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酒过一巡后,此事就该揭过不提,谁料群臣活像被猪油蒙了心,兜兜转转总将话题往白孔雀身上引。
苍济成待得愈发烦躁,几次恨不得抽身走,任凭这群聒噪之辈径自缅怀去,可细细思量下来,还是咬牙忍住了。
前番贪污案已让瑶姬出了极大风头,身为王的他几乎可称得上毫无作为,此刻正是应极力挽回权誉之际,尽可能与臣子亲切相处。
故而苍济成面上仍挂着笑,只是这脸越来越僵,逐渐如同那萝卜雕的吉祥小人般,成了固有摆设。
吴公公见他饮酒频率递增,低声劝道“陛下,切勿贪杯啊。”
苍济成乜斜着眼,直觉吴志微近些时日当真不中用,自打张国良等人倒台后,便跟朝中那些老臣离了心,谁都管不住。
派去寻瑶姬的宫人迟迟无音讯,莫名缺席此等重要宴席,着实让他这个靖炀王面上无光。
正烦闷着,李玉等臣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无非唏嘘时光飞逝,缅怀白孔雀尚在时的好景。
可念叨片刻后,竟将话头慢慢转到当初检察司的验尸结果上。
“据姜司言,白孔雀乃身中肆泛之毒而亡,下毒真凶尚为察明,如今倒也成了一桩悬案。”李玉端着酒盏,朝吕成应的方向虚敬“吕尚书以为如何”
“无论是谁,都应与灵妙夫人无关,夫人为国为民操尽心血,诸君皆有目共睹,如此贤德,怎会做出残害天灵的恶行”吕成应面沉似水,眸中似有化不开的墨。
应和声此起彼伏,疑惑的闲语如浪潮未平又起,听得苍济成不厌其烦。
待抛来抛去的话头总算落到顾桢案上时,他抱臂凝神,竹月色的眸光一凛“话说回来,那时负责在雀苑伺候的那些宫人,之后是如何发落的”
“就地杖毙。”吕成应冷冷吐出四个字。
干咳声四起,众臣举杯自饮,端举着臂,低头时却心照不宣地互递着眼色,席间弥漫着诡异的尴尬。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苍济成的喉咙干得很。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吴志微,想让他说些讨巧的吉祥话转开这些朝臣的关注点。
谁知吴志微竟不知何时退到后方,在与几名小太监嘀咕,随即快步回来,带给苍济成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消息。
灵妙夫人找到了,不过人在雀苑。
据说她周围也不知摆了些什么法阵,跪坐其内,只说自己受到上苍感应,即将为靖炀国进行重要的占卜,不可贸然中断。
苍济成沉下脸,胃泛酸,灼得胃口全无,连酒都难以下咽。
他知道瑶姬有鬼神不测之术,先前只盼着能利用此术保佑靖炀国运畅通,如今却觉得如鲠在喉。
“糊涂传孤旨意,今宵佳节,难得让灵妙夫人不必操劳,速来参宴。”苍济成压声怒喝,恨不得将这些个办事不利的庸奴即刻杖毙
让瑶姬占卜成,那还了得
吴志微竟也能糊涂至此,他身边真是没人能用了
还跑到雀苑占卜,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恕在下才疏学浅,这肆泛毒竟从未听说过,可是某种难得的秘药”苍济成心中正焦急着,隐约听见顾桢口中又蹦出那毒药的名字,登时额头便渗了冷汗。
“国师有所不知,“肆泛”乃靖炀特有之毒,用本地特有的耐劲草制成,冶炼方式复杂,熬制三月才能得一丸,极其稀有。”
吕成应抬首应道,随后若有所思补充着“即便是国内寻常人,也难得此毒,且耐劲草只在药铺出售,朝廷命令尽职民间私自采摘。”
“既如此,若派人查看各药铺账册,想来便可知晓与耐劲草接触者究竟是谁,再细细甄别”
顾桢话到一半,似不经意瞧见苍济成不悦的目光,忙低头浅笑道“不过说说罢了,当初都没搜查,如今再探想来也无用。”
“国师此言差矣,前阵子朝廷因贪污案被牵扯精力,才没能追责,如今国内太平,正应启案重查,还灵妙夫人公道才是”
李玉怒声驳道。
他豁然起身,面色凝重,离开席位径直来到殿中,众舞姬见状忙翩然退到一旁,连奏乐也在吴公公的示意下暂停。
苍济成险些从龙椅上弹起,在吴公公的按扶下,才使出力气重新压回欠起的身。
“你李卿,佳节难得,有事何不延后再议”
李玉头低碰地面,不曾瞧到苍济成脸上的难堪,他只维持着这臣服的拜姿,却未退让分毫。
无声的抵抗和固执,让苍济成心头怒火不停翻涌,便是饮再多的酒润,也抑不住喉间的干裂感。
吴公公绕案快步来到殿中,想搀李玉起来,别把事情闹大,谁料刚近到身前,耳边便响起袍袖摩擦声。
由吕成应牵头,朝臣开始接二连三聚集到李玉身边,皆叩首请命。
不过片刻功夫,那两排席位竟空了大半
“尚书令所言甚是,臣附议”
“臣附议白孔雀乃国之祥瑞,不可死因不明,惹天下人非议”
“灵妙夫人清明需正,事情既已现端倪,怎可轻易放过,请陛下下令彻查”
苍济成豁然起身,眸中几欲喷火,在一片跪倒的朝臣中,只剩吴公公一人尴尬地四处劝着,醒目得很,简直毫无用处。
更可笑的是,吴公公在感受到苍济成的愤怒后,居然也膝盖一软跟着跪下了。
倒像是默认跟随着些臣子的行径
“尔、尔等”
苍济成大脑眩晕得厉害,眼前发花,连站着都困难,只得有用强扶住案桌,瞪着底下这些与“逼宫”行径无异的混账,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这些人怎会突然同时发难,莫非在赴宴前就已策划好一切了不成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瑶姬
瑶姬瑶姬
苍济成越想心越凉,恨不得揪出李玉等人的衣领大声逼问他们的心究竟是姓苍还是姓瑶。
可心中的气力在涌到指尖的途中,就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消散了个干净。
在靖炀,他这个帝王的名头,终究是虚衔罢了。
群臣口称“陛下”,伏地跪拜,已是对他最大的尊敬。
苦心经营多年,倒来不如初来乍到的小女子
李玉复叩首在地,力道之大,宛如入池顽石,将群臣谏言的愤慨又小至大,同涟漪般扩泛开来,字字句句翻滚激跃,灼得席间其余朝臣如坐针毡,连后宫嫔妃都慌乱无措起来。
皇后自知不该在此刻多言,可眼瞧着苍济成就是不应声,心中难免愈加忐忑。
前番因他出兵不利,已险些为靖炀遭来灭顶之灾。
贪污案被翻后,又证明他不明是非,错冤忠良。
桩桩件件,都使他在群臣心中地位急剧下降。
而今事关救民于水火的灵妙夫人,若他再违逆众意,恐怕这龙椅就更难坐了。
既嫁入帝王家,皇后一脉的命运便与苍济成血肉相连,岂能坐视他继续糊涂下去。
眼下暂且先答应了又能如何
之后究竟如何查案,还不是要听他的派遣。
思及此处,皇后娘娘款款起身,朝她的夫君重礼一拜“陛下,祥瑞白孔雀之死事关国运,还是详查清楚为妙。”
苍济成呆呆地望着皇后那往日温婉贤良的面容,竟生出种恍惚的陌生感。
不过片刻间,竟连他的枕边人也站到了瑶姬那边。
吴公公跪在群臣间的身影,看上去也那么的服帖。
难不成整个靖炀,当真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
“孤孤”
孤家寡人。
“孤,准奏。”
苍济成跌回龙椅,瘦薄的脊背被龙纹雕饰硌得发痛。
无妨,再忍几个时辰就好了。
所有的烦恼都会终结在今夜。
靖炀不需能预测未来的夫人,不需保护国运的祥瑞。
靖炀,应是君王主权的国度。
苍要亲手拨乱反正,结束这长达百年的荒唐。
他能做到的,一定可以。
苍济成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的正殿,只知在宫人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
仪仗缓慢移动,橘红色的八对开路灯映出脚下的路,前人的影子踩在后人脚下,在丝竹清雅的伴奏下,去往百灯楼所在处。
他一路低着头,未曾看沿途千姿百态的花灯,不知平白辜负多少匠人心血。
周遭吵闹声环绕,于一片嘈杂中,苍济成驻足,瞧见了站在楼下的瑶姬。
赤色底烫金云谷雨纹上杉外,罩着层薄丝蝉白罗沙,如晨曦水云萦绕。
玉腰正中嵌拇指大小华珠,侧珠以三指距相隔,依次势微延伸至侧,隐入顺滑的乌发间。
罗裙下,隐约露出双娇小鞋面,不知从何处拂来阵风,残忍地吹动裙摆,将他无意间窥探的美好尽数藏匿。
相识已久,直至今日,苍济成仍会为瑶姬神魂颠倒。
但只是望着她的脸,瞧她对自己浅笑抬眸,便如饮数坛佳酿,以清醒之态坠入迷魂梦乡。
再过片刻,他便要亲手了结爱人的性命。
苍济成没忍住眼角的泪,夜太深,纵然有暖灯相照,此等距离,也没人能看清。
泪会悄然散去,正如他那无疾而终的爱恋。
瑶姬并未站在他身侧,而是端立于眼前。
她和他,不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