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第四日,无风,遂收帆放桨。
十几排长桨随着响亮号子努力划行,巨硕船身以极缓的速度驶向狻集岛。
南海气候要比靖炀所在地区炎热些,明明快立冬,烈日却灼得人恨不得换上夏衫。
可当夜幕降临,极寒海风却又疯狂撕扯守夜侍卫,将厚重盔甲吹得冰冷无比,寒气透过层层防护,直透心肺。
短短几天,便有上百人病倒。
好在随行御医尽心医治,按顾桢的方子熬配汤药,最大程度减少了损失。
当船终于抛锚靠岸,前探士兵接连踏上狻集岛的乳白沙滩,侦查地形,驻扎军营。
待一切安排妥当,瑶姬才在簇拥下登岛。
此岛先前曾被某小国占据,多年前因海底裂动,骤然起浪将岛吞没数月。
近时岛屿才重浮现世,残骸不在,断壁仍存,岛内中心处,仍矗立几座挂满海草与各式贝类的宫殿。
幸而白昼烈日高悬,围林木干,燃火煮饭并非难事。
离港时各战船均储备充足物资,军士每日海钓亦可得获鱼虾贝鱿,丰富膳食。
说来有趣,从前的靖炀锦衣玉器遍地,安享太平,可士兵与朝臣的口腹之欲,竟没这几日劳碌行军来得满足畅快。
全军修整完毕立即布控戒线,隐匿伏兵,瑶姬则在层层护卫下进入宫殿,静待暮崇王到来。
八个时辰后,在清冷月色的皎光下,哨兵终于望见众多暮崇战船的踪影。
瑶姬将手炉递还给曹公公,整肃服饰,腰间藏匕。
不可在敌国君王面前显露弱态,亦不可不设防。
纵然她曾兑换的预言卡明确表示,此次会面无兵戈之忧。
可事无绝对。
此番出行,瑶姬带走约半数军士,留给靖炀足够兵力。
突狄擅长固守,非但因粮草充足,御敌策略亦十分精明。
之所以在短时间内被靖炀攻占,除城防图泄露外,根结还在于大量领军倒戈,事半功倍地猛攻其防御弱处。
如今两国并融,统称靖炀,在控防方面吸取经验,查缺补漏进行战术优化,将边境武装得愈发易守难攻。
且有瑶姬用两种卡牌时常提防着,短时间内确无大碍。
选择海上相见,兵行险招,最要紧的是要确保拿到暮崇国的盅水。
世上能彻底杀死那怪物的武器,只此一种。
两个时辰后,瑶姬终于等到了暮崇王。
朝阳高升,海面豚跃鱼逐,偶有鸥鸟高鸣回荡苍穹。
无论靖炀还是暮崇,昨夜皆无人入眠。
繁复寒暄不提,殿内两王对席遥坐,中间以瓷器玉盏相隔,确认无事,众侍卫方退出门外,严阵以待。
若有异动,哪怕只是某一方突兀的咳声,两国侍卫皆会拔刀而入,血战难免。
暮崇王贺牧图双眸狭长,细眉入鬓,静默时身态庄严,少动。
宛如一尊雕琢精美的玉像,整日以雅乐清香供养,尊不可亵。
瑶姬犹记得,昔日鹤乘万国宴上,诸王纷闹,唯此人寡语少言,隔岸观火。
面对周琰刻意刁难,亦面色不改。
且他头顶浮动的心动值,仅停留在10。
许久没看过主nc的进度条,瑶姬微怔,方才记起在还有这档子事。
从六国君王对她的初始心动值来看,即便按主线剧情走,贺牧图应该也是最难攻略的君王。
贺牧图谈话单刀直入,经过多方情报确认,他已对瑶姬的占卜能力深信不疑。
甚至未等她开口,便主动从袖中取出一红塞玉瓶,放置案上“此乃盅水。”
他语气平稳“单凭暮崇之力,实难杀贼,还请靖炀王笑纳。”
先前两国通信时,瑶姬早已提过盅水,且贺牧图知晓顾桢在她身旁,各种内情便不再赘述。
瑶姬望着那药,忽然笑道“暮崇王为何也称他为玄行”
“此孽障本不该降生于世,纵血脉牵绊”贺牧图谈及玄行时稍起波澜,平静面容亦有所紧绷。
“知己知彼方能取胜,欲杀玄行,孤需知晓此人所有根底,还望暮崇王勿隐。”瑶姬将目光自玉瓶移开,凛然道。
贺牧图长眉微动,思忖半晌,紧抿的唇才艰难开启。
似乎单是谈论,便能招惹无尽晦气。
先王在世时,曾醉酒临幸过侍酒宫女,荒唐过后,太医依命立即为宫女去种。
先皇后亦憎其狐媚惑主,将那宫女贬入辛者库做最低贱的苦力。
谁料四月后,宫女竟怀象显露,管事嬷嬷未敢声张,偷将此事报与先皇后定夺。
原本应被秘密处死的宫女,某日忽然从辛者库消失,被囚地室待产。
待顺利诞下男婴,一碗毒酒却送她走上绝路。
而这位暮崇国的第十六位王子,连存在亦未被生父知晓,刚足月便被太医以秘药浸泡身躯,连食用的稀粥中也掺进磨碎丹药。
剂量随着孩童的年岁逐渐增强,屡次因药性过急至其险些丧命,经多番调制,情况终趋于稳定。
饲养者自此子未开蒙时,便终日为他念兵计策论等书籍,更是时时向其灌输忠君报国的思想。
故而,当幼子既日后的玄行刚咿呀学语,吐出的第一个字,就是“忠”。
忠君听命,不可有私人情感,不可贪图享乐,不可违令擅行
玄行的饭菜、沐浴及贴身香囊,皆有浓浓的药苦气味。
每日除研读各项诗书外,还要刻习各家功法。
晚膳后,固定要被双臂吊在梁上,经受各种拷打折磨,时辰亦虽年纪和体魄的变化不断延长。
受过刑,立即泡药桶疗养,而后方可入睡。
皮肉绽开再愈合,新伤盖旧痕,似炼铁般千锤百炼十余年,玄行对痛的忍耐力早已非常人。
他天资聪颖,功课向来完成得出色,甚至连戒尺不离手的数位教习先生,都背地对其赞不决后。
更重要的是,玄行对暮崇王室的忠心,也通过了多番考验。
此乃百世难遇的天才,专属于王室的致命杀器。
这项计划早已进行多时,可惜培养出的人才皆不堪重用。
从幼子时期进行特训,也算是破釜沉舟的最终尝试。
与玄行共被选中的婴孩,足有两千名之多。
筛去被过量草药毒死者、资质愚钝完不成功课者、在每日拷打中身亡者、对王室心存异心伺机逃亡反杀者
历经十余载的培训和严格挑选,唯有玄行存活下来。
先皇后对这个结果喜出望外,她原本只想借机折磨那贱人的儿子,未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事竟真能成
此后,玄行作为暮崇王室最隐秘的一把刀,做尽天下孽,手中血污哪分老孺。
他是见不得天日的暗影,尽忠职守,无往不利。
然而,在新王登基后三天,这把刀竟毫无预兆地将培育司尽屠,顺带掘了先王的坟。
暮崇的噩梦由此开始。
届时先皇后已贵为太后,纵百般防御,亦在被玄行折磨的第七日悬梁自缢。
而新暮崇王贺牧图,则成了玄行新的戏耍目标。
即便倾全国之力,玄行仍逍遥混世,入王城如履平地。
暮崇王室几番派人拼死搏杀,除徒增血流外毫无效用。
万幸的是,玄行似乎对篡位没兴趣,甚至还口口称贺牧图为兄长。
即便他曾在金殿上,堂而皇之地将兄长的王服烧毁。
贺牧图是玄行的乐子,整个暮崇亦是如此。
讲述过往时,贺牧图语态平稳,将如何用非人手段培育玄行说得很客观。
末了,他抬眸看向瑶姬,认真道“玄行毫无正常人的思维和心智,以屠杀为乐,折磨为趣,不论前因,他如今变成彻底的怪物乃不争事实。”
见瑶姬沉默不语,他凝重强调“寡人将暮崇机密和盘托出,只是想让您了解到事实玄行绝无被感化的可能,绝无。”
瑶姬出神地望着横隔两王席位的精美瓷器,忽然问道“向来听话的玄行,为何突然谋逆原因何在”
贺牧图没料到她竟关注这等细微小事,顿生不悦“包藏祸心的畜生,怕是早生反意,不过是在时机行事罢了。”
这个说法,瑶姬不敢苟同。
玄行确是暮崇养成的怪物,他对个人生死极其麻木,此生只想寻乐觅敌。
依瑶姬对他的了解,恐怕谋逆念头生出的瞬间,他便会切实付出行动。
“如今揣测那疯子心迹已无意义,唯有两国联手将此人彻底铲除,天下方能太平。”贺牧图不愿再谈内由。
瑶姬猜测,极大可能也是因暮崇王真的不知情。
玄行的心思,倘若他不亲口说,谁能猜到
贺牧图谈及灭绥廉后的城池划分,他愿与瑶姬共分天下,止息兵戈。
会面总共持续了两个时辰,待门再次打开时,瑶姬起身,命人接过那小小的玉瓶。
兵贵神速,耽搁不得,接下来两国战船皆会驶往绥廉边境的“利客达”海湾,强攻庐菱城。
当初郎元正是率军,由此突袭绥廉。
合兵进攻的消息必然会走漏,但经由瑶姬多次推演后,发现还是此路线最为妥当。
两国军士皆有序撤回各自战船,彼此约定保持飞鸟通信。
当瑶姬在曹公公的搀扶下重登甲板时,她忽然生出丝惋惜。
商讨的要事太多,占据了她多半精力。
可关于顾桢的过往,瑶姬似乎仍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