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剧烈抖动,自由下落了几百米,又被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猛地拉起。
氧气面罩从头顶掉了下来,呼啦啦晃动。尖锐的哭泣声和叫喊声响成一片,完全盖住了广播的声音。
有人颤抖着摸出手机,想要录遗言,没说两句就牙齿咯咯作响,根本吐不出话来。
还有人失去理智,恐惧地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好像这样就能逃出去时的。只可惜还没从座位上站起身,就被颠簸重重甩到机舱壁上,失去意识。
金钱失去了效力。
无论是头等舱还是经济舱,在死亡面前,都显得无比平等。
而如果高度往下、再往下,视线回到国贸的33层。
姚安握着手机,一动不能动。
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当新闻完整拼凑在一起时,又好像根本读不懂似的。非得反复看过好几遍,才勉强有个轮廓。
怎么可能
钟浅锡这样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怎么可能会出意外呢
姚安的大脑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明明还没到冬天,血管却一寸寸冻结成冰,连带身体都变得僵硬。
“姚经理”小楚疑惑地喊了一声。
见姚安没有反应,又问“你怎么了”
外力敲碎冰封的壳子,哗啦啦,这下姚安终于动了。
她蓦地抓起背包,电脑都顾不上关,转身就走“麻烦你帮我向人力请个假。”
“好啊,没问题。不过你要去哪里”
姚安没有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她三步并做两步,冲向电梯间。写字楼层数太多,电梯停在1层,上来估计还要几分钟。
姚安等不及,干脆推开楼梯门,脱了高跟鞋,一路赤脚往下跑。
33,28,16。
呼吸随着步伐变得沉重,拉起风箱似的。手抓着楼梯的不锈钢把手,一层层转弯,掌心摩擦得火辣辣。
向下,再向下。
大脑被简单的指令占据。
十点零八分整,姚安已经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拦住了第一辆进入她视线的出租车。
眼下再没有矜持或者怀疑座位都还没有坐稳,姚安就掏出电话,开始拨打钟浅锡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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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不通,就再来一遍。
可回答她的,只有冰冷的机械音。
啪嗒。
手机一个没抓紧,从姚安耳旁滑落,在膝盖上磕了一下,又弹到车厢的地面上。
姚安被巨大的悔恨撕扯着,根本没有力气俯身拾起。
如果昨天晚上。不,哪怕是今天早上。
只要她答应钟浅锡的提议,甚至表现得迟疑一点,对方可能都会留在北京。
钟浅锡本来不用走的。
他完全可以不上那架飞机。
可姚安明明心动了,却没有给他回应。
“这td都是些什么事,一天天的,没点好消息。”出租车司机听完广播里的新闻,一边感慨,一边回过头来问姚安,“美女,你要去哪个航站楼”
姚安看着路旁红绿灯闪过,哑声回道“都可以。”
确实是都可以。
其实连去机场有没有用,她也不清楚。到了地方该怎么办,更是没有定数。
可比起所有的不确定,姚安更不能待在办公室,任凭噩耗降临。
悔恨扯出一个大洞,就敞在姚安胸口。血淋淋、透着风。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抓住点什么,去把它填满。不然日后夜半惊醒时,将无法从梦魇中逃脱。
咔嚓。
如同一道闪电劈过。
此时此刻,姚安坐在出租车里,却忽然理解了钟浅锡层层谎言背后、最底层的逻辑。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之前的共情,不过是出于说不口的爱恋与心疼。只有把两个人真的活生生扔进同一个坑里,烧上同一把火,让他们走同一条路,才能真正明白另外一个人的恐惧与渴求。
姚安真正理解了钟浅锡。
可现在这些还重要吗
根本就不重要了。
姚安什么都不想要,她只希望钟浅锡活着。
人难过到一定程度,从头到脚都是木的,反而哭不出来了。哀大莫过于心死,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出租车在姚安的茫然与自责中朝前开,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
嗡。
躺在地面上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不是客户,也不是外卖和快递。
姚安低下头,在看到来电人的名字时,起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屏幕亮起、暗下去,又再次亮起。
姚安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捡起,像害怕戳破一个梦。
就连开口时,她的声线都在抖“喂”
这不是做梦,她也并没有看错。
因为低沉的声音就出现在电话的另一头“刚刚看到你来电,回拨了两次,都没有接通,可能是信号不大好。”
是钟浅锡。
他还活着,他没有上飞机
“你在哪里”姚安手捧着电话,呼吸急促地问。
“中心医院。”
距离机场3公里,中心医院急救大厅。
人群拥挤,进了三层,才算好一些。走廊上有一排塑料椅子,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那里。西装外套敞开,露出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
姚安一步步向前,随着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被压抑了一路的情绪也开始一股脑往外涌,连带着无数问题一起井喷。
“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没走”
“发生了什么,衣服怎么乱成这个样子”
钟浅锡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擦了一下身旁的椅子,示意姚安坐下。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今天早些时候,钟浅锡是上了飞机的。
头等舱和平时一样,安静无比。
他准备利用这趟旅程稍作休息,没想到登机刚刚结束,空姐就领了一个独自旅行的小男孩过来。
看年纪,那孩子不过十岁出头。穿着一件白衬衫,拘谨地绞着手,四处张望,估计是要去美国探亲。
“钟先生,实在抱歉,经济舱和商务舱卖超员了,能不能让他暂时坐在您的隔壁”
当然。
钟浅锡礼貌地点了下头。
男孩欢呼了一声,在座位上坐下。第一件事就是趴在舷窗上,好奇地往外望。
钟浅锡坐在时间的这一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
窗外是路易斯安那,是洛杉矶,是达拉斯,是一切他终将逃离的城市。
命运衔成一个环,看上去就要周而复始。
但等等。
一切并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起飞之前,空姐给了那个孩子一小袋零食。
“那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对坚果过敏,吃了两颗,就犯了哮喘。”钟浅锡讲到这里,抬起手,指了指急救室的绿色标识牌,“我抱着他上了救护车,衣服估计也是在那个时候弄乱的。之后不是很放心,还是更改了行程。”
哪怕是独自出行,未成年人也应该由机场的工作人员看护,根本轮不上一个中文都不会说的陌生人送他过来。
既然如此,钟浅锡为什么又要跟到医院
面对姚安的质疑,jsg对方很坦诚地回道“没错。和那个孩子没有关系,也许是我并不想离开北京。”
顿了下,他把探寻的眼神投过来“那你呢,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个好问题。
回答钟浅锡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
而是一阵急促的抽泣。
钟浅锡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一直待在急诊室,根本没有看新闻,不清楚那架飞机发生了什么。看到姚安哭了,只能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抽出两张,帮她拭去泪水。
“怎么了”他问。
姚安摇了摇头,没吭声。
劫后余生的后怕、重逢的幸运、对命运的感恩种种情绪交织,她描述不出来,也不想再重复自己刚刚经历的恐惧。
不如就让他们这样安静地相处一会儿。
她把额头抵在男人身上,泪水太多,纸巾也不管用。不仅打湿了钟浅锡的肩膀,还蹭得他昂贵的衬衫皱皱巴巴。
钟浅锡倒是没有嫌弃的意思。
就像在相互依偎着的五月里,每一天他都会做的那样。钟浅锡环住姚安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似的轻拍着。
半晌后,他想起什么,忽然开口“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时也是飞机遇上气流颠簸,姚安的耳石症发作。委屈、难过、惊恐,狼狈不堪,和现在差不多。
姚安回忆起那一幕,脸有些发热,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不许再提那件事了。”
“好的,不提了。”钟浅锡只是感慨,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说完低下头,把姚安搂得更紧些“时间过得真快。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是我老了。”
“你才三十五,也没有很老。”姚安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点小小的护短,让钟浅锡衷心地笑了。
所有怀疑与恨意,都化成了一声长途跋涉过后,终于能够休息的、满足的喟叹。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关于爱情,大抵也是如此。
比如秋天过去。
入冬的第一周里,苏粒在交友软件上划到了一个理想型,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恋爱。
“我简直一天都离不开他。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他,吃饭的时候也要给他发消息,看见什么都想给他买。哦对了,他住在纽约,我现在把手机时间都调快了三个小时,过的是纽约时间。”苏粒在电话里幸福地冒出粉红色泡泡,一路从洛杉矶飘到北京。
一番描述下来,听得姚安都开始好奇那个男生能把身经百战的苏粒迷得神魂颠倒,是不是长了十八块腹肌
结果对方的照片发过来一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长得很干净,但和苏粒之前交往的健身教练比起来,模样上相去甚远。
“你懂什么,这是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苏粒如是说。
姚安只能感叹情人眼里出西施,古人诚不我欺。
又比如十二月末,圣诞节来临之前。
达拉斯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米勒抬起头,看到西装笔挺的访客之后,立刻站起身,试图把抓得乱蓬蓬的金发理顺“很抱歉,乔治先生。老板这两天没在达拉斯,是的,他刚刚又去了北京,恐怕下周才能回”
没想到话没说完,乔治先生就打断了他“我不是来找钟的。”
那是来找谁
“找你。”乔治先生说着从背后变出一捧玫瑰花,含情脉脉地看向米勒,“有空的话,要一起吃个晚饭么我知道一家很好的俱乐部,圣诞节会有特别表演。”
米勒看着眼前的彪形大汉,又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
再比如,隔开数个时区的同一天里。
临下班之前,公司的同事问姚安“我刚刚看系统里,你申请了下周的年假”
姚安穿好羽绒服,背上挎包,把椅子推回到电脑桌下“对,我想休息一下。”
“去旅游吗”
姚安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往下望,看到公司门口停着的车之后,很快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那个孩子脱离生命危险,钟浅锡就回了美国。
这是时隔三个月,他再次来到北京。
达拉斯的任期没有做满之前,出于时间和政治上的考量,他们并不能经常见面。甚至忙起来,一天才能通一次电话,问的也大多是“晚餐吃的是什么”。
钟浅锡有他要做的事情,姚安也有自己的难处。两个成年人只能在年底挤出一周,拼凑出一个共同的假期。
经历天差地别,信仰也不同,甚至都没有生活在同一块大陆很难说这是普通的恋爱关系。
可谁规定地球上七十亿人,都要按一种模式相处呢
多少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被子,还要趁伴侣睡着、翻过身来偷偷给出轨对象发信息。
和日夜相伴比起来,相互理解对于姚安来说,也许是更弥足珍贵。
钟浅锡从来不会干涉她的生活,那么相应的,她也不会强迫他去选择。
说到这里。
姚安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明天松城的老乡们要聚餐。”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钟浅锡说,“你要来吗”
钟浅锡探身,在她的唇上留下一个吻“祁航会到场吗”
姚安点了一下头。
男人思考了一下,认真回道“那我不去了。我很讨厌祁航,怕再见到他,又会做坏事。”
话说得不中听,但好歹是实话,也算是一点微小的进步。毕竟诚实对于人近中年的钟浅锡来说,是一门崭新的功课。
饭局讨论不下去,姚安干脆换了话题“下周放假的话,你想去哪里”
出国要办签证,来不及。国内转转的话,时间还是充裕的。可以去松城,或者往南边走,去更暖和一点的地方。
钟浅锡踩下油门“我没有意见,都听你的。”
“怎么能听我的呢”姚安不解。明明是钟浅锡之前自己说,要去找他的城市。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唰唰的细响。
钟浅锡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挪下来,和姚安十指交握“我已经找到了。”
姚安睁大了圆眼睛“什么时候”
钟浅锡笑笑,没有回答。
爱的表达和诚实一样,都需要他一点点去学习、去摸索。
那个字虽然没有明确讲出来,可当她和他驶向无尽的街道的时候,握着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去哪里都无所谓,再多的地方,都不过只是一个代名词。
繁花似锦的巴黎,冰雪不化的赫尔辛基,坚定的伊斯坦布尔,黄金铸成的洛杉矶。
在一座座恢弘的城池面前。
穷人,富人。男人,女人。虔诚的教徒,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管存在多大的分歧、秉承着怎样的立场,都是最渺小不过的个体。
和永恒的土地比起来,人们终有一日会死去。
但是在那之前。
只要姚安在他身边,哪里就是钟浅锡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