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头雇车也给钱,但是给得比较随心所欲,有时候照价给,有时候多给,有时候不给。今天祝缨在场,小龙头知道祝缨场面事做得一向比较好,也就照实给了价。
果然,他讲定价钱,帮忙把莺莺一条被子裹了装上车,祝缨就给了他钱。
小龙头说“哪能要您老的钱呢”两个指头往外推,三个指头往里勾,终究还是接了这个钱,笑眯眯一看,还赚了点差价,乐呵呵地把人给送走了。回头对小江说“这房子你收拾收拾,准备另租吧。你算是赚着啦,白饶这几天房租。”
租房一般三月起,人都被官府带走了,眼看回不来了,房钱不退,继续租下一个,白得仨月房钱。小龙头对小江恭喜了一回。小江板着脸,对拿了鞋回来的小黑丫头说“拿回去,一会儿过来给她把包袱收拾了,有人来找包袱就给他们。”
小龙头也不生气,又多往小江身上瞄了两眼,笑嘻嘻地走了。
小江抿紧了唇,鞋也没换,大步走了回去。
小黑丫头把干净的鞋子揣进怀里,开始收拾屋子,很快就打包了两个大包,拖出来放到门口,进去把被子叠了锁进柜子里,反身把房门扣上。又扛着大包回小院儿,把包袱放到杂物间里。回头一看,小江已经换了新的衣服鞋袜,小黑丫头抱了换下来的去洗。
那一边,祝缨坐在车辕上,冷着个脸,车夫不敢搭话,飞快地把车赶到了京兆府门前。跳下车来,恭恭敬敬地说“小官人,京兆府衙到了。”要去搬凳子给祝缨踩着下来。祝缨微一用力,跳下车来,对门上的李班头说“叫几个人来,接人了”
李班头道“什么人要您亲自送了来”
祝缨道“你要不接,我可找别人了。”
李班头还要与她纠缠两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阿也人找到了吗”
祝缨道“八成是,找个人报给京兆和我们少卿。”
李班头踢了两个衙役“听着了吗快去”
“拿个单架抬进去,再叫他们准备一间静室吧,人不太好。”
“哎哎”李班头答应着,亲自上前,“小祝大人,厉害了呀。”
祝缨道“碰巧罢了。”
那边跑出来一堆人,七手八脚的,单架一时不凑手,索性拿了条长凳,把人放长凳上晃晃悠悠地抬了进去。祝缨抬腿跟着他们进了府衙,里面不少人闻讯来围观,李班头挺腰凹肚地“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都干正事儿去”
裴清正与范绍基下棋,听了消息之后缓缓落下一子,道“承德,瞧瞧去”
范绍基道“大理寺人才辈出呀。”
裴清矜持地道“小孩子嘛,腿脚利索罢了。”
两人边走边问来禀报的衙役“怎么找着的”
“不知道,小祝大人把人带回来的,看样子不大好,是抬进来的。叫找个郎中。”
范绍基道“那还不快去”
等两人到了安放莺莺的房门外,何京已经然赶到了,拱手说“二位大人,郎中已然去请了。”
裴清拍拍祝缨的肩膀,大声表扬“干得不错,不可骄傲。”
“是。”
两人站在门口往里看了看。这是个间单,从门口一眼就能看到底,一张小床,上面一个一动不动的人。裴清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祝缨道“当日就有伤,是小番安置的她,后来小番被抓了,没什么人照顾她,就这样了。正在发烧,所以要找个郎中。”
又一会儿,郎中来了,摸一把脉就说“怎么到现在才瞧病这般天气,还要捂着伤口简直胡闹”又是开汤药,又是开膏药,又要把伤口清洗了再重新裹伤。最后胆子还挺大地说李班头“京兆府不是已经不动酷刑了吗还对个小娘子动手”
李班头没好气地道“你看那像是我们弄的吗”
“哦哦,下手这人可真是没个轻重啊,可别再叫他动手了。”这郎中不是吴记那样的药铺出来的,还以为是什么家庭纠纷。娘家、婆家抢人之类。
李班头道“他已经死了,您就放心吧。”
把郎中给吓了一跳,憋着气去开方子了。
裴清等人看一眼也都退了开去,让郎中不要多礼赶紧医治病人。
何京跟着看了一眼,就低声吩咐“去,提几个人来认一认,是不是莺莺。”
裴、范二人本要离开又都停了一下,等到提来了五娘、玲玲等人,她们见了一口咬定“就是莺莺。”五娘更是哭骂“小贱人,你跑了,害得全家受苦”何京一摆手,又把她们带走。次后两个强壮的衙役押着小番过来。
李班头道“你看看,这是谁”
小番原本死气沉沉,站在门口第一眼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没有认出来,前行两步才看到身形便激动了起来。两个衙役死死压住了他。
何京一摆手“带走”
裴清和范绍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众人一同去见王云鹤,将找到莺莺、五娘等人辨认、小番的表现等都汇报了。
王云鹤先对裴清说“大理寺里果然有人才。”裴清谦逊了两句,道“那咱们先审那个小番至于莺莺,还是让她将养几天,能说话下地再问话吧。”
莺莺还活着,就必然是关键人物,但情况不对,先养着也没什么。小番的反应显示他至少是有关联的,先审着更是正常。至于养几天、审几天,就听天由命了,反正出去搜寻“仇家”的人还没找够周、马二人的不法证据。而两府有个“找到莺莺”的进展,明天见皇帝的时候也算有个交待了。
王云鹤是个世情通达的人,问祝缨“就只找到她一个人她的处境如何”
祝缨道“在临河一处屋子里租了个单间儿,小番租的。”
王云鹤又问“随身还有什么东西”
祝缨道“就一间简陋的屋子。”
王云鹤道“叫人去,把她的东西都搜罗了带来,许有物证。”
裴清笑道“还是京兆仔细。小祝,你到底是经验少,学着些。”心想,小祝不是这么不仔细的人,为何不把行李一同带了来
那边李班头向祝缨讨了地址,带了人去取东西不提,这边开始提审小番。
由于何京是个老手,审讯的事就交给他来负责,祝缨、鲍评事陪同。裴清让祝缨“多学着点儿。”
何京老到之处在于,他敢打。先打一顿,然后再问。小番咬死了“那是小人家,哪里都去得。也认得莺莺,见到她自然激动。”
何京心里认定是他,只是苦无进一步的证据,他看了祝缨一眼,心道你要是找到莺莺的时候顺便能从她那边找到一些物证就好啦
何京却也有另一个突破口“燕燕呢”
是的,莺莺活着,燕燕呢燕燕还活着的时候就被绑到了床柱上小番卖尸体的钱却交给了五娘再有,房子还是小番租的呢
小番道“的的不知道小的确是卖了钱,把钱交给娘了那一日,小的挂心莺莺,就借着准备东西潜了进去,并没有离开,后来,看到里面声音停了,实在担心就悄悄趴到窗户底下,往里一看,马将军已经死了。小的就走了进去,把莺莺救了出去,后来的事儿,小的就不知道了。”
何京听这小番一回一个花样,就知道他这回恐怕也没有说实话,心道你等着,看我怎么治你
他看了一眼祝缨和鲍评事,当时没有发作,只是让人把口供给记下来。又问小番,买尸体的人长的什么样子。小番说“是个老头儿,给他儿子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是周围的口音。”
再审下去,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
何京真就又把他打了一顿,两条腿都打破了,小番只是咬牙死扛。鲍评事低声道“参军,看来这贼嘴硬得很,打是打不服的,恐怕还要另寻他法。”何京也就住手,命人把小番押了下去,再拿供词上报。
这一回的供词就比之前合理了许多。但是祝缨读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有王云鹤说“不要再审了”
范绍基问道“这又是为何”
王云鹤道“一回给他一点儿消息,他的谎就要编圆了”他下令,一是医治莺莺,从女人身上容易打开缺口,二是继续找铁证。
裴清道“燕燕”
祝缨道“问过了五娘家的人,燕燕等死那阵儿身边也没个人,没人能证实他是尸体拿出去卖了,又或者是活人被他藏了起来。”
王云鹤也不急,说“继续查。”
所有人心里几乎已经认定是小番做的了,他认不认倒也问题不大。偷梁换柱这事一旦做下,小番和莺莺就是现成的犯人了。只差他们自己的供词。然而正可借这个理由拖一拖,继续查老马和周游。
两府的人各要再领一事时,李班头那里又从小江处取来了包袱。小江给莺莺把包袱准备好,是预备着莺莺案子了结后能用得上,没料到却被当成了物证被京兆府带走了。非但如此,李班头还带人把那一间屋子里外都搜了个干净,连半个铜板都没找到,也只得感叹一声“这里是真的干净。”
包袱拿到了京兆府,一样一样地摊开,里面有莺莺一身衣服,小番一身衣服,另只有一把碎银和几串铜钱。他们仔细地研究着这些,裴清对祝缨道“仔细看,这回不要再漏下什么了。”
祝缨答应一声,等别人把东西都搜过了,扒拉了一下装钱的袋子,算了一下钱数,说“不对呀,他们就这么点东西”
何京道“他得赔一具女尸的钱。”
裴清摇摇头“连替死鬼都准备好了,钱能不准备路引能不准备除非另有其人,否则该有别的准备的。还是再找一找妥当。”
王云鹤道“再查查他赁的房子查五娘家”
裴清对祝缨道“你也去。这回一定要仔细。”又低声嘱咐“先查,怎么往上报,再说。”
祝缨苦笑。
此时已是后半晌了,众人兵分两路,祝缨又去了五娘家。五娘家整个贴了封条,周围已开始热闹,只此一处一片死寂。揭了封条,祝缨与何京等人走了进去,先从大堂里开始搜起。祝缨道“先莫乱踩乱翻。”
衙役们道“放心吧,明白的”他们也学着祝缨之前的样子,尽量不碰东西,拿手杖一点一点地拨弄。
鲍评事笑着摇头“徒具其形。”他自有一番门道,仔细搜寻一番,从好几间房子的床底下的地砖下面找到了不少私房钱,又从一些妆台上找到了妓女们与恩客的书信往来。其中不乏一些京中有名望的人物,又或者世家子弟。有文雅、有粗俗,看得众人挤眉弄眼。
衙役们一样一样给登记了,都说“这群婊子倒是会藏。小祝大人说得对,莺莺带的钱是少了些。”
祝缨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干脆去了五娘的院子,又将五娘的家底给翻了出来。小番住在五娘院子的厢房里,自己住三间,比起妓女的房间,他这里竟显得十分的简朴。祝缨搜起小番来就没有那么犹豫了,她在小番的房里搜出了若干银钱,不多,又从床柱子里掏出两锭金子,这就比较多了。
衙役们也有样学样,竟让他们从紧贴着抽屉的桌面底下又搜出一个纸袋,摸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套男女的身份、路引之类
祝缨对张班头“可以呀”
张班头得意地说漏了嘴“可不是,背着婆娘藏私房钱那不得”
嗡,起哄起响了起来。
众人满载而归。
再次回到京兆府,一天又过去了。王云鹤对今天的收获十分满意,道“看来是早有预谋。则偷窃周某佩刀嫁祸,也是早有谋划的了。”
祝缨道“本是为了脱身,何必牵扯周某”
范绍基笑道“哪有天衣无缝的犯人”
王云鹤道“待莺莺能够问话,再审。谁也不许去与小番讲话,将小番单独看押。”
裴清出了京兆府,又是带着两个人去郑府。郑熹这几天一边要设法应付皇帝的垂问,一面要应对钟宜等人的催促,回到家还要给自己亲娘一个交待,见到裴清就问“如何”
裴清笑道“小祝立功,找到了莺莺。这小子可以,又故意漏了点给京兆的人拣便宜。”
郑熹道“还是不要托大。”
祝缨老老实实地说“是。”又说今天鲍评事在五娘家也翻到不少东西。鲍评事就说祝缨找到的更重要。
互相吹捧一回,郑熹道“没几天了,要快,要办成铁案。”
祝缨道“要证据也就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二人谁是主使。燕燕一条命,小番得抵命。马某的案子,即使他不招,也没什么。”
郑熹道“那只是捎带。要给陛下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祝缨平平板板地说“如果凶手不是周游,只怕有许多人会有”
郑熹截口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
祝缨不说话了。
裴清道“已查着一些周游的劣迹了,京兆府那边更重视查周游,这位周将军呐”他有种深深的遗憾,周游有那样一个父亲,未免就让人对他多了一点期待,谁想子不类父。虎父犬子,连看客都觉得可惜。
郑熹道“知道了。再辛苦这几日。”
他没有告诉这些人,他已与王云鹤有了默契,这件事儿,大家心里如今都有了底,凶手差不多就是小番了,也许还要加上一个莺莺。但是如何结案,让所有人心中服气,就是另一门艺术了。
王云鹤要趁机再整顿京师风气,这个郑熹也赞成,从周游开刀,当然也可以。把周游的烂事翻一翻,亦可。然而马某也不是白璧无瑕,顶好在结案前做出一个“狗咬狗”、“谁都不是好东西”的物议出来。最后爆出来凶手是小番的时候,物议才不会说“拿个小番来顶周游的罪”,在心理上形成比较大的反差。
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有所交待了。至于平级,主要是周游的亲朋,给他脱了罪,也就糊弄了大半。郑熹在心里挑挑拣拣,决定到时候扣下几件周游旁的劣案拿给他们看,当作是自己的人情。
而马某那里,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同样要扣一点,这个就让祝缨去交给金良,也是全了南军的脸面。至于禁军,他也有法子对付。
于是他吩咐道“你们要不动声色地透出几件事情”
祝缨头天领了郑熹的吩咐,总觉得有心事。先是这花街的光鲜亮丽之下的各种污秽,又是临河小街的贫苦。她出身既卑且贫,早已看惯了世间的愁苦,然而自从做官以来,满眼是越来越温柔繁华,竟差点忘了世间之苦就在身边,忘了自己的来处。一时之间各种回忆又涌了回来。
暗想我怎么快要变成周游那样的人了真当自己是无忧无虑能拿着钱读书玩耍的公子哥儿了
又想这案子。以她之见,小番固然是害了燕燕的性命,周、马二人也全不无辜,尤其是马,看莺莺的样子,也离身死不远了。然而她又知道,哪怕真的死了,马某也不用为莺莺抵命。
没一个好人,这案查完了,也不过是像甘泽的表妹曹氏一样,案情清楚了,人情却越发糊涂了。
她第二天起得特别早,全家都还没起来,她饭也不吃了,说了一声就先跑了。张仙姑在后面追着“你忙的什么呀时辰还没到呢这是他们大人们上朝,不是你的时辰”
祝缨早跑没影了
她堪堪赶在了王云鹤上朝之前,堵住了王云鹤。王云鹤一大早的正准备路上打个瞌睡,冷不丁被祝缨蹿了出来,把他给吓醒了。看清是祝缨,才说“是你怎么有事吗”
祝缨内心十分的困惑,道“有件事想请教。”
王云鹤看看祝缨,像是有事不想当着别人问。看看时辰,快马加鞭还来得及,就说“你说。”
“那个案子。马、周二人”
王云鹤听个开头就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他对祝缨宽容,乃是因为他也是这么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不想弄个丁是丁、卯是卯呢再长大一点,就有现实告诉你,要和光同尘,可是你又不能全然和进去,因为一点良心竟然还在,还让你不能随波逐流,这就很痛苦了。越聪明的人,接触到的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就越多最后哪怕挣扎了出来,有些事情还要绞尽脑汁才能糊个差不多,从夹缝里掏出一点自己想要的“公正”。
他说“他们该有自己的报应,但不该是为自己没做过的事。”
祝缨道“只怕报应也大人,总要依法而断,如果法是恶法呢”
“那就变法。”
祝缨怔了一下,王云鹤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啦,我该上朝去啦。你倒不急的。来,招待三郎去吃早饭,吃完了再去大理寺。”
祝缨塞了一肚皮京兆府的伙食,临走顺手拿油纸又包了一包油煎肉包子带走,把京兆府内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斯文的只好说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啊”仆人们则直白得多“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是外人”吃饱喝足还顺了人家的油煎包子走,到底是年轻,吃得饱了精神也就回来了。祝缨把事情又捋了一遍,心道管它呢凡事总要事实清楚了才好说下一篇,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不能叫犯人说我是傻子好糊弄。我只管把事儿弄清楚,先看谁是凶手,再看你们断案的是人是鬼怕你们不成
今天,她的任务依旧是跟着裴清办案子,时间已经非常紧了,皇帝那里已经开始倒计时,郑熹倒还是一派从容,裴清也轻松不少。裴清也算是方正之人,同时也看不惯周游这纨绔作派,他愿意配合郑熹的安排。
那一边,王云鹤竟没有对衙役下禁口令,他们查的一些劣迹也同时被宣扬了出去。无论郑熹还是王云鹤,风评上虽有细微的差异,却都是官场上的人精,两人默契地操作下来,京城的风向两天内就渐渐地变了。
早上还是同情马某的,晚上就说“没想到啊,那样的女儿竟有那样一个爹,他死不打紧,丢下家里人怎么过活呢”
头一天还说“打小没爹教的孩子,能长成那样就不错啦”,第二天就说“成日里呼朋引伴、眠花宿柳,与一群狐朋狗友不学好,也是该吃个教训,看能不能成个人”
祝缨也照着郑熹的安排,向金良透了一些马某的劣迹。反正这事儿跟她查真凶也不冲突不是
郑熹自己则将一页供词拿给母亲那位手帕交看,好死不死,正是周游自诉“顺手从妆台上拿的”头面送给玲玲的事,把这位岳母大人气得当时差点顺不过气来。她本意是来问郑熹,怎么会有不好的话流出来的,郑熹道“我已尽力把更不好看的扣下了。”然后把供词给收了起来,就怕被这位阿姨把供词给抢去扯碎了。
祝缨又去了一次五娘家,在那里耗了一整天,把五娘家重新翻了个底朝天。身边没了同僚、衙役们,她的心更静,竟让她在后院小池塘边的假山里发现了一间小屋子。这小屋子十分隐秘,上面一把铜锁,祝缨起手给它捅开了。
点了盏油灯进去,却发现里面虽有点潮湿,却是有床、有桌、有椅、有妆匣、有被褥,墙上挂着几幅香艳的画儿,想来也是五娘家一处有情趣的地方。假山小室外的小路被打扫过了,里面地上的脚印十分的清晰,一个是小番的,另一个是燕燕的,另有一个是莺莺的。三人竟同时在这里出现过并且脚印还不算太久。
她在里面搜了一番,很满意地搜到了燕燕留下的痕迹。不错不错,她就是怀疑,既然燕燕起初没有死,必是要藏上一藏的,藏身之处在哪里现在,她找到了。
她将所有东西都仔细包好,吹了油灯,把小室依旧锁上,出了五娘家,飞奔到了
那一边,莺莺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人也清醒了。
主审依然是何京。
他先不问莺莺,而是把莺莺送回牢里关着,让衙役带着莺莺在五娘家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尤其嘱咐,要让她与小番“远远地”互相看上一眼,不可走得太近,以免他们有什么暗号串通。
接着便是审莺莺。
莺莺仍然很虚弱,眼睛有点呆,听了何京问话,反应迟缓地苦笑了一下“大人,妾这样子,您都看到了。马将军马将军他做过什么,妾也隐瞒不得。妾也许是前生做恶,今生罚来受这般苦。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就是罪孽赎完了,下辈子也好清清白白地做人了。侥幸活了下来,有朝一日能脱籍,就苟延残喘着罢了。实不敢有非份之想。至于小番,妾实不曾与他合谋。”
她实在太虚弱,夹棍一上,人就昏了,竟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何京命把人泼醒,道“燕燕替你死了。”
莺莺的脸上一片惨白,话也说不利索了“她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何京心头忽地一动,看到莺莺的表情,他又改了说辞,道“你猜,我们怎么找到的你”
莺莺的脸色又是一变,何京心里猜着了七、八分。他吸取了教训,命把莺莺先带出去。一个老苍头过来带莺莺走,路上摇头叹息“小娘子,你见过几个可信的男人”
莺莺心中一恸。
何京接着提审小番。
小番又改了一番说词道“其实我是看着凶手的凶手是个青面的鬼长头发、青色衣裳是个女鬼我不敢说是她是她杀了马将军我认得她,她是隔壁七姑家的阿乐伺候马将军没几天,就死了就死了我就说,阿乐,别害我们,我们也是一般受害的她倒放了我走我就带着莺莺走了后面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怕说出来她找我,我就没敢说”
何京被气笑了,他家里老母、妻子都拜佛,他也信点鬼神报应之说。然而案子审得多了,犯人口中的鬼神之说在他这里已经没什么信誉可言了。他有时候审案,自己也装神弄鬼来着。且祝缨从假山小室里搜出的东西,足以证明小番在编鬼故事。
他又把小番打了顿,并恨京兆府不许用一些特色刑罚。
打完了,先把搜来的路引摔到堂下“若非早有预谋,怎会有这些东西”
小番道“是想与莺莺私奔,可不曾想过谋害人命”
何京又扔一件,是祝缨从假山小室里搜到的绣着燕燕名字的手帕,上面还有点点血痕。小番的面皮终于动了一动,还说不知。何京再扔一件,却是与女尸头上相仿的绢花,这是燕燕原本配戴的。小番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何京最后又展示了半幅白绢裙子,这裙子上用眉笔写着祷词,乃是燕燕祈求这次能够逃出生天,并且发了宏愿,如果能够活命,一定吃长斋,并且为小番立长生牌位。
便在这时,班头走了进来,说“那女的,招了。”
小番脸上忽然平静了下来,甚至露出了一点不屑的冷笑。何京也不在意,道“招什么了”
“这男的,案发那天,把她带到假山那里藏着,带了原本藏在那里的人走”
小番的唇抖了一下,嘶哑着声音道“是我一个人干的。”
何京轻蔑地笑了。
衙役们一齐喝道“从实招来。”
小番舔了一下唇说“姓马的总折磨人,我没撒谎,阿乐就是他折磨死的。娘却总说他出手大方,大方,嘿他又看上了莺莺,燕燕快要死了,我就想,拿燕燕换了莺莺,我想好久了,都准备好了。周游那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不作大恶不过是因为他没那个本事罢了。反正,他杀人放火都有人保着,那就让他背锅么”
何京皱眉“说你自己”
“那天,姓马的又来了,还跟姓周的打了起来,狗咬狗。当晚我就想,得动手了。姓周的喝醉了,我就去偷他的刀出来。姓马的正在发疯,没人敢靠近,更没留意我从后门过去。我杀了他,带走了莺莺。娘先前叫我处理了燕燕,我把她藏在假山那头的小屋里,后来你们都知道了。我杀了姓马的,把莺莺带去假山,换了燕燕,把她俩衣裳换了。”
“燕燕是你杀的”
小番“嗯”了一声。
何京拿了供状,让小番画了押,将供状拿去给王云鹤看。
王云鹤道“请大理同来过堂吧。”差不多了,十三天了,是时候给个结果了。鲍评事受命回去请郑熹,等郑熹的时候,何京还感慨燕燕“竟是位知恩图报的女子,可惜了沦落风尘,一片真心错付给了豺狼。”
郑熹那里也正等着消息,很快,他也便到了京兆府。
两府高坐堂上,互相谦让一番并肩而坐,其余官员各在下面摆了椅子坐着,差役们两行排行。
升堂了
先把小番提上来,命小番重新招供一遍。一回也是大同小异,只添了一个细节,交给五娘的钱,竟是燕燕的私房钱。五娘让他收拾燕燕的“身后事”,他私扣了一些,拿燕燕的私房钱当卖燕燕尸体的钱交给的五娘。
郑熹道“周游与你何冤何仇,竟要陷他于牢狱”
小番直勾勾看着郑熹,道“你喜欢听狗叫吗他喜欢听,听不到,就叫我学。嘿这小畜牲,喜欢看人学畜牲他上辈子准是个畜牲,这辈子畜牲皮脱了,骨子里还是畜牲。”
王云鹤一拍醒木“休得胡乱攀扯女犯莺莺是否同谋”
小番摇摇头“她不知道。”
清了清嗓子,命把莺莺带上来。
小番听到莺莺进来,人僵了一下,一路看着莺莺跪到了堂下。
莺莺一直在隔壁候着,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跪下的时候才想清楚,她这是被人给诈了小番根本没有出卖她,也不会出卖她,竟还有一个男人是可信的
她仰头看着上面这一排,或整肃、整儒雅、整干练、整俊俏的官员,想控诉他们,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终究是二十余年来的“认命”占了上风“是我昏了头,看他拿燕燕替了我,竟以为自己能逃出那个地方。你们当我是共犯吧,死就死了吧,我是熬不到脱籍那一天了。”
王云鹤声音低沉地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们连同类都要戗害”
小番仰着脸说“我连你们的同类也害了一个呢”
张班头当场翻脸,险些没有听令就要动手打他。
王云鹤与郑熹对望一眼,都说“肃静”
命二人画了押,王云鹤又要审给小番办路引假证的事儿,郑熹就去琢磨怎么上报这件事了。
到第十四日上,两人就开始结案了。小番与燕燕同是贱籍,这回倒是叫他杀人偿命了。老马是小番所害,更是该斩。周游是无罪开释。
五娘涉嫌买卖尸体,被王云鹤一笔勾了她执掌的权限,命另选“守法”之人掌管她原来的“女儿”们。莺莺是出逃,但是追索了回来。抄的这些妓女的私房都归还了她们。
另,在办案时又侦得马某、周游不法事若干。马某虽死,仅没收其非法侵占的财物发还苦主。王云鹤另起一本,专门弹劾周游,指他治家不严,使手下管家行不法事,侵夺民田,又有买卖官司等事,弹到必要把周游流放。直骂周游“不肖”。并且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是看周游这个缺德的样子,恐怕绝他父亲的血食。皇帝如果真的看重他,就该让他长进些,而不是护短。得给他个教训了
大理寺、京兆府两府都瞧周游不顺眼,两家下了力气去找周游的“不法事”。郑熹是个了解自己皇帝舅舅的人,悄悄给舅舅进言“要念着他父亲的功劳,让他足衣丰食即可。北军是守护禁中的,这么散漫,带坏了风气,臣担心禁中的安全。这是拿他的时候抄的单子,您过目。连禁军的腰牌他都带去了娼家,这可不好呀能偷佩刀就能偷腰牌,拿了腰牌的人会干什么,臣不敢想。”
王云鹤则向皇帝进言“南军、北军,太过和睦了不好。真起了冲突,有了嫌隙,也是不好的。现不如给他们一点事做,让他们都操练起来,免得再为了风月场上的冲突去围京兆府。”
两个人都说到了皇帝很在意的事自己的安全。
皇帝于是又夺了周游的实职,让他“闭门思过”,把周游的管家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家眷都没为了奴婢。同时命南军、北军加紧操练,免得他们无事生事。一时之间,南、北二军哀号不断,什么意气之争都先放到一边,一边练,一边骂周游与马某。
皇帝的面子算保住了,心情终究不美,对大理寺、京兆府两家不赏不罚,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祝缨重新回到大理寺,郑熹还是让她读书,一如往昔。她的心中只觉得可笑周游身上还有荫爵,照常拿着俸禄,还有那么大个府邸住着。这不跟她这两年的日子一样么读书,有钱拿,轻松极了
我累成条死狗把你从牢里捞出来,你好吃好喝好闯祸,弄了半天,咱俩一样哦,不你品级还比我高
然而,她翻遍了律条都没有能够让周游受到更多惩罚的条目,一时气得坐在地上起不来。
她想了一下,抱着律条去问郑熹“大人,这些条目,能改么”
郑熹一看她指着八议的条目就笑了“不要说胡话这怎么能改呢不要再想周游啦,他不过是癣疥之疾。你该学做诗了。”
祝缨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垂下眼睑“哦”想起来了,郑熹一开始考她的时候,考的就是十恶、八议。
郑熹笑着摇摇头“要会容人。”
“他也算人”
“嗯”
“哦”祝缨心想,这什么破法竟不能改那要怎么办等周游造反吗
她心里不忿,想了想,又想跑去问王云鹤。才走到京兆府,就见一群人从里面出来,叽叽喳喳是五娘家的女儿们,她们被开释了。
祝缨远远地看着她们,心道这又算什么呢
一个女孩子说“莺莺,你怎么啦咱们雇个车吧,我的钱拿回来了。”
祝缨招招手,找了几辆车,付了钱,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在车夫粗糙的手掌中,祝缨猛然想我这是付钱把她们送去哪儿了呀
车夫一个劲儿地道谢,赶着车去接女孩子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与车夫说话,车夫往这边指了一下,她们都看过来,又是一阵叽叽喳喳,声音十分好听。
祝缨站着看了她们一阵儿,她们竟在车上撩开了帘子向她挥手。
忽然,一个人走近了,祝缨警觉地看过去,竟是陈萌,他们许久未见了。
陈萌道“才看到像,没想到真的是你。”
祝缨指着他腰间的白带,陈萌道“就为这事,姨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