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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1章 乞巧
    祝缨很快压下了心中的焦虑,冷静下来时,心里便生出许多的疑问。再看向陈萌时,目光又变得比较平静了。

    陈萌看在眼里,心道可惜可惜,爹说得没错,舅舅办事看似周全,实则还是差了些。

    祝缨问道“大公子来同我说这些,又想怎么样呢”

    陈萌也不忌讳说出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是看出来表妹要受苦。你有主意就拿主意,没有主意或是铁了心不管她了,以后也不要黏糊着。咱们两个都问心无愧,不再后悔、不要埋怨别人就好。”

    陈萌善恶分界并不很分明,但是这个姨母实在是荒唐得令人看不过眼。原本对表妹三分的怜悯,顿时化作五分,再加两分看好祝缨的未来,就过来说一句了。

    他这样说,也解了祝缨的几分疑惑,然而祝缨一时也没有把握,她问“大姐是个什么意思”

    陈萌道“你问她你还不知道她如今的处境要直问了她,她敢说违抗母命么你可也真是怎么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了”

    还真不是

    不过祝缨却是个果断的人,她说“婚事还早,定下来也还早,不差这两天,容我仔细筹划一下。说不得,到时候还要劳烦大公子。”

    有这么一句话,陈萌也勉强算满意了,说“成。”

    祝缨道“我知道大公子也是才回京不久,事务烦忙,更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陈萌点点头“快着些。”说完,匆匆走了,给祝缨又多留下一道题目。

    祝缨带着这么个事情,又回去翻了一阵儿案卷,边翻边想着花姐的事儿。一想到“君子”就很容易想到才结了的曹氏的案子,曹家嫁女儿的时候未尝没有考察过未来的亲家,想必也是很满意的。

    陈家聚族而居、人丁兴旺、后生朴实、一家子父慈子孝很有规矩,连婆婆都是个勤劳肯干的扎实妇人。然后呢

    冯夫人相中的“君子”,可能比着尺子卡,都是个“君子”,却未必是个能过日子的丈夫。如果因此让花姐再经受什么磨难,祝缨心里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她此时就如同才听到风声的陈萌一样,已经预料到了未来不会太好,不说出来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心里想着事儿,手上就慢了些。左评事笑道“小祝也挂心上了放心,该是你的必是你的”

    “嗯”祝缨眨了眨眼。

    左评事笑道“你虽是新来,咱们这里却与太仓等处不同,不会因为你今年中途才授官至此要就扣你的银钱的。”

    祝缨刚才走了神儿,只听了个模糊的话,却仍是顺着他的话头问道“是么那是怎么个章程”

    左评事道“凡是地方孝敬上来的,京城各处衙门里,只要稍厚道些的,都是人人有分,按品、按职分的,只要你在这里,就有你一分,与我们这些老人是一样的。看咱们这几位大人都不是刻薄人,你们必是一样有的。”

    王评事补充道“又或者你得罪了上峰,上峰要拿个理由叫你难受难受。小祝你么,是断不至于的。”

    祝缨心里道前阵儿听说有这样的地方孝敬,原来说的是这个

    她也不问自己能分到多少,只说一句“正好,可以给家里添置些东西了。”

    左评事道“你倒是个过日子的人呢。听我说,别都花用了,留一点儿好人情往来要用。你都十五了,也得娶房好妻了。”

    王评事道“你别胡乱出主意,我看小祝的前程不可限量,现胡乱娶了,借不上岳家的力,要耽误一辈子的。”

    几个老油条便都凑了上来,向祝缨说了好些嫁娶的话。他们话里话外,都劝祝缨慎重。

    左评事道“前儿,太常那儿的李丞娶妻,他都三十了,还是初婚为的不就是一门好亲么”

    祝缨道“他们家竟不着急么父母也不催着留个后就由着他”这年头,壮年就死的人也不少,不在二十上下就娶妻生子,三十岁是很大的年纪了,到这时才娶妻,真是让人怀疑他是奔着绝后去的。

    王评事笑道“年轻人,真是单纯呐不娶妻,还不能纳妾不能买婢不能有几个相好庶子早就有好几个啦你做事老到,过生活怎么这么老实了你看我们,哪个与你说亲了都是看你有前程,不凑这个没趣儿呢。”

    祝缨心道,还是你们会玩

    左评事道“我看小祝你不必等到三十,你这么能干,二十来岁就有眉目啦”

    众人又取笑了一回,祝缨也不生气,慢慢跟他们套话,听他们说着一些官员嫁娶的门道,这些东西此前是没人对她讲过的,她才入官场不久,做事的门路将将摸着几分、京城日常生活也是从金大娘子那里知道了点柴米油盐,往更深处就是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了。

    这些同僚们对她颇为照顾,见她不大明白也就告诉她,门当户对也有许多种。有提前押宝的,也有且看当下的,总是要看各人的识人本事之类。接着又对祝缨讲了京城几等门第,头一等的,郑侯家、郑熹的外婆家、陈相府上等处赫然在列,王云鹤且挤不进去这个排行,他居然要排到第二、三之间,要排在如今刑部时尚书之后。

    祝缨听了好一阵儿,没听到沈瑛的名字,便问“给郑大人做副使的沈大人,竟数不上号儿吗”

    众人都笑“那是差着了。他家没败落前,倒好进二、三流之列。如今,不行啦。”

    祝缨道“他们出去时,何等威风,我以为副使只比正使差一点儿。”

    众人又笑了,又给她讲了一些“并不能以一时之职衔高低就定了,但也不是全不看职衔的。还要看名望、祖先、宗族、姻亲等等。”

    祝缨又学了好些东西,且问了冯家的情况,如今是比沈家还要差一点的,道“真是处处是学问呐我年轻小、见得少,除了咱们这儿的几位,也就因案子见过两、三位长官,更不要提知道人家的婚嫁之类。哪里想得到这其中的门道要不是你们说,我再也想不到这些的。”

    祝缨恭维了他们好几句,众人听得服耳,又被她勾出了好些话来。一些人闲聊一阵,说到了到上官,且说了怕上头几位逼勒严查。

    左评事对祝缨道“要说咱们这位郑大人,严的时候是严,大方起来也是真的大方。听说,在为咱们争好处呢,你知道不”

    祝缨道“我这些日子忙得眼花,又有什么事发生么”

    左评事道“你竟不知道难得你与他有渊源,多往他眼前巴结巴结才好别耽误了前程。你一个外乡人来京城做官,自己要上心的。是说,咱们复核做得不错,今年要把散官的品阶再提一点。我想,必是有你的。”

    这就与陈萌来找她说的事儿合上了,祝缨道“也得上头准了才行吧”

    王评事一捋须,以过来人的经验说“多半都会准的。”

    祝缨也就微露了一点陈萌带来的消息,说“今年恐怕不大一样。”

    众人与她说话,也存了一点从她这里套出点消息的意思,都忙问“怎么出什么岔子了么”

    祝缨道“或许会有些周折,听说,往年咱们这样的,政事堂不会过问。”

    “今年相公们竟会理会咱们”左评事忍不住插言问道。

    祝缨笑笑,同僚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想到刚才有看到仿佛是陈大公子来找祝缨,估摸着这话得是真的。想来祝缨本人兴许已经定了,他们又有点羡慕,也有点担心自己。又有人问祝缨“小祝,你消息灵,可还知道一些旁的”

    祝缨道“我也只听到这么一句。不过据我想,相公们日理万机,咱们这些个人,他也不能一一查问不是”

    众人开始小声嘀咕,想走门路,想自己人微言轻,连钱袋都比别人轻几分,也凑不出拿得出手的礼来给丞相,只能犹犹豫豫,几个“看透官场”的人精,此时都像是内宅争宠的姨娘一样,琢磨着“老爷今天多看了西屋的一眼,是不是今晚要宿在她那里了”。其实老爷根本没看人,他看的是那人旁边一条狗。

    祝缨心道,再向他们打听冯、沈两家的事儿恐怕他们也没心情讲了,须得等到这回升阶的事儿定下了才好。好在这倒也是不急的,大不了

    祝缨现在不着急了,沈瑛在府城的时候看着权势熏天的样子,放到京城并不算很厉害,这让她比较放心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给能花姐安排的夫家地位“有限”,比自己肯定高,但不至于毫无挪腾的余地。

    这一天下午,同僚们开始不安,祝缨倒坐稳了,又看了半天的案卷,她留意着,复核的活儿已经干了一半了,照她估计,今年必能将此事粗粗核完的。到时候必有新的事情要做,从现在开始,她得算着时间,预备着过阵子就得留意郑熹等人对大理寺有没有什么新的安排了。

    以她对郑熹的了解,此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有了什么主意了呢。

    祝缨心思飞转,一转就转到了回家的时辰。她一刻也不多留,收拾了东西就走,她今天与杨仵作约好了,往杨仵作家里学些仵作的本领。她在老家的时候,也曾给仵作帮过几回忙,然而那个仵作一则本领不如杨仵作,二则也无心教她,这令她知道的有限。这位杨仵作,不但知道如何验尸,还粗通医术又会一些伪造伤口等的本领,这令祝缨十分满意。

    今天,她要问杨仵作一件事儿有没有人能假死而复生的

    因她时常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一半是违法乱纪的,杨仵作只以为是她在大理寺断案的时候意到的,也不以为意,便告诉她“难。真要有这个本事,哪还不得翻了天了因人不同,因事不同。不过,也有凑巧了背过气去的。只有心狠的、无后路的,才好想到这一招。”

    祝缨从杨仵作那里又学了些知识才离开,出门的时候,杨仵作的妻子正提着一盒子东西回来。祝缨看了一眼,杨娘子就说“三郎这就回了这两天记得多给家里些银钱,买点针线瓜果之类的。”

    祝缨一怔“哦,乞巧。”

    她想,拜神仙有用么世间神仙真能叫人如愿吗罢罢罢,女孩子家能有几个快活的日子玩得开心就好。唉,但愿他们别现在就对花姐讲,好叫花姐再开开心心过一个节。

    “妹妹”

    花姐怔忡间回过神,对冯大娘子道“啊嫂嫂,我知道了。”

    姑嫂二人正在府里的小花园里看池中游鱼。冯府如今不比当年那么大,更不如陈府、郑府那样阔气,却也有个小小的花园、园中一个更小的池塘,养几尾鲤鱼。姑嫂二人站在池边,冯大娘子不叫人跟着,假意嫌婆子丫头们烦。这花园既小,仆人们纵不跟着,也能看到她们两个,也就都不在意,小丫头们也在花园看花、抓蚱蜢之类玩,大丫环、婆子们则一边放松站着闲话,一边留意主子们叫人。

    姑嫂二人都没有叫仆妇做什么事。

    冯大娘子有点不安有点急切地说“你心里可得有个主意啊,要是有什么相中的人,或是你自己个儿有个什么模子,先对我们讲,我们才好帮你啊。”

    祝缨的愿望终究落了个空,花姐如今的兄嫂倒是好心,知道了冯夫人的算盘之后先悄悄给妹子透了个信儿。

    花姐的兄嫂与冯夫人处得实在称不上愉快,阖府上下对花姐倒是颇为认可。花姐在府中的人缘不错,不像冯夫人那样冷硬得像块石头,冯大娘子便不将与冯夫人的账记到花姐头上。她又对婆婆存了点恶意,想坏一坏婆婆的盘算,两下加到一块儿,两口子一合计帮妹子

    冯大娘子道“你别不信啊”

    花姐轻轻一笑,给冯大娘子摇了摇扇子“嫂嫂,我信的。”

    “诶”

    花姐收回了扇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嫂嫂,你也以为娘一向循礼守则,断不会让我再蘸,是不是她不是那样的人。想必,舅舅也与她一般的想法。”

    冯大娘子听她说得飘忽,自己心里也伤感起来“哎哟,虽然你哥哥是承嗣,你是亲生,咱们都是才到这个家里来的。你哥哥承嗣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过这吃穿用度变好了,日子却变难了。”

    说着她又觉失言,忙住了口。

    花姐反安慰她“我明白嫂嫂的意思。”

    冯大娘子小声说“说真的,你有什么念头,有什么办法,赶紧想哎”她又犹豫了。

    花姐道“嫂嫂有话只管说。”

    冯大娘子道“并不是我们做兄嫂的不想你好,真要是个舍得托付的人,我们是巴不得的,你哥哥做官儿也不精通,有个帮衬的也好。可娘要选的人,又得看舅舅的意思,这两个意思掺在一块儿,能有几分为你又能有几分为这个家呢据我们看,竟不如那个祝家的。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这门亲呐,退错了。”

    花姐低头不语。

    冯大娘子又说“听说,他如今官儿做得很好,王京兆还向郑大理夸过两句哩。依着我,先头是咱们家做事做得岔了,纵先低个头、赔个罪,也是无妨的。趁着他的官儿还没做大,等他真个发达了,不定多少人家抢着要他当女婿,到那时候就晚啦”

    花姐捏着扇柄的手指节发白,脸上表情变了数变,终于说“嫂嫂,容我想想。”

    冯大娘子道“那你可紧着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两样便有了婚姻了。只有父母疼爱女儿,才会问一问你,使你相看一下女婿,否则,不叫你知道就定下了也是有的。”

    花姐呼吸一顿,道“多谢嫂嫂。”

    冯大娘子道“莫要说这个话,走吧,她们等在那里了,再多一会儿,不定哪个碎嘴婆子就又要对娘胡说八道了。”

    姑嫂两个又装作没事儿一般往池塘里洒了一把鱼食,慢吞吞绕过池塘走了过去,丫环婆子们迎了上去,拥簇着二人回去。

    花姐伴着冯大娘子处理了一些琐碎家务,又陪着冯夫人吃了一餐饭。冯夫人饭后要念一卷经,花姐便回去自己房里,顺便说“将至乞巧节了,我与嫂嫂准备去。列好了单子拿来给娘过目了再去采买东西。”将冯大娘子解救了出来,不必陪在冯夫人面前。

    姑嫂二人出来之后简单议了一议,冯大娘子列单子,花姐便回房,两人约定明日再去拿给冯夫人看。

    花姐回到自己房里,王婆子等人来给她卸了簪环,伺候洗沐了,换了身寝衣。花姐一直不说话,等到收拾完了,才趿着鞋叫了一声“王妈妈。”

    王婆子正在给她翻找明天要穿的衣服、配首饰,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小娘子有什么事儿”

    花姐问道“咱们房里还有多少钱又有多少细软可用”

    丫环们互相使着眼色,王婆子道“小娘子有花用么前番用了一些,如今还有十七两九钱金,二百六十九两银,另有绢二十匹、制钱三十贯零几百文。小娘子的衣裳首饰,都在这里了”

    花姐道“我瞧瞧。”

    丫环们愈发眼色乱发,王婆子脸上显出一股难过的而紧张的神情来,还是从腰间摸出把钥匙说“在这里。”

    她说着,打开一个匣子,先将金银拿给花姐看,又指着旁边一个匣子里的铜钱,再开了个柜子,指着绢制。最后是清点花姐的衣服首饰、摆设之类。

    花姐一一记在心里,又对王婆子说“妈妈再出去打听一下,一张度牒要多少钱。”

    王婆子愕然“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花姐道“妈妈只管去打听。”

    心里倒想我的事儿,可不能对她们讲了。

    自冯大娘子对她说了家中有意为她说亲的事,她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冯大娘子夫妇二人虽与陈萌不曾商议,却是不约而同地认为冯夫人必是不靠谱的。冯大娘子叫她设法再奔祝缨,乃是因为她们也不认识什么更可靠的人了。

    然而花姐想的却是小祝已经很艰难了,虽说如今官儿做得不错,到底还是个从八品,她自己还不定怎么熬着呢,我如何能再给她添乱再者,她已帮了我许多,纵使是还我的那点儿恩情也连本带利的还够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我此生随波逐流,遇的尽是好人,然而娘死了,小祝也吃过官司受了白眼,干娘还叫我娘使人打了。再如此下去,难道要一直做别人的拖累不成小祝比我还小,都不肯认命做了官儿,我怎么就不能自己挣一条活路了

    她与祝缨经历不同、见识自然也不同,叫她做官是做不到的,收租理家倒是可以,但之前是帮于妙妙管“夫家”后来是帮冯夫人婆媳管“娘家”,做的都是辅助的活儿。她可不想再嫁个什么人,寄希望于婆家对她好,让她理事。

    事到如今,这个娘家也有点呆不下去了。

    她想我并不是心狠不要亲娘,可这个“孝”字,真是太难了如果不曾见过小祝虽累且险但是舒展的生活,我也便认命了。如今叫我认命,那可办不到了

    做官不行,生意买卖也有点难,一个内宅妇人能想到的就是出家买张度牒,头发一剃,遁入空门。花姐此生,头一回觉得这个“遁”字十分的妙。一入空门,再要筹谋接下来的生活就方便了。不管是还俗,还是自己经营个小庵堂,都有了点余地。虽也知道,好些个尼姑、坤道生活困苦又或易为歹人谋算,然而,在这家里好像也是被谋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成呢总要往外伸伸脚,为自己走两步路,才能说“不枉到这世上走了一遭”,也不枉老天叫她遇到过小祝,见过不一样的人。

    这里,花姐打定了主意,那一边,她兄嫂也在屋里说悄悄话。

    冯大娘子伺候完婆婆才能回房吃饭,边吃边与丈夫说话。她丈夫有着一切平庸子弟的特质,能力一般、品行一般,不过对自家人心地倒不坏。听了妻子的回话,说“她有主意,只要不出格,咱们也不白看着。她要没主意,将来妹夫过于死板,也略拦一拦。尽了咱们的心,以后她过得不好,也怨不得咱们。你我心中无愧就是了。”

    冯大娘子道“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摊上”

    “去别胡说我是担心呐,她要万一不肯嫁,学那烈女一般,或自割耳朵、或自截手指,又或者像夫人一样毁伤容貌”

    冯大娘子冷笑道“那夫人得夸耀一番女儿的品格,心里恐怕也不是完全不得意的。”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都叹了口气。

    第二天,冯大娘子心里有事儿,早早起来去婆婆那里伺候着,巧了,花姐也到得很早。两人把乞巧节的单子给冯夫人看了,冯夫人见上面还有给沈家的礼物,略指了几样说“这些,不是京城用的,改了去。咱们家才回来不久,我寡妇人家也不好太热闹”

    等说完了,花姐道“娘,我想往庙庵里做些善事。”

    这个冯夫人就很乐意,说“不错,再点香油钱。好叫菩萨保佑你。”

    花姐道“咱们月月都借它钱,然而一月不给,倒叫人惦记,或要说咱们忽地吝啬了。且舍米、舍钱,花用完了也就完了。”

    冯夫人道“你有话便说,怎么与我绕起来了”

    花姐福了一福,道“我想,不如咱们舍两张度牒出去,凡度了的,只要她还在佛门里,就该想着是咱们给的度牒、念着咱们的好。这是一生的善念,娘看呢”

    冯夫人笑道“我的儿,还是你聪明”又让儿媳妇去打听度牒多少钱,划出钱来去办这个事儿。

    冯大娘子心道,这家里进项不多,一口气倒出去不少,这妹子是怎么了难道是对亲事没了别的指望,只好寄望鬼神了

    她不敢驳冯夫人,只得接了。出去使人一打听,说是一张度牒要一百二十贯。

    花姐听了,心道一百二十贯,那我出得起了到时候我也要领这个差使,借这个势,使我的私房多买一张度牒,再从我房里出绢布,做几身僧衣,我自家身量的也多做两身。

    她心里把后路都安排了,也不对兄嫂说,也不与丫环婆子讲。

    待回到房里,却听王婆子回说“一张度牒一百贯。”

    花姐就知道,这里头有人吃了回扣了,心道那更好了还能省些钱安排旁的事。她知道冯夫人御下严厉,自己一旦逃走,房里仆人必吃瓜落,思量着先借故把房中的丫环撵走,王婆子也赶走安排好,给她们些钱,使她们受责之后生活也有些着落。

    自己还须得做两身男子衣裳靴帽,以防叫人认出来。还得留意梯子在何处、京城何处可以暂时栖身等。

    她不打算离京城太远,一则孤身前行也没个目标,二则路上确实难走。总之,先离开冯府,再做别个打算。

    冯大娘子因乞丐将近要办事,便回了冯夫人,度牒这事须得些时日,等乞巧节后,在冯夫人生日的时候,直接拿钱给庙庵等处“叫他们自己买了。”

    花姐因有自己的打算,便说“不好不好,钱给了庙里,是方丈、主持们定了给谁,是他们的人情了。不如我们陪娘各处走走,择了投了缘的、未受戒的,叫他们领咱们的情。”

    冯夫人听女儿的,冯大娘子无奈,只得说“那也要乞巧后。”

    冯夫人道“乞巧后,你着紧办。”

    花姐算着冯夫人的生日,心道那我的男子衣裳也该赶紧准备了。

    又借口要给哥哥们做衣裳,开始动手准备。料子才备下,乞巧节便到了。

    此时房中上下都知道她查问钱财是为了施舍,又都不背后对王婆子指指点点了,王婆子心情也好了不少,说“正好,乞一双巧手,好做衣裳。”

    花姐笑笑,与冯大娘子跪在冯夫人身后,一齐拜了下去。

    那对婆媳祷的什么不知,花姐双掌合什,念的却是织女织女,你是仙子,求你赐巧手的人太多,我不求你这个。纵有无双巧手,困于此处或困于彼处之内宅,又有何用终不过一个巧手的徒囚而已。但乞赐我半分勇气似小祝,叫我能迈出这一步,不求你亲自解我困厄,只求我不再做囚徒。

    拜完起身,忽然失笑想来小祝不会拜织女的吧她拜孔夫子还是孙将军她可真是个

    祝缨当然不拜织女,不过张仙姑拜,以前家里穷,摆不出这一桌子供品,也没几个人陪她玩儿。

    如今倒好,左邻右舍住得都小有家资,女眷也有闲心,张仙姑倒与她们玩得开心。

    祝缨也不管这个,依旧读书、练字。

    到了八月里,张仙姑又张罗该给祝缨做秋衣了“哎哟,怪道人人都要做官儿,这米、这衣料、这草料哎哟哟都不用自己愁了”

    祝缨与大理寺诸同僚的散官品级到底是升了,因品级升了,因是散官虚衔,能拿的钱米还是多了一点点的,又有地方上往京城各衙孝敬的,祝缨也分了一些,张仙姑更是开心。她一开心了,念叨的事儿就少了,全家都挺轻松。

    这一日休沐,祝缨穿着衣做的便服,往街上转了一圈儿,与张仙姑的“大兄弟”张班头一起吃了回茶,回来路上给祝大捎了一包卤味下味,又给张仙姑买了包点心。

    张仙姑接点心又笑骂“你有钱没处使,又乱花我不能再吃啦,再吃,再胖,点心不花钱,衣裳要花钱呢”

    祝缨道“又馋,看到了眼睛都要长在上头了,又不舍得吃。就吃了,胖了再做。再说了,本来是太瘦了,胖点儿好。”

    母女俩正温情脉脉,突然,门被拍响了。

    张仙姑张口就说“谁啊”

    祝缨听这声音很急切,对张仙姑道“我去开门。”

    门一拉开,却是陈萌亲自到了,他好有一个多月没找祝缨了,此时过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陈萌挤进门里,反身将门一扣,在祝家小院里来回逡巡。祝缨问道“大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冠群没在你这里吗”

    “啊”

    “少装了你一向有主意的,说,是不是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