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虫鸣声显得更响了一些。祝缨没敲门,依旧是翻墙上屋回来,猫一样的落在院子里。
西厢的窗子上透着橘黄的灯光,花姐还在西厢里等她。祝缨推开西厢的门,花姐道“回来了”
“嗯。”祝缨一边回答,一边洗手。
花姐见她回来了也就放心了。她素来相信祝缨,一夜睡得极安稳。京城的另外两处,却有三个人睡得一点也不好。
付小娘子哪能睡得安稳本就迷迷糊糊,一惊就醒了。她是个识字的女人,拿了字条匆匆点着灯一看,上面写着几行字,是道指令。上面告诉她,如果想要摆脱丈夫,明天下午某时某刻到某处,见到一对老夫妇之后,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阅后即焚。后面附了个暗号当归。
另一边,花街后街上,牛晋将纸团摊开,上面也是几行字,写着指令。告诉他们夫妇二人,如果想要讨回女儿,明天下午某时某刻到某处,见到一个年轻妇人之后,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她。阅后即焚。后面附了个暗号梨。
付小娘子拿到纸条,心道莫非佛祖显灵,叫我去见贵人好帮我脱离苦海
牛晋夫妇拿到纸条,心道莫非心到神知,叫我去见贵人好叫我儿跳出火坑
两边人的睡意都消了。
付小娘子坐在桌前,看着字条发呆,她用力记住上面的地址和暗号,然后看着阅后即焚几个字躇踌了。烧了,就什么凭据也没有了,怕有意外。不烧,又恐怕不知踪迹的什么飞贼神鬼不再帮她了。这一趟,去是不去呢不去,眼见的掉进火坑。去,能有用吗
牛晋夫妇亦是如此,花街此时虽然有人已就寝,不少灯还亮着。他们夫妇守的这一家因为被搅了局,只能骂骂咧咧地先关门睡觉了。夫妇二人在院外站了一阵儿,更夫路过也摇头叹息,劝他们“总这么守着也受不了呀今天已是这样了,她也接不了客,你们回去休息吧。”
夫妇二人很快决定回家去商议对策。牛大娘子道“就去看一看,孩子等不得了。”牛晋道“万一是个骗子呢”牛大娘子道“没管咱们要钱,咱们就去看看。万一呢”两人也是犹豫不决。
到钟楼上的钟响起来,牛晋做出了决定“那就去瞧瞧”
那一边,付小娘子也被钟声惊醒我去了又怎样不去,能熬过今天,还能熬得过明天
纸条上的时辰是下午,他们两处内心煎熬,惶惶不安,将纸条上的时间、地点看了又看。
付小娘子心想我先到,在附近守着,看有没有人进去,看他是人是鬼。
牛晋夫妇商议“先到一阵儿,看看是什么人弄的鬼”
付小娘子胡乱吃了点早饭就将儿子托付给尼师“我出去一趟,看能不能央告人再借点钱搪塞了他。我现在不能走,我走了,他是不会养孩子的。”
尼师道“阿弥陀佛,你去吧,我去对他说。记得你还有个孩子在这里就好。”
付小娘子出了山门,人来人往之间,她大声对丈夫说“我去借钱孩子还在这里,你要真是个人,就别闹孩子”她丈夫本是要捉她走的,想她去借钱,倒也不是不行,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回来,我就着落在这一窝子贼秃身上要人”
付小娘子转身进了尼姑,大哭一场,扶着头,从后门出去了。
她到了指定的地点,是一处荒废的破院子,季节的原因,四处长满了荒草,藏身倒是很好藏身的。她站在外面想要找个合适的隐蔽点,不想那一边来了两个人,她要躲起来,头上伤还没好,行动疾了,眼前一黑,一跤跌坐在了地上。
付小娘子的动静引来牛晋夫妇的注意,他们俩也是提前到了的。牛晋夫妇听到响动,牛晋在前、牛大娘子在后,两人踮脚走了过来,问道“小娘子,你为何孤身在此”
付小娘子扶着头看向这两个人,答道“妾路过”
两下都愣住了,付小娘子看,这一处荒废的破房子,一对夫妇。牛晋夫妇看,一个小娘子。两个心里都起了疑,又都有点吃不准。牛晋夫妇衣服虽不华贵却也干净整洁没有补丁,说是贵人家的管事也不算离谱。但付小娘子一身布衣,袖口、肘上都是补丁,还包着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个能解决牛晋问题的人。
然而两下一对眼,又都觉得好像就是这个人。双方又都不敢认,牛大娘子扶起付小娘子,付小娘子道了谢,双方各自胡乱选了个方向,走了。又不走远,不远不近地标着那个破院子,直等到过了约定的时刻,心里都想难道
牛大娘子推着牛晋,付小娘子扶着头,都小心地往破房子走去。到了破房子外面又都站住了。
牛大娘子伸手指了指房子“你也是”
付小娘子道“你们也”
两下竟在院子外见了面。
付小娘子说“当归。”
牛晋说“梨。”
暗号合上了,他们需得找一个能说话的地方,双方都拖不起时间,最终只得相互扶持进了落子。
院门“吱”一声在他们身后关了。
他们到了院子里的正房,只见里面积了厚厚的灰,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三人也来不及讲究了,互相说了自己的遭遇。付小娘子一听,牛晋夫妇连养女也救不了,她也只能骂两句“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要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害她能有机会叫她好好做人,为什么偏要她当鬼”
说着,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也是跑了,然而那是无奈,且以为儿子能在宗族看顾下有口饭吃。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亲娘要这么对女儿要能带走儿子,她当然就带走了付小娘子忍不住落泪。
牛大娘子想起养女,花了如许心血,眼见无能为力,也哭了。
牛晋对付小娘子的丈夫也颇不以为然“染上恶习本已不该,败光家业的时候就该知道悔改浪子回头未为不可竟还殴打稚子胁迫妻子,虎毒不食子,真是禽兽不如”
牛晋心头忽地一动,说“我儿当归。你当与夫离。”
付小娘子道“那可就太好了”
牛大娘子道“还是合计合计怎么办吧孩子们都在受苦呢。”
一语提醒了其他两个人,他们的纸条上都没有写下一步怎么面,总不能他们碰了面,这事儿就了结了吧双方各掏出了自己的字条,惊奇地发现上面的字迹变浅了,心中都是一突。牛大娘子道“坏了别是因为我们没有烧了字条,他就不帮咱们了吧”
牛晋道“莫慌。我们现烧也来得及快”
付小娘子指着桌子说“看”
那张桌子上一层灰,只有一张纸上放着一副打火的家什是新的,他们拿起火镰、火绒,牛晋打火烧字条,付小娘子也拿出自己的那张一并引着了火。牛大娘子却又有新发现,她拿着那张垫在下面的纸,说“这上头也有字。”
三人凑上去一看,上面写着互助除害。
三人心头一跳,接着往下看,写得简单明了。付小娘子的丈夫只要在,就能祸害她一辈子,不止是她,还有她儿子,她也不能真不管儿子,所以,得那个男人死。牛晋的养女也是,亲生母亲是他们自己都确认的了,也没办法说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老妓铁了心要回闺女,那是谁都拦不住的。她也得死。
但是让你们自己下手,肯定不行,所以,你们交换,“互助”一下。如果愿意,去屋后树下拿一个盒子,里面有两封信,告诉你们方法,如果不愿意,阅后即焚,你们双方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倒霉各自的去。提醒一下,指望恶人幡然悔悟是做梦,就算他悔悟了,你们的罪也受了,等他们悔悟的时候,两个女人不定被卖了几回、转了多少遍手了。你们要不在乎这样,也随便。反正跟别人也没关系。
双方的心都扑通直跳。
彼此心里都充满着惊骇、犹疑、恐惧,以及一丝丝的这也可以吗
他们想走,脚步却又挪不开。
付小娘子想着自己,想着儿子,想着丈夫已然带了买主来拿自己,买主是个比自己故去父亲还要年老的人,买主的大娘子厉害得紧年轻时,诸妾侍婢有敢亲切者,轻的卖走,重的毁伤,所以至今无子。
牛晋夫妇在花街站了好几天了,看着浪荡子弟,看着种种老中青年,种种奇形怪状之人来来去去。愿不愿意呢
付小娘子挪了挪脚步,牛大娘子也跟着动了动,牛晋借着把这张纸条也“阅后即焚”,思忖主着。纸烧完了,他拿起打火的家什,说“先看看是什么样的信,再说。”
牛晋夫妇回到了家中,邻居们关切地问“牛老爹,怎么样有眉目了吗不如真去官府告一告”
牛晋苦笑道“那是她亲娘。”
“我今天听到一件事,兴许能帮着你。”
“什么事”牛大娘子急切地问。
邻居道“昨天,万年县也有个案子,那家小官人说,人带走行,先付一百贯”
牛晋道“人家是个小官人,只有那样的身份才能做那样的事。我养这个孩子,她要真个拿出钱来,我难道真个把闺女卖还给她往高里算价,我们这样的小康人家养个孩子能花几个钱”
邻居扼腕“那怎么办呀”
牛晋想起自己那个信封里说的,道“既然不能讲道理,要打官司也不能随便就打了,我去找个专会打官司的人吧。”
邻居道“京城地面上哪还有好的讼师能出手段的讼棍都死的死、逃的逃了。”
牛晋道“总要试一试的。”
“今天已经晚了。”
“时辰紧,我今天先打听人去,先约上了,明天再详谈也不迟。老婆子,快些”
邻居在后面叹息“好好的女孩儿啊”邻居也是看着牛家养女长大的,回去给家中小佛像供了炷香“菩萨菩萨你睁睁眼,好叫那老虔婆今晚就横死”
牛晋夫妇往外找了一圈,照着指示找着了一个住在小单间的落魄文人模样的讼师。讼师听到有生意上门,先是一喜,道“请进请进,无论争产、殴斗、婚姻官司,包您赢”又是一惊“不会有什么非法的勾当吧”
牛晋道“那倒没有,是小女的事儿。今天来得急,没来得及备礼物,明天,”他打量了一下讼师局促的居住环境,道,“明天,明天一早,小老儿请先生到那边茶楼里详谈。”
讼师不好意思地说“好”
牛晋夫妇回到家里,这一夜依旧睡得不踏实,第二天早早地就爬了起来,也没心吃饭。牛大娘子往女儿的房里坐着,暗自垂泪,哭也哭得不安心。牛晋往外买了早点回来,牛大娘子道“一会儿还要请客,我这会儿也吃不下,等会儿一块儿吃两口吧。”
两人赶到了茶楼,大早上的,有营生的在忙碌,没营生的闲逛也没有这么早,就只有这一桌客人掌柜伙计眼里看不到他们也得看得到了。
讼师与牛晋夫妇互相致礼,牛晋招呼上茶果点心,早点还有肉菜盘子。讼师塞了个半饱,才问“老先生,究竟是何事”牛大娘子一开口就带着哭腔“为的小女。”
“大娘子莫急,慢慢说来。”
接着由牛晋说,牛大娘子则在一边啜泣,一个说、一个哭,引得正闲的掌柜和伙计都来听。讼师好容易把事儿弄明白了,张口第一句就很懂“那娼妇,官的私的”
牛晋道“是私娼。”
讼师嘴比脑子快,问完了一句又后悔了,这是好长时间没有大官司了,他有点急了,不该这么沉不住气的。他清清嗓子,说“论说,以前有过例子,养恩大于生恩,然而那是双方身份相当。你们这个,一方是贱籍,一方是良民,混淆良贱,先就不合礼法,她把人要回去,你也是白养。她又只有这一个女儿,要回来供养自己,于情于理都是合的。想来老先生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否则不至于往那私娼窠子里站岗。”
牛晋道“先生只管说怎么办,我必重谢的。”
讼师慢条厮理又吃了一块五花肉,抹抹嘴,才说“这私的,倒比官的好办些。若是官的,我劝你们趁早死心。私的么,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过要”他比了个数钱的手势。
牛晋道“只要官司能打成。”
两人又是一番的讲价,牛晋道“走得匆忙,身上没带钱,先生放心,你我可写下文书”
“哎哎哎,那个可不好这么弄”讼师说。官府不喜欢讼师,他还写文书找打不是
牛晋道“容我先去筹钱,您后半晌到我家里来拿。”
讼师道“好小可这就回去写诉状,您的事情,可耽误不起啊”牛晋让掌柜的给讼师打包吃食回家,讼师也没有拒绝,提着纸包走了。掌柜的却是个热心肠,往牛晋对面一坐,道“老先生,你可信不得这个人呀有这个钱,不如雇两个人,把你家小娘子抢回来一藏。都比找他可靠”
牛大娘子其实已经动了个“既然官司能赢,为什么还要杀人人是好杀的么”的想法,见掌柜的这么说,忙问“怎么”
“凡大包大揽的,没有能成的且京城地面的讼棍,有名的、有本事的,不是刺配就是逃走。这一个,您见着他那衣着打扮了吗吃东西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他像是个有本事的人吗别闺女没救回来,倒被他把养老钱给骗了。有那钱呀,跟那鸨子好好讲讲价,把闺女买回来都行”
牛晋夫妇听了一耳朵掌柜的说辞,犹豫着回到家里,半真半假筹了些钱。下午讼师来的时候,牛晋道“还差五贯。”讼师道“老先生可真是要讲价,上午就该讲定,我忆写好了状子带来,你我只好把后半截撕了,给你前半截了,您现在出的,就是前半截的价。”
两下正在讲着,忽然来了一个邻居“牛老爹大喜菩萨显灵了”
牛晋站了起来“我还喜呢”
“哎那个老鸨子,今晨被人发现淹死在了井里啦她家门口还有一只跌破了的酒壶,喝醉失足哎哟哟你赶紧接女儿去呀别叫他们抢了先”
牛晋夫妇大喜,对讼师道“劳先生白跑一趟,早间饭食算我请的,这里有五百钱,先生拿去雇车回家。”
讼师还要理论“她的身份已然被人知道,你不要打官司追回吗”
邻居先说话了“你这人好生无礼孩子亲娘没了,不就轮到养父母了吗又不是官的,私的,花些钱就赎了来牛老爹,钱省着些,你还要拿一笔钱接女儿呢”
牛晋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道“对对,老婆子,钱收起来,接女儿。”
清晨的河面上笼着一层轻雾,极薄。整个花街都在沉睡,劳累了半宿,她们还要再等一小会儿才能起来,送客,准备一天的生活。付小娘子紧张极了,她的那封信里,让她这个时候过来,说,从某个门里会有一个女人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个女人会站在河岸不远处的一口井边,她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了。
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真的能行吗
付小娘子躲在一株柳树后面,看到那个小门里真的走出来一个穿着大红纱裙的女子,步子有一点不那么良家,体态却还保持着一点风韵。这个女人走到了井边,到了她藏身的柳树前面,手里果然拿着一封信。
付小娘子耐心地等着,几次伸出手去,又缩回了树后。女子的耐心似乎也耗尽了,对着河面骂骂咧咧“什么玩艺儿倒要老娘等,莫不是戏弄老娘”她又拿出那封信看了一看,喃喃地说“三百贯,三百贯还是少了,我要找他要五百贯再要彩缎十,不二十匹。”
付小娘子不再犹豫
猛地一用力扑通一声,女子掉进了井里,付小娘子扯住了那封信抢了过来,又躲回了柳树后,周围是沉睡的花街。终于,井里没有任何声音了。
付小娘子的心噗噗直跳。
她杀人了
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只是那么轻轻的一推。
纸被攥得皱了,她理平信纸读出了信的内容想买这女人的女儿,但是因为她的事情闹得太大,所以不愿意到她家里去,也不想叫别人知道,如果有意,就清晨没有人的时候,带着信到外面井边面谈。出价三百贯,当然,可以还价。
付小娘子把信团成一团,揣了起来。
一口气跑到了庵堂,付小娘子坐在地上倚着后门,紧张得手脚都在发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回来的。好像过了很久,一个小尼姑走了进来,说“小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付小娘子抱着头,说“我想早些出去,看能不能乞着钱,没吃早饭,头有点晕,坐这儿缓一缓。”
小尼姑把她搀了起来,说“咱们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吧。”
付小娘子进了屋里,说“我好些了,先去厨下帮忙,再给孩子盛碗粥。”
“师父说,你再拿一个鸡蛋给小郎。”
“哎哎”
盛粥的时候,她顺手把纸团扔到了灶下,看着那里的火先一暗,接着亮起来,慢慢把纸团烧成了灰烬。
看着灶火,她想我的事儿,怎么办呢他们会失信吗
厨房里的人多了起来,付小娘子帮忙把粥盛进大桶里,看尼姑们担出去吃早饭,自己也盛了锅底两碗粥,拿了一个白煮蛋,回房剥开了,在粥里压碎了,掺着喂儿子吃。小孩子被打得很重,摇醒了又咳血,张口吃了一口,对着母亲笑笑,说“娘,不哭。”
付小娘子一点胃口也没有了,说“娘没哭,你吃。”
小孩子尽力吃了半碗就吃不动了,付小娘子小心地把孩子放平,她听尼师说,这里治儿科不是很擅长,但是能看出来,恐怕伤着了内脏,不是很容易治好。付小娘子走的时候狠心,再让她见着小孩子,眼前曙光又现,她就又舍不得孩子了,想着让小孩子好好的。
粥放得凉了的时候,花姐来了,问道“怎么了”
花姐心里惦记着庵堂,今天过来时想祝缨已经出手了,应该事情就妥了,不想在山门外却看到了付小娘子的丈夫还在那里,她就来问问付小娘子有什么变化。
付小娘子道“他,吃不下东西。”
花姐道“你先吃饭,我给你看一会儿孩子。”心中很奇怪怎么回事呢
付小娘子吃了两口,忽然问“那个畜牲还在外面吗”
花姐点点头。付小娘子心里一则以愁,一则以恨,愁此人不走,恨此人不死。连带的,将那个策划的神秘人也怨上了我已动了手,那个畜牲怎么还活着呢
屋子里十分安静,一旁的杜大姐说“我去帮尼师。”她在这里住了两年,熟门熟路,找到了尼师之后拿出一份契书,说“师傅,我有一件难事。”
尼师道“你的劫数不是已经过了吗”
杜大姐说“这个,我拿着觉得不得劲儿。又不知道怎么办好。”
尼师将契书一看,道“哦,你欠主人家的。他们还给你了”
杜大姐说“我没欠钱。”
尼师一声叹息“这是在救你的命啊,没有这些钱,你就要被带走了。”
“我知道的。可是这”
尼师道“这个东西,在你的手上是没有用的。”
“那我”
尼师慈爱地抚着她的头,说“自己想,什么时候都不迟。”
“师傅,我是个笨人。”
尼师道“你把这个交给他,以后就再无反悔的余地了。不交给他,以后你有事,他未必再保你。”
杜大姐脸上现出难过的神情来,尼师道“日子长着呢,慢慢想。”
“哎。师傅,我回去帮忙了。”
杜大姐虽然一直话不多,花姐还是察觉出了不对来,问道“杜大姐,有什么难事么”
杜大姐脱口而出“想付小娘子哩。”
主仆二人叹息了一回,看看付小娘子,人也呆呆地坐着。主仆二人都为她发愁能借着儿子的病拖个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久了,可怎么办呢那个男人的早饭,都是庵里给他拿了两个馒头,他还嫌弃没有酒肉,要带了妻儿回去呢。
付小娘子只管想我的事呢他们办了没有
忽然又想起来对了,我还有事没办
她跑了出去找到尼师。尼师正在算账,小尼姑把她拦在了屋子外面。尼师放下账本,走出来问道“什么事”付小娘子哭着说“孩子,孩子咳血了。”尼师道“你先去,我这就来。”
往孩子病榻前看了一回,说“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付小娘子又哭了起来,忽然说“能、能求求别的大夫么”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十分不好意思。
尼师很怜惜她,说“你也可试试,有合适的,可以请过来瞧。我只这孩子不宜挪动。再者,他父亲还在外面”
付小娘子当即起身“我从后门走。”
她这一天走了许多个药铺讨药,好些人都在街上看到了她。第二天,她依旧避开了丈夫出门。等她晚间回来的时候,却听小尼姑说“那个人没在山门前了。你要小心呀。”
付小娘子知道,她给这庵堂带了许多麻烦来,好些个小尼姑被那个男人下三路地骂。她低声说“实在不行,我就走,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啦。”
小尼姑心里有点不快,但付小娘子这么说,她又不好意思了起来,说“都是苦命人,能护一时是一时,你要能逃走,不如就逃。逃得远远的才好,不然要被找到的。”
付小娘子一声惨笑“能逃到哪里呢”
两个正说着话,外面跑进来另一个尼姑,说“小娘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男人。”
付小娘子道“他他又干什么了”
“死了,就在前面走两个街口的一条巷子里”
付小娘子跳得弹了起来“什么死、死、死、了”“神了。”她非常小声地说。
“小娘子”
“我我去看看。”
那个男人倒在路边,脑袋上老大一个血口子,脑袋边是一块石头,显然是被这块石头打的。他的脚边掉着一只已经开了线的布袋,上面绣着漂亮的仙鹤,四下散着几枚骰子。巷子里地上散着一堆竹竿。
付小娘子看了,连连后退,按着胸口,心想这就解脱了吗
她呆呆地看着,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吓着了快回家吧。”
付小娘子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是我的丈夫。”
围观的人都露出同情的神色来,有人嘀咕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不多会儿,衙役也来了,一边排开众人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围观的人同情付小娘子,七嘴八舌代她说了“她丈夫,走路上就死了。”
衙役们问“怎么死的哪里人氏为何在此有何仇人与我们去万年县走一趟吧”
死的人不是权贵,疑凶也不是周游,惊动不了许多大人物,在哪个地界上出事就归谁管了。万年县先把人、尸都带走,衙役们还问“小娘子你头上也有伤,也是仇人所害么”
付小娘子道“不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儿子还病着呢”
衙役都同情她,说“你男人这是横死,得先去讲明,你才好领尸回去安葬。不然,为了儿子叫丈夫尸身晾着也不像个事儿。”
任凭她怎么叫儿子,付小娘子也被一同带到了万年县衙。
县衙越来越近,付小娘子心里越怕,脑袋里也嗡嗡地响了起来。她响牙坚持着。
万年县衙门口,恍惚间看到一个着绿衣的少年含笑着从里面出来,边走边对里面的人说说“留步留步,勿送勿送”
衙役们忙上来见礼“小祝大人。”
“小祝大人”道“这是有官司柳令,我能也看一看么只看,什么都不干。”
万年县令从里面走了出来,道“祝丞还是这么个脾气呀。”
衙役们慌乱拜见县令。
万年县令不太怕小案子,小案子容结,一看抬着个尸首过来,他的心也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衙役道“里长报说巷子里发现一具男尸,我们赶到的时候又看到这个小娘子在旁边,说是她的丈夫,就一起带过来了。”
万年县令命连人带尸都带进去,然后让仵作来验尸。付小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那个小祝大人看看自己,看看尸体,很犹豫的样子。万年县令道“三郎是大理寺丞,莫非”
大理寺的姓祝小小祝大人等等,那不是朱大娘的兄弟吗
付小娘子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了过去“小祝大人你可认得朱大娘么我是寄居在慈惠寺的求你,托朱大娘帮我照看我儿子”
“小祝大人”惊讶了“你是付小娘子”
“是”
万年县令与祝缨就是个面子情,他也不喜欢大理寺的人干预他的案子。今天祝缨过来是谢一谢他给解决了一份麻烦的,也没多少谢礼,一份帖子,亲自过来,也是个情份不是
现遇到了这样的事,万年县令一则不愿意祝缨插手,二又怕案断得不好被追查,便把祝缨当成个“证人”,来牵涉其中。问道“祝丞识得此女”
祝缨上前,小声对他和主簿说了小付娘子的遭遇。说“家姐提过,为了躲丈夫,头都撞破了。这几天舍下也遇到了些烦恼事,故而没有多留意。还以为她的丈夫知道羞耻走了呢,怎么会突然死了我还以为先出事的会是她的儿子,三岁的孩子,被个大男人下死手打,就为了逼出孩子的母亲,啧啧”
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的一点小心思,还是该问一问这小娘子这两天都在干什么,是否与她有关。毕竟,这丈夫不仁不义在先,妻子有点什么想法也不奇怪。”
这话说到万年县令心头去了,他将醒木一拍,先审付小娘子。
付小娘子心道神了
便将自己这几天的事都说了“想着先借些钱搪塞了过去,再求尼师治我儿子。没想到儿子吐血了,就出去求有没有好的儿科”
她是人证也有,物证也有,孩子的伤也是真的。
万年县令一拍醒木,问“现场可有凶嫌”
衙役道“只有围观的人。”
又问现场还有什么东西。衙役将一块石头拿了出来,此时仵作也到了。万年县的仵作比京兆府的干活糙一些,将石头与头上的伤口一比,说“凶器正是此物”
祝缨看看石头,又看看付小娘子,万年县令问道“怎么”
祝缨道“我想看看现场,行么”
万年县令想起他的本事,心道也罢,就叫你看上一看。
那边主簿则怀疑上了,他问“小娘子,你怎么不伤心呢”
付小娘子跪坐在地上,仰脸瞪着他。祝缨摇摇头“她不笑就不错了。”话音才落,付小娘子真的笑了起来,祝缨也噎住了。
万年县令咳嗽一声,道“看来不是这个妇人了。”
他与祝缨去看了现场,现场早就一塌糊涂了,什么人都有。祝缨并非真心想找出“真凶”,看了一圈,说“我不便多言。这事儿到了我手上我再说,到不了大理寺,就不用说啦。”
万年县令仍然客气了一回,说“祝丞话里有话,你我如今还需打机锋么”祝缨也就指着竹竿散落的地方说“这里有擦痕,是失脚滑落的痕迹。”
万年县令也仔细看了一圈,点点头,说“唔,踩到竹竿上,头撞到了石头所致。”看到这里,他已有心把这案子当作意外来结了。辖内发生了命案,他得破案不说,还说明他的治安不好。如果有刀伤之类明显的谋杀,那是怎么也得找个凶手结案的。这个案子么意外的结果是他能够接受的。
祝缨蹲了下来,又看了一看,忽然问道“尸体是仰面还是俯卧伤口在哪一面跌倒后有无旋转”
万年县令一面有点恼她多事,一面想大理寺出来的,真有点本领。眼下虽然讨厌,不过真有疑难的时候,可以请教他。于是也就不得罪她,问衙役。衙役道“小人们看时,是仰面,脑后有伤。”
万年县令道“那就是踩着竹竿滑倒,挣扎的时候旋了个身儿,脑袋磕着了。”他于是命衙役们现场演示一下“你们两个,在这边等着接他。你,去那边,跌一个。”
被选中的衙役暗叫倒霉,只得装模作样地跌了一回,位置也是刚刚好。万年县令点点头“不错,应该就是意外了。”又向祝缨道了谢。祝缨道“不嫌弃我多事就好了。我刚才是见猎心喜,觉得事情有点巧,才多嘴了。”
两人互相客气客气。祝缨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听万年县要仵作填尸格,让付小娘子把尸体领回去。就说“看她也可怜,我出几百钱,雇个车吧,不然,叫她怎么运回去”
万年县令笑道“三郎真是心软。”
“柳令取笑了,我要不这么做,回家是要落埋怨的。”
出了钱,祝缨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去管付小娘子怎么样了。
付小娘子拿着钱,把尸体领了回去,央了尼师“帮忙给他烧了。”
尼师道“你这些钱怕是不够的。”几百钱买来的柴,够把尸体烧焦,恐怕不够烧成灰。焦尸,怪吓人的。
付小娘子叹气道“那也只好随便雇几个人找块地埋了。我是再也没钱管他了。孩子”
尼师道“睡了。”
尼师不问,小尼姑们没这个定力,下了晚课还有人过来问付小娘子“出了什么事了”
付小娘子说“死鬼踩了竹竿子跌倒,头撞到石头上撞死了。唉,万年县叫我领回来安葬。我也没那个钱,车钱还是小祝大人赏的。就是朱大娘常提起的那个兄弟,也来到咱们这里的。”
尼姑们叽叽喳喳“原来是他他是个好人呢”
付小娘子道“是啊,好人。”虽然只是有点温,不过比起帮自己筹划的那个神秘人确实更让人安心。另一个隐在暗处的人,总是让人害怕的,生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又要让自己做什么事。
不知道,牛氏夫妇怎么样了
牛氏夫妇领回了养女,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不同于死了一个良民,又是血糊糊的现场。花街河边的井里淹死一个妓女,过于平淡,竟没有人想过去追究。有尸体,有井,还是淹死的。
仵作也不愿意去仔细扒拉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的尸体,尸格一填,就是一个失足落水。
牛氏夫妇抢先递了状子,花了钱把养女赎了出来。理由也是老无所依。也肯认当年抱养孩子的事做错了,也肯受罚。他们的状子递上去,反而引起长安县的怀疑了,然而牛晋当时正在茶楼准备打官司,此事有一整个茶楼的证人。
判他案子的是长安县,与万年县也不在一处,长安县也算是查过了,写了个看得过去的结语,草草将此案了结。
牛晋一家三口也绝不愿意去争那老妓的遗产,由长安县将此处无主的宅子收了发卖,被另一个老妓买了下来,依旧做着原来的营生。牛晋一家也不再打听此事,辗转换了个地方,索性招赘一个女婿,立意与这段往事不再有任何的牵扯,从此与付小娘子如两条游鱼相忘于江湖。
他们与付小娘子一样,试图忘记这件事,将往事深深埋在了心底。牛晋总是告诉自己他信上说,不履约便要放心脱不了籍,如今我儿已然脱籍,我再不用担心被威胁了。
他却不知,策划整个事件的人并不想威胁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