘴,睡眼惺忪地询问着瑶姬的意见。
没想到半天都没得到回复,仔细一看,竟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李玉警惕站起身,劈手想将名单夺回来,不料对方的动作更加灵敏,悠哉悠哉地将他晃开。
“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他深知这份名单的重要性,要是落入心怀叵测之人手里,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之所以肯实打实地写下,也是因为相信瑶姬的人品和能力。
“你就是李玉”顾桢略打量了他一番,淡然问道。
这一开口,总算让李玉的情绪没那么紧张了。
在天牢里的时候,他听过顾桢跟瑶姬说话的声音。
原来是瑶姬的情郎来了
而且听狱卒闲聊,还是陛下钦点的国师大人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是这么多级。
李玉的腿肚子有点发软,下意识要跪拜请安,却被他亲手扶了起来。
就着纸上名单的内容问了些问题后,顾桢甚至大发慈悲地放他回去歇息。
“真的可以吗瑶姬那边”李玉话说到一半,察觉到顾桢眸光微敛,立刻反应过来,改口道“咳,是灵妙夫人,她现在在何处”
“睡下了,不必搅扰。”顾桢背着手,将这些名单放在身后,笑容礼貌而又疏离,就那么看着他。
赶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李玉慌慌张张地告辞,心中暗怪,自己是不是搅扰了小两口的甜蜜时光。
从前不少同僚都说他对男女之事不甚开化,尤其看不懂气氛,才落得个至今没有闺秀愿嫁进李家的下场。
以后这毛病,可千万得改改了。
李玉在心中暗下决心,快步离去。
瑶姬本身就有午睡的习惯,虽眼下事多可李玉,写名单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
等来等去没个结果,着急催促也没有用,瑶姬索性回到房内,先睡一觉养足精神。
顾桢走路时没有声响,应先前要与李玉密谈,雨香阁内的宫人,也全被遣到院内。
窗子半开着,缕缕清风顺着缝隙,为屋内带来秋日特有的凉爽气息。
瑶姬侧躺着,薄被只盖到一半,曼妙身躯尽览无余。
虽穿的仍是寻常的糯裙,可此刻软玉倾倒,薄被又半遮半掩,难免会给人无尽遐想的空间。
顾桢俯下身子,手慢慢探到她的腰间,由于离得很近,甚至能闻到瑶姬沐浴后特有的清香。
纤长的手指拉过薄被,将她因略微感到寒意而稍稍蜷曲的身子,严实地盖了起来。
睡觉开窗着实不是个好习惯,很容易得偏头痛。
可瑶姬仗着自己有霞液丹护体,从来不在意那些,只顾着贪图一时凉爽。
罢了,反正她喜欢,就随她去吧。
似乎感受到了温暖,瑶姬舒适地动了动下巴,仿佛猫儿一般,在薄被上蹭了蹭。
没过多久,两只小手却探到被外,微微握成半拳,放在颈侧,呈现出一副自我保护的姿势。
这是一种很没有安全感的本能反应。
顾桢略微有些发怔,毕竟在他面前,瑶姬所表现出的,永远是无畏的一面。
不管遇到什么困境,似乎都能冷静应对。
即便碰到他是个疯子,也从未有过绵软无力地求饶的时候。
她会攻击,会谋划,会做出人意料的举动。
顾桢甚至一度被她的伪装欺骗,以为她是某种意义上的另一个玄行,天生对恐惧的感知,薄弱到几乎没有。
可眼前躺在榻上的瑶姬,似乎又跟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并无二般。
顾桢记得,在她还未看清朗元真面目之前,曾经也流露路过少许坚强之外的情感。
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会嗔怒,会发自内心的笑。
彼时,他还是高高在上的月巫,掌握着整个虎啸国生杀大权。
按照原本与暮崇王定下的计划,他不该那么快动手。
可瞧着瑶姬在朗元怀中的模样,向来淡定的顾桢也不知道,心中日渐增强的那股烦躁感,究竟从何处而来。
他想将瑶姬拉开,想撕碎朗元虚伪的面具。
当瑶姬那日在城头上,设计想要毒杀朗元时,强烈的喜悦自顾桢心中喷薄而出。
他亲眼看见一股朦胧到近乎稀薄的爱意,消失在瑶姬的眸中。
她看向朗元的眼神,甚至比瞧他还要冰冷。
如今回想起来,顾桢也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想对她做些什么。
但那一刻,最强烈的愿望,应该只是站在她的身边罢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瑶姬并未留给他多少时间,转身便跳了河。
纵然他紧随其后跃下,却依然寻不见她的踪影。
瑶姬这个人,就这么在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入目皆是沉默波荡的河水,和洒在身上的冷漠月光。
一个人究竟会厌弃另一个人到何等地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顾桢那夜在河水里浸泡了很久,明明只是初秋,却觉得一种冷刺进了骨里。
他不后悔违背暮崇王的命令,却有点后悔没在瑶姬纵身一跃之前,拉住她的手。
脑子似乎混沌成了浆糊,杂七杂八的过往蜂拥而至。
顾桢搞不清楚自己的究竟是怎么了,在彻底失去瑶姬信息的那段日子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种得到了什么又骤然失去的滋味,曾几何时,他似乎也品尝过。
不过在那之后,他学会了做人蛹来添补某些内心的空缺。
但这次,连人蛹也变得索然无味。
他好像生病了。
瑶姬睡得很饱,当她打着哈欠醒来时,猛然瞧见站在床边的顾桢,吓得瞬间心梗。
这是什么噩梦照进现实
“你来做什么”
冰冷又生硬的质问声,将顾桢的思绪从飘渺的记忆中拉回。
察觉到瑶姬的堤防,顾桢垂眸,换上温柔的笑“既然同上贼船,自然是要商量一番了。”
“谁跟你一条船”瑶姬下意识跟他划开界限
不要靠近顾桢,会变得不幸。
“做人可要讲良心啊,为救你出狱,顾某可没少花心思。”顾桢扬扬从李玉那拿到的名单,在她眼前刻意晃了晃“如今事成,总要有些好处拿吧。”
瑶姬你帮了个锤子
虽有是出过一丢丢的小力。
当她瞧出那在空中不断“翩舞”的是何物时,立即变了颜色。
“还来”
可恶的顾桢仗着个头高,硬是举着手不给,就算她跳起来抢也只能勉强摸到边边。
这家伙似乎还很乐在其中,当瑶姬无意碰靠到他身时,唇角上扬的幅度明显更大了些。
“陛、陛下”正抢着,瑶姬忽然尴尬停下,朝他身后行礼。
顾桢刚很给面子地转了个头,肋下便遭到毫不留情的重击。
举起的手臂因暂时的疼痛垂下,瑶姬心满意足拿到名单,揉着有点发痛的胳膊,暗叹方才的力道还是使小了。
她用的是肘击,看郎元跟部下在猎场打闹时学来的。
顾桢揉着伤处,忍俊不禁“好痛。”
名为好痛,实为好爽,瑶姬早就看透了这家伙的癖好,深深觉得天牢里的刑讯室,才应是他的最终归处。
刚想出言讽刺两句,不经意间一瞥,却瞧见那伤处竟渗出了血来。
瑶姬愣了,她何时有这么大威力
察觉到她的注目,顾桢低头看了眼伤口,毫不在意道“无妨,还是先说说这名单”
他那里本来就有伤
瑶姬后退两步,没顾他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心中疑虑不已。
何人能伤到顾桢
这家伙狡猾异常,身法更是灵活,像条泥鳅似的抓也抓不住。
难不成是玄行
不对,就他那沉得要死的锡杖,真击中顾桢,就算收了力道最起码也得骨裂,绝不仅仅是皮外伤这么简单。
“你真的被暮崇国的人追杀了”瑶姬骤然打断他的局势分析,突兀问道。
顾桢这才意识到,她还在留意自己的伤,不由得点点头“是啊,我从不骗人。”
呸,鬼才信
瑶姬盯着纸上的名单,心中不停思索着。
若顾桢真的叛主了,也就是说,他有可能的确想在靖炀寻个安神之所。
如今她是靖炀的祥瑞,在某种程度上,甚至高与靖炀王的地位。
能主动帮她的忙,还百般殷勤,似乎也并非说不通。
这家伙,原来是想抱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