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原本茫然。
像一个迷了路的人被四匹烈马扯向四个方向,一时不知谁是正确的方向。
可又蓦然清醒。
因为这两句心声,一年轻一老道,一熟悉一陌生,一安全一危险。
这立刻让他明白此刻没有发呆的奢侈,他必须迅速做出回应
他屏住嘈杂思绪,凝神、静气,在心中问了一句。
“您一直在听我悄悄话对么”
果不其然,一阵冷哼在他的脑袋中响起。
这声音既富具磁性,又厉得像冰渣子里捞出来的话刀子,不是魔尊还能是谁
“你胆子倒越来越大,本尊叫你不要碰天魔不要碰天魔,你全当耳旁风了”
他无奈地揉耳朵道“这不是因为我要帮小睡么又不是故意。”
“狡辩你还不是故意他落在那些人手里不过受些折磨,何须你拼命”
呼噜声和琵琶响都在逐渐减弱,苏折便强顶着睡意,在心里对着魔尊道 “您如今是这么说,可我若真视而不见,您必定觉得我心冷虚伪,会比现在更失望。”
对面传来一阵冷哼,仍是怒意未曾消。
“你倒了解本尊,你若真袖手旁观,我确实要瞧你不起。肯为同伴拼命,虽说直莽,但怎么也算是妖族中的好汉。只是你私自碰天魔,以为我会放过你么”
“好了好了,呼噜声和琵琶响快停了,我马上要行动了,您别骂了别骂了”
“本尊还没骂完呢,就骂就骂”
这一道道怒声叱言,苏折几乎能想象到魔尊在另一边气得叉腰顿足、银牙乱咬的狠状。他干脆翘起二郎腿,慢悠悠道“行,您越骂我越清醒,来吧。”
那边重重哼了一声,忽话锋一转,这回倒是没了怒声,却换了质疑。
“方才除了我之外,还有第二道男声在提醒你。那人是谁说了什么”
苏折蹙眉、揉耳,似有许多疑惑的样子。
但他随即收敛不成形的心思,故意试探道“那人提醒我稳定心神,勿要被蛊惑,但我从未听过这声音难道他不是魔尊派来的么”
“本尊提醒人何须用别人你当真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我真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知道和记得这有什么分别
苏折面色一沉,神态阴阳道“您若不信我,也不必差遣我去拼命了,回去以后您就把我这妖官撤了,把我的妖骨折了给您做个椅子,再把妖皮扒下来给您做个腰带,最后再把我这妖脑子拿出来翻记忆翻个遍,再煮熟了给您做个菜,咱们都清静了。”
这一番猝然反击,那边似乎有些愣住,道“混账小子我还未曾和你真恼,你倒和我恼起来了”
苏折却是沉默。
眼神更是郁郁忿忿,盛着被质疑的恼,端着被监听的怒,仿佛魔尊真能看见这神情似的。
所谓的柔中带刚,是七分柔和三分刚正,而不是九分都是讨好只剩一分刚毅。苏折身为四大妖官之一,这番拼了老命,却还要被监听心思,被疑心不忠,这若是还不恼,那尊严和骨气都别要了,把脸皮埋这儿得了。
那边久等不到回应,似乎有些心虚,又有些下不了台阶,只半叱半哄道
“你这不识好歹的蠢厮,我若真心疑你,何须当面问你,你和我恼什么恼”
苏折淡淡道“您可是魔尊,我怎么敢恼您啊”
那边话声一窒,只好语气更软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眼下呼噜声快停歇了,你把琵琶天魔从耳道里拿出来,再不许往体内塞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你该做的事儿”
苏折松了口气,听得呼噜声渐渐弱了,立刻从耳道里把那“琵琶天魔”取了出来,眼看着琵琶天魔在他眼前从一团黑光渐渐放大和展开,就要奏响新的杀人乐曲时,他忽的腕部一抬,就把那金线天魔甩到了这玉石白骨琵琶上
金线一旦蹿上,便如灵蛇摆尾、神龙吐息
它竟然能悬浮在这琵琶玉身之上,自己绕了自己好几圈,还在半空打了个死结,似是束缚住了一双透明无形的手。
这一束缚,那诡异华美的白骨玉石琵琶当即不再放大了,一根根莹如鲛丝的琴弦在微颤、乱抖,却奏不出完音整律
“金线天魔”,原本是一条具有切割特性的灵线。
可自从吞噬了部分灵网天魔,它就继承了灵网天魔束缚的特性
“琵琶天魔”刚苏醒,自然想吞了金线,金线天魔才得自由,自然也想吞了它。
倘若金线败了,会沦为琵琶天魔上的一道新的琵琶弦。
可若琵琶败了,只怕一个完整琵琶会被金线切割两半
二者谁也不肯就范、服输,这就展开了一番天魔与天魔之间的无声较量
鹬蚌正相争,苏折这个渔翁只是冷笑。
管你是不是修仙版黑色星期五,我叫你这线谱都没个五
呼噜声彻底停止的那一刻,他当即把两天魔都套进蛇皮袋里,负在背上,冲着陈小睡所在的棺材铺飞去
呼噜声停止后,开始行动的也不止他一个。
比如一个叫顾星朗的人。
他名儿好,是星光明朗之意。
相貌也好,是星眉月目之相。
唯独运气差一些,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灾年间饥荒盛行,他卖女儿卖老父,卖了一切可卖的,最后只剩下自己可以卖,不得已卖入了“碧魄宗”,学会了作恶法、行恶事,多年下来恶贯满盈,心智已比魔物更魔物,此番他带四个门徒进了城,为的就是一件事,一个人
陈小睡
一定要抓到陈小睡
若非他在体内放入了一只特殊的天魔,能抵挡住这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只怕丛刻也得陷入沉眠。
可如今呼噜声一停歇,他就能醒过来,也唤醒了另外两个门徒。本来还有两个门徒可以唤醒的,可惜他们睡着的时候,那两只白鼓天魔就在他们的肚子里,震天动地地敲响,把他们的五脏六腑也给震裂了,都裂成一块块儿,碎糕点似的,拼不起来了。
顾星朗当即把两个死去的门徒开膛破肚,忍着腥臭,取出沉睡的白鼓天魔,再让另外两个门徒忍着痛,把肚子剖开一条血淋淋的线,再把白鼓天魔放进去。
他们只是修了碧魄宗宗法的人类,不是妖怪,没办法把天魔缩成黑光再封印,只能用最原始血腥但好用的法子把肌肉剖开,以身躯为杯盏,去盛放一个个诡异可怖的天魔。
做完这些,他只笑着拍了拍两个门徒的肩膀“些许小痛,莫要放在心上,待抓到陈小睡,宗主大大有赏必会教你们上乘心法”
门徒们面色苍白地小笑,他是面带狠毒地冷笑、大笑、笑到无所顾忌,笑到房梁上的灰尘与硕鼠都一震一抖,飞落在三个人扭曲黑暗的影子上。
顾星朗随即出了门,在街上四处奔走、巡逻,随意翻开一间屋子,若里面没有陈小睡,便唤醒几个沉睡的老百姓。
然后等百姓们醒来时。他便微笑、问好。
然后出了一刀。
先一刀剖开喉咙
后一刀开膛破肚
最后更加残暴,从面门上一劈而下
百姓们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当场毙命
如此残忍屠戮,杀人如杀只鸡,剁只鸭,几乎凝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恶意极限
连天魔出手,都未必能如此残虐
他却杀得痛快、舒畅,由此出了一口大气
杀妖怪他不敢,杀仙门他不能,那杀些柔弱可欺的百姓,岂非正好
两个门徒也依样杀人,肚子里的天魔一鼓一涨,似乎在血气中渐渐复苏。顾星朗一瞅,怕白鼓天魔真醒了,敲出响声惊动睡着的陈小睡,便带着人往前走。
死的是人,杀人的也是人。
止杀戮的居然是两只天魔。
这极讽刺荒诞的一幕情节,在这夜晚徐徐展开到一条西边偏僻的街上。
走在街上的顾星朗,渐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睡意攻击,脸上装饰出一种残忍而嗜血的笑。
“他就在这附近我们就快抓到他了”
他们扑进一条条店面。
翻箱倒柜,颗粒无收。
最后来到了一个棺材铺前。
顾星朗感觉到这棺材铺里有一股极强的睡意在催着他、赶着他,幸亏他体内有只特殊的天魔,否则还真要彻底睡下去。
他冷笑一声,踢开店门,把里面的棺材不管好的坏的新的旧的楠木的乌沉木的一缕劈开、打碎将包裹了寿衣的尸身皆翻作一团,把丧仪用的寿被纸人全打乱一片,最后才寻到一口新鲜的棺材。
棺材盖一开,他便发现里面有个相貌明秀的黑衣青年,正在沉沉酣睡。
这不是陈小睡又是谁
“抓到你了”
他嗜血的兴奋劲儿几乎要从扭曲的五官上溢出来,心想着这妖官再如何大名鼎鼎,此刻还不是犹如一只拔了翅的鸟,没了爪的老虎,任自己拿捏
而且这妖怪还长得好看
这面相这轮廓,如群山大川般浓烈生动、透出瑰丽醇美的俊艳,简直好看到了人心里去不愧是个妖官
先带回去让宗主折磨一番,然后再轮到自己去折四肢断骨头,把这妖怪的肌肉一寸寸一分分地切下来,直到他只剩下一张好看秀气的脸,岂非美味至极
他沉在旖旎残忍的折磨幻想中,随意伸手一抓,就在五指要碰到陈小睡肩膀的一瞬间。
陈小睡赫然睁眼。
眼似雪刀刺白骨
“抓到你了”
他冰冷地一笑,一伸手就抓住了顾星朗的腕子
顾星朗大惊、甚恐,残忍幻想全抛,立刻想抽手,却一分一寸都不能动,腕部奇烫,像被一块儿融化的铁钳给钳住了
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腕部像蜡烛那样忽的燃烧起来,然后瞬间骨肉融化大火立刻上蹿猛传,直接覆盖了他的整条臂膀
这不是陈小睡
是苏折 “盗火妖官”苏折
顾星朗当即一刀切断了自己焦黑的臂膀
他忍着钻骨切肉的剧痛瞬间飞开七尺,滚到自己的两个门徒身边。
接着一刀斫下,竟硬生生剖开其中一个的肚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微微蠕动的白鼓,然后扔向那棺材
那棺材当即四分五裂,如一条无形的线切割了板与盖
可飞出的却不是苏折,而是一群黑色的如折纸般的羽毛。
它们如有灵性意识一般,幕天席地冲过去,当即盖住了这一只白鼓,阻止了这沉睡天魔的进一步苏醒
与此同时,苏折突兀地出现在半空。
他伸手,忽的一掌翻开、合起、再捏爆
一个门徒忽的凭空一声凄厉惨叫,接着赫然倒下。
另一个门徒忽就仰头喷血,身上胀破了似的冒出血来
顾星朗更是觉得心口一空,他抬头看向前方
他的心脏,还有那两个门徒的心脏,竟不知怎的,竟被苏折隔着胸口皮肤盗了去,还握在掌心一把攥死
隔空取物,取的还是心脏,自是堂堂“盗火妖官”的盗心之技,也是报刚才的心裂之仇
苏折冷冷道“震碎了那么多人的心脏,自己的心脏被偷,感觉如何啊”
顾星朗忍痛捂着胸口“盗火妖官确实厉害但你盗得了火,盗得了我们的心又如何,我如今还活着”
他体内藏着的那一只特殊天魔,此刻竟扶摇而上,顶替了心脏的位置
“我们是斗不过你,可你一只妖怪也同样斗不过三只天魔”
顾星朗咬牙狠声,直接从第二个门徒肚子里取出最后一只白鼓天魔,然后手掌猛击、乱敲
白鼓天魔赫然苏醒,竟然悬浮在空中,鼓槌一动,自己就敲响了自己
鼓声一起,苏折顿感身内的内脏一阵乱颤、猛抖
他冷笑一声,直接把蛇皮袋子一打开,把缚在“琵琶天魔”上的金线取走
琵琶立刻弹响了杀人的乐曲,与那鼓声凭空而对、当空斗法
鼓声似万层激岩崩裂,琵琶声如千重波浪蔓延一时似星湍流转、日挪月移,浓声对激响,玉碎琵转,鼓滚乱敲竟然斗得难解难分、一时无二
苏折是对付不了天魔,可是天魔可以对付天魔
而顾星朗,虽然听惯了这白鼓天魔,听得琵琶声却是头一次。
上次是苏折,这回轮到他生了死志,生出无穷无尽的自悲与自哀来
他竟就拿了手上那把杀过无数人的长刀,往自己的脖子上,奋力一砍
刀落头颅滚,血溅五尺远,自杀成功了
苏折这回却聪明了些,在琵琶与大白鼓斗法的时候,把之前收容的小白鼓天魔拿出来,自己敲敲敲、打打打,虽然心脏又不太舒服了,但硬生生地用这不成熟的鼓声抵押住了琵琶声的污染。
眼见头颅落地,他又见那琵琶天魔声声不断,竟硬生生压了这白鼓天魔一头,鼓面都开裂了几条,琵琶却分弦不断
这两个同为乐器天魔,怕是属性相近的,万一琵琶天魔把白鼓天魔给吞噬了,那岂不直接从单个乐器变成一个乐队了物理精神攻击都齐全了,那还怎么封印啊
他赶紧跑到一个角落里,把陈小睡拖出来,唤醒他。
“小睡醒醒琵琶和白鼓打起来了”
陈小睡睡眼模糊地醒过来,懵道“什么打起来了”
“琵琶在揍白鼓呢鼓面都开裂了,你赶紧去收了它们”
陈小睡似乎也难得见到如此离谱的场景,花了足足五秒钟才听明白了,又道“我刚刚才发了最大的功力不能再睡了”
苏折无奈,回转过来,看见有一只白鼓天魔还被自己的羽毛盖着呢。
他当即拿了那黑色羽毛覆盖的白鼓,直接朝着琵琶天魔砸了过去
论偷袭,谁能比得过他
那白鼓一路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狠狠撞到了琵琶身,扰乱了琵琶弦
苏折立刻甩出一条璀璨而又透明的金线,缚住了琵琶天魔,把一只开裂了的白鼓和黑羽覆盖的白鼓都拿下来,一起塞入无限扩张的蛇皮袋子里
他刚要舒展一口气,忽然看见那顾星朗的尸身之中,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站了起来。
苏折头皮一麻。
又是一只天魔
可是是什么属性的杀人法则又是什么他却一概不知。
眼看那天魔忽然一个抬手。
陈小睡猝不及防,喉咙处乍然多了一个血洞
他满脸惊讶地看着那天魔,一声呼噜都打不出,似已然被克制住
那天魔再是一抬手,陈小睡近乎惊恐地看着那只诡异的黑色手掌,竟一动也不能动,他无法躲闪下一轮攻击
千钧一发之际,苏折瞥见那顾星朗手中拿着一把沾惹过无数血腥的邪性长刀,只怕那是“碧魄宗”的宝物,赶紧一个翻滚过去,抽起长刀就朝着这黑色的天魔扔过去
那黑色的影子未能躲闪过去,竟然被一刀钉在了墙上,当即动弹不得
苏折擦了一把汗“我猜对了,果然这刀对这天魔有克制作用,所以他才随身带着”
只是不知是什么宝物,竟然能直接定住一个天魔
陈小睡却面色突变,惊恐地指向了苏折的手
苏折一愣,却赫然发现自己刚刚握过刀的手,竟然已经失去了知觉,而且掌心处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苏折立刻醒悟过来,瞪着那钉住影子的刀。
“这把长刀,居然也是一个天魔”
所以它才能钉住另外一个天魔
他以火压制住掌间扩散的缝隙,站起来抖了抖肩,笑道“这下倒好,平白得了两只互相克制的天魔”
说完朗声一笑,无数根羽毛扑向那影子和刀,他再抖开蛇皮袋子,往刀和影子上一罩,瞬间收拢而所有天魔,就都收容在这无底洞似的袋子里了。
这个夜晚虽长,但也终于要翻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主要浮现的设定还是天魔之间的互相克制与吞噬变化下章就是很多人等待的大量魔尊对手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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