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太医署归于沉寂,没了那些繁忙身影,只余匣屉内各种药草和不尽的医书。
与晴雾山庄顾桢的药房相比,此处药的种类要更加齐全,且空间也大得很。
单屋就有五大间,甚至还配有专门熬药的炉房。
屋内的药味虽浓,却不至让人反感,颇有提神清气之功效。
瑶姬与顾桢坐在案桌后,细细将配备好的草药研成沫。
最初,她掌握不好推药碾的速度,总是擀不均匀,以至于成品颗粒有粗有细,甚至不能称之为沫。
“若没耐心,不如趁早丢开手,也省了些时力。”顾桢见她捶着发痛的肩略歇歇,淡淡劝道。
瑶姬觉得自己的毅力和恒心受到了侮辱。
“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碾药么”
听了他的揶揄,顿时什么困乏都没有了。
仔细遵循着顾桢教过的节奏,是不是加入新的草药混合其中,使药效更加黏着。
当第三批粉末被制成时,顾桢总算勉强点了点头“还需再多加练习,你如今费了整整一个时辰,若手熟的话,应在半炷香内完成。”
半炷香
这家伙真是说大话不喘气
瑶姬不信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能这么大,直到顾桢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亲手演练了一遍。
也不知怎的,那沉重万分的药碾,在他手中,竟像无半分重量似的。
碾轮或停或走,皆随他心意而动,甚至连加草药的时机都掌握得刚刚好,丝毫没耽搁碾药的节奏。
学到了。
瑶姬是个很认学的人,在旁看得认真,丝毫没注意到忙碌中的顾桢,还有闲暇分些目光在自己身上。
的药粉,是他自幼便熟知的东西,就算闭着眼也能轻松完成。
如今为演练得让她能更容易看懂,还特意放慢了些速度。
毕竟当初想练成这般手艺可不简单,常常稍有差池,一鞭子就抽下来了。
那是用冷水沾过的牛皮鞭,狠击在幼童赤裸的脊背上,登时就是一道血印。
骤然将嘴唇咬破,也难压抑痛苦的叫。
忍不住,便又是一鞭子。
等什么时候抽得皮开肉绽,将人揍得连出声的力气都消失,心中只剩下麻木的遵从和机械的操作,这“心性”也算是磨炼成了。
顾桢的目光落在瑶姬曲线优雅的薄背上,在虚空中用意念化出那道鞭子,威然作响。
盘旋片刻后,终归消散。
瑶姬似乎不喜欢疼痛,也无意体会其中的乐趣。
左右也不急,就这么慢慢学着,似乎也不错。
原本首次尝试制作面具,一切都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先接着往下做就可以。
但瑶姬的态度异常严谨,虽碾得肌肉酸痛,却还是硬撑着又做了一次。
这回,她用上了所有在顾桢那里学到的小技巧,甚至连动作都顺畅了许多。
一板一眼的,还真有点郎中的架势。
当碾完最后一点药杆,她所费的时间,已缩短了大半。
是很飞快的进步速度。
顾桢含着笑,见她玉颈间沁出香汗,几缕乌丝缠绕期间,忍不住亲手替她将发丝拨开。
指尖仿佛被什么烫到,热得很。
瞬间过后,他才反应过来瑶姬很讨厌这种突兀的触碰,正准备迎接她的怒火,却发现她仍沉浸在碾药成功的欢喜中,并未注意到。
微弱的雀跃如风中摇曳的火苗自心中升起,一种自嫩蕊中窃到半分蜜的欣然,让顾桢不自觉轻叹出声。
他拿出块干净的方帕递给她擦汗,抱着几不可能的希望问“要不要帮忙”
“多谢,不必。”瑶姬淡然回道。
碍事的帕子将颈间的景观遮挡了个严实,仿佛绽放片刻的昙,只在人心中留在忘不掉的余韵。
顾桢收回视线,感受到某种异样后,不着痕迹地将指搭在自己的腕上。
乱掉的,好像不仅仅是脉象。
调制好的药粉,要用温水冲开,顺时针搅拌三十圈后,静置放凉。
待液体冷却后形成粘稠状,在将其覆在面上,对镜用细钳、小刀塑造为想要的模样。
人与人面容的不同,除皮相外,和骨骼也有极大关联。
怎样利用此物塑骨、改变整个脸的轮廓,甚至利用胭脂妆造,都是需要长期磨炼的过程。
若技巧娴熟,面具便可薄得如同蝉翼般,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造型成功后,要风干两个时辰,表面涂抹谧油,使其防水防汗,以免遇到突发状况遭到损坏。
此面具虽好,却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只能使用一次。
毕竟要想将其紧紧贴敷在脸部,不轻易脱落,所需的粘力也非比寻常。
一旦撕下,整个被精心打造的假面也会随之损毁走形。
故而顾桢行走江湖时,常备多副面具,或相同、或不同,以备不时之需。
说到底,这是个考验美工基础的活计。
瑶姬那日在千娇会的初审上画的“鸡圈狗血连环画”,纯粹是为了惹审核员的厌。
她本人倒是学过几年素描,且因从事演员这一行业,化妆的技术也如火纯情。
在她造型的过程中,顾桢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给她当免费的人体模特。
倒是挺有定力的,一动也不动,只抬眸瞧着她,也不觉得枯燥。
仿佛那张不断变形、割毁又重塑的面具,是世上最有趣之物。
又忙活了足足两个时辰,瑶姬对着镜中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哑然失色。
太丑了。
顾桢的脸绝对不长这样。
“别气馁,虽不太像我,但足可称之为一张面具,伪装成旁人。”顾桢接过她愤然丢在旁边的“垃圾”,认真点评道。
瑶姬是有天赋的,寻常人第一次接触到这种配方时,往往连像正常人类的五官都做不出来。
她现在的问题,仅仅是无法达到和想象中的脸孔完全相像罢了。
“不行不行,若不能彻底伪装成别人,还算什么易容”瑶姬对此结果很不满意。
顾桢眉梢微挑“有此想法者,多半是想借助他人的身份做事怎么,你有想害的人”
瑶姬眼睑抽了几下,这说得也太直白了。
“无妨无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种事顾某也没少做。”似乎以为瑶姬在良知上过不去,心中正进行天人交战,顾桢笑着安慰道。
呃,她倒是真没这方面的困扰
“我这个人,向来有仇必报,不过是要曾经坑害过我的某人,付出点代价罢了。”
瑶姬淡淡答道,与顾桢拿给她的一张完好面具,跟自己的这个做对比,仔细寻找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劲儿。
“除了面容外,声音也需小心伪装才行,而且那目标者平日的语言习惯、动作,甚至是走路的姿势,都要熟记心中,否则很容易被他人发现把柄。”
顾桢拿过工具来,用水沾湿了,想在她的那张“作品”上修改。
彼时面具还未进行过风干,黏着力不强,仍可重复粘贴与脸上。
他多次强调过,造型面具时,必须要贴面操作才可,否则此物的整体轮廓会承受不住工具和手指的力道,逐渐产生不易察觉的挤压和改变。
这是种极其不好的习惯,需得在初学阶段就改掉。
面具再次贴上瑶姬的脸,看着顾桢拿刀的手逐渐靠近,她的指尖不安地骚动起来。
锐利的刀锋每近一寸,她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待刀尖即将触碰到眉峰时,瑶姬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顾桢的手腕。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不该让这个男人拿如此危险之物,靠自己太近。
她是疯了么
“怎么”顾桢侧头看她,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怕我手不稳”
哈,谁怕
虽这么想着,瑶姬却仍没放开他的手。
顾桢也没挣扎,就这么任她抓着,笑道“靠文墨而生者,怎会惧笔瑶姬,你若怕刀,不如趁早改了念头,别往荆棘上走了。”
瑶姬垂眸,那日在晴雾山庄的温泉中,瞧见的众多人蛹模样,依稀浮现在眼前。
被敞开的胸膛,里面用草药缝填的空缺
全都是用顾桢这双“干净”的手完成的。
曾经夺过无数人性命的杀器,如今就要攀上她的眉骨。
他会描绘出何种形状
直接下移几寸,划开她的喉咙么
顾桢想将她做成人蛹,佩上那副他中意的玉灯耳坠,与她对席而坐,将她永远珍藏。
每一次这个男人的靠近,都会让她感受到不祥的死亡气息。
他曾夺走过她的命。
残忍的,无半点慈悲。
她在做什么她不该允许顾桢在这种极限范围内接近
“瑶姬,你怕了。”
顾桢勾起唇角,竹月色的眸中映出她不安晃动的瞳孔。
这不可置疑的陈述句,让人心凉。
瑶姬握拳,将指甲钳近肉中,几乎抓出丝丝血痕时,豁然放开。
她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用另一只手在案上摸到那把更长的细刀,对着他抬了抬。
顾桢稍愣片刻后,领会地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
冰冷的刀锋抵在他的喉间,只需轻轻一按,便能结果这邪恶的集合体。
她知道,凭借顾桢的身手,想夺过她的刀简直轻而易举。
可顾桢没动,非但不曾抗拒,反而将头稍稍轻仰了些。
倒是更方面了。
他的眸中蕴含着某种狂热和说不出的渴望,紧紧盯着她,仿佛要将眼前的人,融进自己的血肉中。
感受着浑身最薄弱处的肌肤,因咫尺间的威胁带来的战栗,顾桢周身的血液沸腾着,欢腾奔向大脑。
鼻翼间尽是只属于瑶姬的奇妙香气,在手腕上的桎梏松开后,顾桢的头神经质地轻微摆了摆,开始修改面前的这幅“作品”。
眉峰略高,下颌的棱角又太过明显,突兀。
鼻翼宽大,总该小巧些才好。
刀刀落下,以精准的掌控游走于瑶姬的脸庞。
不过毫厘间的差距,锋刃却当真被这层薄薄的面具隔离在外,不曾伤到底下的皮肉。
瑶姬的喉咙动了动,慢慢将视线由顾桢的脸移到对面的镜子上。
奇怪,顾桢怎么越改越不像他自己的脸了
当最后一刀落在眼尾处,将她无意间流露出的媚刻得入木三分后,顾桢总算收了刀。
那张脸,被改成了瑶姬原本的模样。
这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眼睁睁看着张平白无奇的男人面孔,在顾桢的一番操纵下,变成了她。
瑶姬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发现触感也薄了很多,且肌肤平整光滑,完全寻不到瑕疵处。
“如何”
顾桢丝毫不在意她仍抵在他喉间的刀,甚至还难耐地凑得更近了些。
反倒让瑶姬下意识移开了刀尖。
在彻底学会这项本事之前,需暂时留他性命。
将有用之物完全榨干,届时再舍弃。
她不解地皱眉“为何不改成你自己的容貌”
毕竟这才是她最初想练习的目标,此刻中途改道,难免有种前功尽弃的感觉。
顾桢仿佛此刻才回过神来,失笑地摇摇头“抱歉抱歉,顾某方才脑中只想着你,刀由心生,再改不得旁人了。”
他想看的是瑶姬,改成自己做什么
瑶姬
这种肉麻又惊悚的话,听得她浑身不舒服。
世间所有情话由顾桢的口中说出,都要沾染上挥不去的血腥气。
伸手将面具揭去,放回碗中融化,瑶姬刚想再次来过,外头却传来了梆点声。
天亮了。
这一宿过得太快,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到时间的飞逝,甚至毫无困意。
和顾桢相处的所有瞬间,都会让人心弦紧绷。
原本想将这东西带回雨香阁多加练习,可顾桢却先她一步,在其中倒入不知名的药粉。
眼瞧着以成型的面具眨眼便被消融得不见所踪,重新化为清水,瑶姬忍不住质问“你这是为何”
“见谅,易容术乃顾家祖传秘术,万不可被外人知晓,至于这材料,自然也得谨慎处理才行。”
顾桢泰然自若答道,毕竟再过些时辰,那些太医便要来此处当差了。
都是些常年摆弄药材的人,单是闻闻空中弥漫的气味,没准就能猜到几味药出来。
必须小心防范才行。
况且雨香阁人多眼杂,难免有心怀叵测的宫女在暗处偷偷窥察瑶姬的动向。
若此术被王族的人得知,所带来的麻烦,恐怕要跟瑶姬身上那曾经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传闻不相上下。
瑶姬听着他家伙解释了一大堆,一时也寻不到可辩驳的话。
总之,若想继续练习,唯有每夜来太医署才行。
真是令人头痛。
顾桢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署内的狼藉,这家伙多少有点洁癖在身上,不仅将所有的工具都凭借准确的记忆恢复原位,甚至还将卫生打扫干净了。
困倦如潮水般席卷全身,瑶姬此刻才觉出累来。
她是灵妙夫人,大可回去补觉,不过顾桢这个“社畜”就悲催多了,待会儿还要上早朝。
估摸着连早膳都没工夫吃。
一想到此场景,瑶姬浑身顿时爽快不少。
当初她提出想学易容术时,顾桢答应得很痛快,可半点没顾忌什么“不能外传”之类的禁忌。
瑶姬不喜欢欠人情,当场打开雨香阁内的两间杂房,放出话,让他随便捡贵重的东西带走。
毕竟财富这种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和摆设也就差不了多少。
谁知顾桢竟分文未取,也不提报酬,只让她入夜后来太医署,随即便稀里糊涂地开始了教学。
不知道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临分别时,瑶姬突然想起件事,开口叫住正锁门的顾桢“你这易容术,是不是被玄行偷学过”
毕竟当初他设计脱身时,就是给那具倒霉的士兵尸体,贴上了自己容貌的面具。
狡猾多端,可把她骗得不轻。
顾桢落锁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啊”
玄行这人,不管谁提起来,都下意识地想叹口气。
“我没想教他,不过一次偶然机会,在他面前施展了次塑造面具的过程罢了。”顾桢的手指顺着钥匙的轮廓移动,随即将其整个握在掌中。
“那材料”瑶姬不信世间有学习能力这么离谱的狠人。
“光凭气味和那粉末的色泽,他便猜了出来,还当着我的面,说得一字不差。”把钥匙放回里,顾桢的目光飘向遥远的过去。
“你就没想过杀了他”瑶姬忍不住问道。
顾桢如此重视易容术的秘密,又遇上玄行那么个天生欠揍的性格,不把他做成人蛹,简直匪夷所思。
略沉思片刻后,顾桢摇摇头“不感兴趣,没理由,也不想让他那模样的人蛹出现在我生活的居所中。”
好一个拒绝三连。
也不知曾在玄行那受过什么刺激。
瑶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匆匆跟他别过。
他们之间的恩怨,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他死,或是玄行死,对她来说,都是好事。
若哪日能斗得两败俱伤,齐齐倒与她的刀下,倒是件以后能睡踏实觉的妙事。
踩着由整夜冷风吹掉的落叶,瑶姬抻着懒腰,在顾桢良久的注视下,离开他的视线。
雨香阁的宫女对她一宿未归的事很惶恐,战战兢兢问了几句,见她面色不悦,又不敢多言。
只得小心服侍着她洗漱后躺下了。
瑶姬虽被几个狗男人骗过,可到底还是有些看人的功夫。
起码目前为止,她不觉得周遭的哪位宫女会像梓欣一样,跟她贴心。
都是拿俸禄办差的,甚至还有意无意打探瑶姬的过去,总想在日常闲聊时,挖到些不为人知的秘料。
最初瑶姬还有心思笑笑应付,可时间一长,便连敷衍的功夫都懒得费。
对付这种人,冷脸只吩咐其做事,比任何手段都有用。
虽然瑶姬吩咐过,在她睡着时轻易不许让旁人打扰,但顾桢和李玉、靖炀王苍济成,算是特例。
无奈,晌午刚过,下朝的李玉就找来了。
他很激动,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频频看向榻上酣睡的瑶姬。
待她被脚步声吵得不胜其烦,总算睁开半只眼时,这家伙立即拉过椅子坐在榻前,默认她已经“自然”醒转,眉飞色舞讲起昨夜的事来。
在下定决心要跟张国良丞相接触后,李玉便不再抗拒其门下有意与他接触的同僚。
还没走到家,便被几位朝臣拉住,热络寒暄片刻后,说什么丞相府正请了戏班子热闹,要他同去。
也算是单独给他接接风。
李玉这一趟走得是心惊胆战,他还从未做过这等差事,生怕被谁瞧出破绽,始终谨小慎微,不敢多言。
可正是这幅噤若寒蝉的模样,让张丞相大为满意,认为他心生畏惧,甘愿臣服。
用言语敲打几番后,又给了个糖枣。
被数人团团围住,灌了不少琼浆玉液,又吃了许多平常从未有机会见过的美食,李玉算是凭借着自来熟和厚脸皮的特性,和他们混熟了些。
正巧他这人向来酒量不太好,在朝中也早有传闻,便趁此良机,佯装喝糊涂了。
将和鹤乘国即将在援助的粮草中下毒,和顾桢将受王命秘密在太医署研制解药的事,全都透露出去。
最终,“酩酊大醉”的李玉是被人用轿子抬回家的。
李家人曾经厌弃他犯事被押入天牢,只觉得辱没了门风,早已将他从族谱中剔除。
可如今他衣锦还乡,还升了官,这些人便又换了副面孔,甚至腾出主屋来给他居住。
常年冷脸训斥的娘亲孙氏,还捧了不少姑娘的画像及门第资料放在他床头,待他醒来后自行挑选。
都是些求媒人上门说亲的,家世一个赛一个的好,几乎要将自家的姑娘捧成了仙女。
若是往日,心心念念想要成亲的李玉自然会乐上了天。
可在他醒来后,享受着家中下人的殷勤服侍和长辈们絮絮叨叨的关怀,李玉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甚至连那些姑娘的画像,也只是略翻了翻,便撂下再也不碰了。
孙氏只当他不满意,反而更高兴了些,认为自己儿子眼光挑剔是好事,信誓旦旦保证,定要给他寻门最好的亲事不可。
“嗐,去牢里晃了一遭,这日子变的,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