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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7章 可行
    经过郑熹这一通审,最后定稿出来之后祝缨自己先读一遍,都觉得更有“奏本味”了。她拿去给郑熹看的时候就准备着接受郑熹的一些指点和批评,只要郑熹说的那些个道理她觉得能接受,修改一下也没关系。

    定稿的结果,两个人都还算满意,剩下的就是递上去,等扯皮了。

    郑熹警告她“此举干系不小,不必强出头。”

    祝缨道“明白。本是为了能够更顺手,添麻烦就不必了。先尽力一争,不行,就退一步,实在不行,等下次机会也没关系。”她既能知道郑熹在考虑皇帝的想法,自然也猜着两分郑熹的想法。只不过,人生苦短,她不太想等而已。

    “去吧。”

    小官儿的奏本不是随便递的,得过筛子。郑熹点头了,祝缨这才把奏本递了上去。

    朝廷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奏本,有明白的、有糊涂的,朝廷里的糊涂蛋也不少,为了不让他们气着皇帝,总是要先筛上一筛。不过一般也不轻易扣折子,因为这里有一个“阻塞言路”的罪名在等着。

    祝缨的奏本递上之后,并没有被阻拦,有人写了个片子小结放到奏本里然后递到了御前。她的官职实在太小了,皇帝要先看完军国大事,才轮到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奏增添个从九品职位的事。皇帝看着这个奏本,倒是想起来一些事。复核大理寺旧案过去好几年了啊,岁月不饶人呐

    他回忆了一番旧事,才重新扫了一眼奏本,这个事看着有点奇怪,细想想好像又有一点必要。

    他想了一下,命人召了郑熹过去。

    郑熹的心里,未尝不想有一点改变,他心里有一个底线狱丞,从九品,不入流也是个官不是让个女人做官,那是有点不妥当,被驳回也可以接受。不过添女性狱吏,他是觉得可以的甚至是应该的。所以祝缨先去捅破天,他再来糊一糊,最后就能达成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了

    到了御前,先舞拜。皇帝没说话,让宦官把奏本拿给他,郑熹打开一看,就是祝缨写的那个。

    他虽已知全部内容,仍是看完了才,说“这小子又来了”

    “嗯”

    郑熹就解释“这是个小孩子,猴儿一样,事情倒是办得体贴周到。”

    “体贴周到”

    郑熹就将祝缨办的几件事给皇帝说了说,先是周游案,然后是龚劼案,再说祝缨复核时的事。这些都是已经了结,且有皇帝满意结果的事情,皇帝来了点兴趣,问道“不要因他断案明白,就觉得他办别的事也明白了。”

    郑熹道“别的事也还可以。”

    “哦”

    郑熹就又说了祝缨自任大理寺丞以来的事迹。

    皇帝听到中途,问道“这一笔钱从哪里来”

    郑熹道“他自个儿去算,从采买节省或是各处空耗的裁减。”

    皇帝的兴趣越发大了起来“都怎么干的可行吗”

    “都可行。”

    因为祝缨办事细致,办得也周到,条理分明,郑熹也是个头脑清楚的人,讲得也明白,皇帝听得舒服极了。就像是看一个水到渠成的顺滑故事,丝毫不用担心有什么神转折,最后说“他所奏之事或许可行。只是礼仪仍有些疑虑,可以议一议。”

    增加一些官员的名额,这事是需要政事堂来正式下公文的,又,从九品也是官,也需要让吏部来管,也需要发俸禄,这又涉及到户部等处。虽然小,但是得过这一关。

    接皇帝就写了一行字,着政事堂与吏部来详议此事。

    这一议,就议大发了。

    政事堂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和皇帝一样,他们先办大事,再办小事,这一天等到奏本发到他们手上的时候,都快落衙了。陈相和施相二人看到的时候再议好像也来不及了,两人都是做官久了的人,一眼就看出这里面有些麻烦,但是一口回绝又不太合适,因为确实有男女大妨。

    施相道“这个一时怕是议不清。”

    陈相一听他这个口气就知道,他想把这个事儿给糊过去,从九品的位置再加上几个小吏,屁大点的事儿,就搁那儿放凉了,它都不能算大事儿。先放两天,皇帝想不起来就放着,想起来了,就再议。

    陈相看看奏本的署名,对施相道“既然陛下有旨,不如还是议上一议。”

    施相道“那只有吏部怎么能行礼部不得拉过来吗大理寺添了,别的地方要不要添呢刑部呢各府县呢”

    他说的是有道理的,并不全是因为他自己想糊弄。因为增添一个官职这个事,哪怕皇帝现在同意了,各部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比如,礼部还得给这个官员安排个站位。

    陈相道“今日已晚,先知会各部一声,让他们明天派人来吧。先议着,有什么疑问,将这个祝缨召过来答疑嘛我看看,还有附了个片子,写得好像也行”

    施相道“好吧。”

    毕竟是个从九品的官位,也不是大事儿,施相也就没太放在心上。至于狱卒的事,他们俩都默契地忽视了,小吏,就更加不算事儿了,那是捎带的。

    次日,由于已经知会过了相关的人员,各部都指派了相关人员来。从九品的官位,女性,虽然理由还算正当,也不值当各部大人们专门把它放在第一位的。各部派了郎中来,倒是被陈相接见了,陈相勉励了他们几句,说“你们就在这里议一议,出一个章程出来。”

    说完,他就让人把这些人放一个屋里去,他也不主持这个事儿事太小了。

    哪知这群郎中根本没有议出个结果来。外面看着一句话,“礼部议礼”,那可不是一个站班的位次的问题了。从九品的品级待遇那是有的,如果你是个女性,那么跟男性一起站班,是不是不妥再有,一个男性官员,是可以封妻荫子追赠父母的,女人当官,怎么算这涉及礼仪大事了

    专管这个的事的人想得就细“虽说男女大防,总不能狱里的大防有了,朝上的反而没有了吧还有,她的官服怎么弄”

    吏部手里反而简单,他倒不用考试性别问题,他考虑的是“给大理寺添这些人,别处会不会有想法”

    讨论了一整天,竟然没能有一个结论出来。大家的态度是出奇的一致有道理,但不多,荒唐但又不是完全荒唐。如果拒绝呢,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给丞相一个替代的方案。陈相要的是“章程”。

    其实陈相没有一定要办成这件事,祝缨的面子也没有这么大,陈相是看皇帝没有拒绝而郑熹这个大理寺主官没有反对。这群郎中想得就多了

    中午各回各处吃午饭,吃饭的时候就把这事儿传出去了,到了下午继续议,仍然是一个两可之间。但是消息,却是慢慢地散了出去了。

    快要落衙了,陈、施二人办完了大事,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一问,还没个结果。施相就说“瞧瞧,难住了。要是一开始,说个行,或者不行,这会儿早出结论了。就怕黏黏乎乎。”

    陈相道“那你说”

    施相道“我不说。”

    他又不说了

    这一天皇帝没问,这事也就暂时放下了。

    第三天,只一上午这事儿就又传远了一些。太常先就知道了,杨六郎一早就跑过来跟大理寺聊这个事儿,拦着祝缨问“三郎,你怎么想着这个的嘿嘿”

    祝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嘿什么呀这不是应该的吗”

    因为是她在管着大理寺,大理寺的人看她办事周到,她提出的这个,许多人都在想只是不知道要裁掉哪个狱丞狱卒更是不安。

    老黄又被大理寺内的吏们给推出来,悄悄地问祝缨“您要裁了男人添女人”

    祝缨道“裁什么裁是增设”

    “哦”那就好老黄懂了官儿嘛,谁嫌自己手底下的人多呢再说了,有女监,那就得有个女牢头。

    老黄一溜烟儿地跑去散播一手消息去了。

    各部各司的小官们也议论纷纷,也有说不合适叫女人做官的,但是又都觉得,女囚确实得女牢头来看。也有说,何必要官呢点几个服役女子就可以嘛不过也都佩服,大理寺这位大管事,确实是心细如尘。

    底下聊得火热,祝缨也算为整个皇城贡献了一则不大不小的趣闻。

    上头的大人物们反而认了真,竟然惊动到了尚书们。

    钟宜是听到风声之后挤进来的,他本来没太在意,政事堂要议一个小官职的增设,他就派了个郎中去。郎中去了两天,耽误了部里的事儿,他一问才知道议出了麻烦他二话没说,自己跑过去了。

    钟宜一到,吏部那里就得来个差不多身份的人,不能叫个郎中对礼部的尚书。

    吏、礼二部来了人,刑部也听到了消息,刑部也管案子呢

    连太仓等处都派了人来。因为这新增的东西,不但涉及到了官制,它还涉及到了俸禄,那太仓也要掺一脚。还有户部,因为涉及到田产的规定。

    大理寺这边,郑熹也就顺理成章往政事堂去“看看”。

    最后连御史台都派了人来,因为御史台有个“台狱”有时候也要抓人关起来,绝大部分时候是男犯,偶尔也有女犯。虽然“台狱”只是一个称呼,御史台目前没有自己的大狱,因为他们主职是弹劾,遇有特别大的、皇帝要求他们参与的案子,他们才会参与。一般这样的案子都是三法司一道审,三法司里包括大理寺,所以“台狱”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其实就是大理寺的大牢

    但是这跟御史台也有关系呀那必须得过来说一说。再者,此事也干系物议,御史台那是有责任过问的。

    一群老头子和半老不老的头子聚到一起,面面相觑“这是个什么事”

    女官,是有的,都搁宫里呆着呢。

    现在有人提出要在百官序列里添一个真正的“女性官员”的位子,并且要记录在仪典里,正式固定下来,这还是让他们惊诧的。更让人诧异的是,皇帝居然没有一口否决。再仔细传阅了一下奏本,他们的心里各有了一点数,因为这个奏本虽然写得很白话,看着文学造诣不高,不过讲得十分明白,也确实有一点道理。看一看字,是很正经的楷书,看着舒服,不让人讨厌。

    参与讨论的人里,也有同意的,比如郑熹,虽然同意得含糊,但是他是大理寺的主官,他认为确实“男女大妨”是需要考虑的。御史台那里也含糊地认为,这个问题提得对,但是怎么解决,咱们再商量一下。

    也有反对的,比如钟宜。女子装男子服,那或许是情趣或许是流行,被史官记下来,算“服妖”。女子行男子礼,更是造孽了女人做了从九品的官,如果她的丈夫反而是个白身,怎么弄这不是要阴阳颠倒了吗

    又,钟宜最恨小吏,他可是在小吏身上吃了大亏了。“女人胆子更小”这种印象他还是有的,那会不会再受人控制,有私心办坏事

    但是钟宜也被一个“男女大妨”给卡住了,他说“女子犯法本来就少有案里,或募胥吏妻女暂管。”郑熹也是有充足的理由来应对的“大理寺在皇城之内。”皇城跟宫城就隔一道墙,临时找个乱人进出,那是不好的

    皇城、宫城的进出都有规定,临时募人进出,人是不是可靠也不一定,懂不懂规则也不一定。如果遇上钦定大案,夹带消息进来,怎么算

    几位大人物议了一天,竟也没议出个结果来。还真如施相所言,比较的麻烦。

    他们各自又还都有大事,于是约定隔日下午再议。

    郑熹隔日上午把祝缨叫过去又数落了一顿“再议不下来,你就去与他们打嘴仗去”

    祝缨道“好。您给划个道儿下来,我把他们打成什么样不算冒犯”

    郑熹被气笑了“你还想打他们”

    “嘴仗嘛”

    “就你读的那点子书他们骂你你都听不出来”

    “听不出来就当他们夸我了。可我骂他们,一定让他们能听得懂。”

    郑熹哈哈大笑,笑完了更生气了“再这么胡说这个事儿你就别想了我就丢这一回脸,叫这事办不成,也不放你出去得罪人啦。”

    祝缨道“想办事儿,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我出去跟贩子砍个价,都跟砍了他们的头似的。”

    “嗯”

    祝缨笑道“大人,您瞧这个事儿吧,要说叫女人做官,是不是老头子们都得跳起来可我要加个狱丞,您看有一口回绝的吗少吧即使有,说一说道理,他也得犹豫。您看我挑的这个事儿,我是没眼色的人吗”

    郑熹哼了一声“你就在我这儿胡缠吧滚”

    祝缨滚了。

    这一天下午,郑熹又去“议”,还是没议出个定文来。他于是向陈相建议“既然是祝缨提的,叫她来解答,说得清楚就定下,说不清楚就回奏陛下,如何”

    陈相同意了,施相也说“也好,叫他来,把事情都说明白,为这一件事耽误的时辰还不够多吗”

    也是看郑熹的面子,丞相、尚书等最后一次为这件事聚到了一起,再把祝缨叫过来。

    祝缨第一次正式到政事堂,政事堂比大理寺要气派一些,台阶都多了几级,她跟在郑熹身后,身体有点紧绷。郑熹回头道“你还知道怕”

    “我这是运气呢。”

    郑熹笑着摇头,眼见祝缨放松了下来,心道那趟差,出得挺划算

    郑熹先进去,祝缨在外面等着,等里面寒暄了一阵儿,陈相说“那就开始”

    施相道“早早了结,依旧太平度日。”

    郑熹就说“祝缨已在外面候着了。”

    “叫进来吧。”

    外面,祝缨正了正衣冠,在各种目光下,大步走进了政事堂。

    政事堂、吏部、礼部、刑部等等现在对她的印象是非常深刻了,因为她害他们这几天过得跟打仗似的,这不没事找事么

    钟宜看到祝缨心道原来是他我还以为是重名,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

    陈相也有些感慨,他说“祝缨,这一本是你上的”

    “回相公,是。”

    “那你说说吧。”

    祝缨道“是。”

    她先把奏本的内容简要说了一下,着重讲的是“大理寺需要”,她深知,可以说两个狱丞八个狱卒,但不能一口就说“全天下”,她跟天下不熟,不敢打包票。但是大理寺的事儿,只要问,就难不倒她。而且“大理寺需要”就可以把这一项固定下来,保证世世代代,大理寺的牢里,都得个女牢头。

    时尚书道“休要只拿大理寺说事。”

    祝缨心里骂时尚书的祖宗八代,面上还要一脸的懵懂“下官出仕就任职大理寺,当然是要为大理寺着想啦。下官是大理寺丞啊不说大理寺,说哪里呢就是为了大理寺的事儿才上的奏表。在其位、谋其政,让下官做什么,下官就要把这件事做好。别、别的衙门,也不归我管,我也管不着。”

    施鲲打了个圆场“年轻人,眼光不要局限于一处。”

    祝缨也不争辩,老老实实地说“是,受教了。”心里把施鲲骂了一遍咋你要我把你的事儿也给管了你给我让位啊

    郑熹清清喉咙,问道“你还有什么理由”

    除了奏本上写的那些个案例,祝缨还能再举出数个,都是男狱卒对女囚之不法事。同时,又举出了一些冤案,有被诬杀夫的,有被诬通奸的,等等。这些妇人收在狱里本就是不应该,现在还要再受男狱卒的看管。那就有点不人道了。

    钟宜道“这些都是地方上的事。大理寺狱的事呢”

    “刑不上大夫。”

    郑熹故意说“那是犯官。”

    祝缨道“还没判呢。等判了,该怎么着怎么着。”

    郑熹知道钟宜现在要讲的就是“礼仪”,而在这个事情上,其实礼部还如鸿胪之类的用处大呢但是他故意帮钟宜把话给问了出来。

    祝缨道“仁者爱人。义有大小,礼有虚实。为一虚名,而纵容实祸,下官的念头实在难以通达。

    只要事情定了成或不成,接下来让它合适的办法总是有的。至于官员之间的礼仪大防,那也都是可以再想办法的嘛总要先把大框子给它钉好了才行,至于框架之内,从心所欲。孔子也是这么想的。”

    陈相笑着说“你这话倒有点王云鹤的影子。”

    他终于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施鲲也就说“想来陛下也正思忖此事。”

    他们心里已经划了个线狱卒,倒是真的需要。祝缨那个奏本上写,什么五品以上一月一沐,那是不能叫男狱卒进进出出的。狱丞,两可之间。但是可以议,接下来细节的争吵,那就让大理寺跟这些部司之间扯皮好了他们只要上一个原则上同意的奏本就好

    祝缨却又硬插了一句“狱丞也还是女人好。否则上头一个男的,下头无论狱卒还是囚犯都是女的,大门一关,这不是送菜让他点么也不是怀疑男丞就是恶人,只是免得叫有什么流言误伤了他,他又百口莫辩。瓜田李下的。”

    说得过于明白,陈相道“倒也是。”

    钟宜想了一下皇帝的态度,皇帝也没有把这奏本给扔了,他勉强同意“礼仪不可有悖。”

    郑熹道“那就让他们议一议怎么铨选合适吧。”

    事情,终于定了个大方向。

    而祝缨的事还没完,她须得在办好大理寺事务之余,再与各部的同僚们“议一议”。

    也就是吵。

    而陈相也向皇帝做了一个初步的汇报,丞相出手做文章又是另一番气象,他紧扣着“仁”与“礼”两样,兼及“阴阳有序”。

    各部郎中,祝缨这样的丞,又或者其他府的司直之类的官员的主场来了

    祝缨主要是跟他们吵。

    祝缨要不是记性好,真能听睡。因为现在说的这个“礼”,她是真的不懂。她本以为,王云鹤讲个等级有序,三纲五常就是礼了,明明是几品官穿什么样的衣服,谁他娘的知道当了官儿了,同品级的官服还要细分类

    她很郁闷地问礼部“我怎么不知道从九品还要上朝,还有什么大礼服呢”

    从九品,扯什么上朝她现在都从六品了,也还没资格呢也没资格穿什么弁服之类。

    从九品,给身官衣就不错了官员的待遇随着品级的上升是有着显著的不同的,而五品是道分水岭。比如,大理寺休致的老王,天天念叨休致俸禄,他一开始念叨就纯属白日做梦,因为只有上了五品,才有七十休致之后的半俸。底下的小官,没有的干一年有一年的俸禄,不干,就没了。

    再比如,只有上了五品,国家才会再分田给你是的,国家分的地。所以祝缨这样的,也就有点混不下去的农民把田挂她名下,金大娘子之前给她讲“为官的生活”的时候,都没提这茬,因为金良自己也没到五品。而一般人想升到五品,极难而五品的好处一般人想象不到。

    郑熹能把大理寺一把攥了,也是树了老王这么一个例子,真的是够许多小官眼馋的。

    礼部郎中道“现在从九品,以后总是从九品吗不得要礼服吗叫一个女子站班上朝,成何体统”

    祝缨吃惊地看着他,又问吏部的郎中“怎么吏部打算给女官一路升上去进政事堂”她指了指脚下的地,此时,他们都在政事堂一间偏厅里吵。

    吏部郎中道“祝丞不要玩笑,这确实是个麻烦。”

    祝缨垂下眼,想了一下,道“咱们现在不就是在议么升不升的,不是在吏部手里大理寺五十年的档,没见着狱丞能摸到大理寺丞的边儿的。”

    吏部郎中道“那须得定下来才好。”

    祝缨是无所谓的,心道你定,能限得住算我输

    至于服饰,祝缨又说“看不惯女子男装,那就叫她女装。不过我寻思着,宫里女官是不是也有一身仿男式的官服差不离得了。

    实话说与诸位,我是大理寺丞,所以只管大理寺这一摊子事,诸位奉命与我议的也就议这一件事,何必自己额外找那些还没影儿的事去干难道陛下要议的是从此放开了让女人随便做官我上表是为了大理寺狱,陛下要议的,也只是这个狱。咱们现在就是安排一个从九品的人,多简单弄好了,往上一报,完事儿。

    诸位想往深远里想,只管回去琢磨,真出了事儿,您拿出对策来,您出彩儿。”

    礼部郎中道“那这倒不太难。只是上峰不好应付。”

    祝缨笑了“你别提醒他。只要你不想弄的,别刺挠他。”

    礼部郎中做官比祝缨还久,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心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又瞪了祝缨一眼,心道还不是你惹出来的

    不过祝缨说的也是有点道理的,吏部就想,确实,一个狱丞的考核,不提她就行

    接下来却又有别的意见了比如“男女有别,妇人不堪大用,又有月事之类,十分麻烦”

    祝缨道“那不正好月经辟邪。牢里冤气重,正好克制。”

    咦好像真有这种说法。

    又有人说“男子为官,粗糙,怎么摔打都好。女子,她是要怀孕的,孕妇能干什么”

    祝缨张口就说“我见过八个月的肚子下地种田的。还见过上午才送饭到地头,就在地头生了的。也有日夜纺织的,也有凭女工针指养活全家,连同滥赌鬼的丈夫、病重的公婆都吃她的。”

    “哎这是官,是吏,不同于村妇。”

    祝缨道“您恕罪。您或许还没有夫人,可能不知道。据我所知,一家的主妇自怀妊起,是不是就不是用侍奉公婆面前了还用弯腰吗管账吗送丈夫出门吗迎丈夫回家吗来往交际吗管孩子吗看囚犯,不会比伺候男人费力的。”

    不要问,就是吵,一吵就吵了好几天。

    吵到了乞巧节,张仙姑、花姐、杜大姐在家里摆香案乞巧。吵到了满京城都知道了,大理寺有个大理寺丞,他上书,要让大理寺的女牢里换上女守卫。这家伙真敢想

    与朝廷上吵得乱七八糟不同,民间的声音便是挺能接受的对啊,是得叫女人看管女人叫个男人看女牢,那不是叫黄鼠狼看守鸡窝吗

    花姐紧张极了,比她更紧张的是张仙姑和祝大,他们俩就怕祝缨有个闪失,他们两个又不知道朝廷上面上个奏本怎么这么费事了他们日常跟街坊聊天,听某个大人上了一本参了谁,又是谁和谁你一本我一本互相骂,隔空吵架了。听得津津有味的,有时还插两嘴,评个是非。

    “哎哟,怎么就轮到咱们头上了呢老三啊,你怎么就想到上奏本了呢”张仙姑是十分不解的。女儿当了几年的官了,没见有上奏本的毛病啊你这情况,出头引人注意,合适吗

    祝缨道“没事儿。”

    花姐心中生出一丝悔意我当时该拦一拦的。

    她心里藏着事儿,在家里烧了好几天的香,又往庵堂里拜佛。

    不想这庵堂里也是叽叽喳喳,祝缨上本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这佛门清净之地,并且还传走了样,已经有人传说,祝缨在试图让女人也当官了。

    这话倒也没说错,狱丞也是官,要增设女狱丞,可不就是让女人当官么

    当官,就有俸禄了吧一群小尼姑也小小声说了起来,她们对祝缨的观感极佳,肯给慈惠庵捐钱,又常来接送花姐。庵里有些小事呢,她也能给顺手平了。反正,除了付小娘子的丈夫这样不要脸的,慈惠庵真是平平安安,连个小偷都不往慈惠庵院墙外三丈之内的地面上偷东西。

    她们的议论落到了花姐的耳朵里,花姐更担心了,她有点害怕,怕风浪掀得太大伤到了祝缨。

    虔心拜了三拜,花姐心道菩萨,你若有灵,就借她的手成一成事吧。

    拜完了,觉得自己托对了人,花姐感觉好了些,去药房帮忙。在那里,她遇到付小娘子。

    付小娘子欲言又止,花姐问道“怎么了是小郎不舒服么”

    “不是,”付小娘子忙说,“他还是那个样子,慢慢养着罢了。”

    “那是什么事呢”

    付小娘子下了决心,问道“听说,小祝大人要让女人当官”

    这是花姐正担心的事,她忙说“朝廷上正在议呢,可也不是她要的,终要陛下和政事堂的相公们裁定。”

    付小娘子眼中现中光芒来“就是说,也可能成了”

    “我也愿她能成。”

    付小娘子脸上一片欣喜,又有点急切地问“那,要怎么才能选上呢小祝大人在家说了些什么吗”她前几天就听到小尼姑在讨论这件事,当时她就动了心。从九品也是官儿啊哪怕不是官,狱卒也是个吏,赚得多少不好讲,有钱拿哪怕是个吏,一家子一个男人做吏,也够俭省地养活一家人了。她,只有一个人,再带个儿子,如果能选上,那儿子至少能多吃一点肉不是养病,就是靠养啊

    花姐万没想到还有走门路走到她面前的,正色道“这可没有。一则事情还没定,二则定下来也不一定归她管。便是归她管,也要看她的意思。待事情定下来,你再看。”并不接这样的人情。

    付小娘子也看出花姐的拒绝,有点讪讪的,可她太需要这个工作了,也顾不得脸面了,再三央求“一旦有信儿,好歹告诉我一声。”

    花姐叹了口气“好吧。别的我可不敢应承,这个事儿这么难,如果成了,可不敢叫它坏在我的手上。”

    “只要给我个信儿,别叫我错过了就好。”付小娘子说。

    花姐本来轻松了一点的心,因此又沉了一点。

    回到家里,低声对祝缨说了“我想,这事要是成了,恐怕还是会有旁人请托的。你好歹留心。再者,请干爹干娘也留心,别叫人设套坑了。譬如,有人请吃酒之类。又或者,送一盒子点心,在点心里面藏金银钱财。”

    祝缨道“事还没定呢,你也放心,爹娘在这些事情上小心得很。”

    哪怕是容易飘的祝大,头上也戴着个紧箍咒祝缨是女的。

    不过祝大心眼儿又有了另一种活络,他悄悄地跟张仙姑商议“老三这事儿要是成了,是不是就是说,女人当官儿不算犯法了”

    张仙姑也不是很懂,她也盼着真的是这样,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她竟悄悄地去问了花姐。花姐忙对她说“那不一样小祝是隐瞒了。干娘想,这事还不一定成呢,它要是个顺理成章的事儿,就不会议论这么些日子,还是有人瞧这事儿不顺眼的,不定就要坑害小祝。即使成了,狱丞是从九品,跟小祝差好多呢。”

    张仙姑一听就紧张了“知道了,不提”回去又跟祝大嘀咕半宿,祝大安静了好一阵儿,自我安慰道“现在这样已经不错啦。”

    张仙姑道“就是小心没有错的。”

    那边花姐也舒了一口气,又往自己北间牌位前认真祷告了一番,就等着结果。

    祝缨则是全力以赴,与各部的郎中之类议事。这些郎中都是各部里做事的主力,一如祝缨这般,各部的事务在细节上他们比尚书们还要明白呢。一番的商议下来,终于有了一个共识这个大理寺狱的情况有些特殊,所以可以特事特办,咱们就事论事,只论大理寺狱的事。

    在这个前提之下,再议其他就顺了不少。

    官服,女装亦可,就折衷一下,仿内廷里女官的官服式样,从九品,其实也就是宫女的水准。宫女在宫里穿裙子,但是有些仪式场合她们当中也有人穿仿男装的样式,着粉底小靴。礼仪,也就可以比着这个来了反正,从九品的狱丞,她们也没机会出现在什么重大的场合。

    至于狱卒,那是吏,礼部就把这事儿让祝缨自己头疼去了。

    什么经期、怀孕之类的,他们都不再提,反正,她们要是挺着大肚子讹你大理寺,那就你来顶雷。

    俸禄,就照着品级来发。职司,自有狱丞、狱吏该有的差使,一应惩奖,都照着章程来。

    他们之所以最后妥协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祝缨的重点抓得挺对,这事儿主要针对的是大理寺之内的事情。祝缨没把它扩大,无论皇城之外的百姓怎么议论,都不干他们的事儿。旁的官员不用担责任,它也不影响他们。

    他们之所以犹豫反对,根源只是“牝鸡司晨”是不好的。

    祝缨就主动给它画圈儿,自己先限。

    事情定下来,各部郎中都推祝缨执笔写最后的章程,明面上说“通盘你最懂,我们只知道我们这一点的。”心中则并不怎么看好这件事情,有事没事都让祝缨自己扛了。

    祝缨也就认真总结,写了第二份奏本。除了例行的歌功颂德,主要内容是两部分,一部分是关于官,一部分是关于吏。官的那部分,就是狱丞,解释了为什么至少要两名,因为要换班,监狱不能没有人看着。然后是狱丞的待遇就是从九品的待遇,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再是礼仪依内廷女官的范式。

    只有一个问题,人家内廷女官没有丈夫,或者丈夫死了才进宫侍奉。外面的狱丞是可能有丈夫的则是丈夫高还是妻子高他们议的是,从九品的狱丞,与平民丈夫,属于执平礼。

    再是选官的标准,身家清白、上查三代,读书识字,且要知晓律法。鉴于之前没有先例,也不用她们断案,所以即使现在不懂法条,至少要会背论语,并且在选中之后,限期内学习律法,学不会就要黜退。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有保人,一是父母或者丈夫同意,二是要有当地官员的荐书,三是要有三个保人,三个保人都得是士绅。

    再是狱吏的标准,就更简单了。识字就行,也不必非得是良民,胥吏家眷也可以、三姑六婆也可以,同样的,要修习一定的律法知识。她们的待遇,也都与大理寺现有的狱卒一样。

    无论官与吏,都要身体健康、口齿清楚。

    奏本奉上,皇帝看了看,写得挺明白的,既是特例,也显他仁德礼教,也就批了。再下到政事堂,手续也走得很快。吏,随便大理寺自己选,因为是他们在用。官,则着吏部一个郎中与大理寺会同去办,因为这个官的前途一眼望得到底,就是大理寺狱用得着。着年底前把这事儿给落实了。

    吏部当天就派了个姓阴的郎中,大理寺这里,郑熹就点了祝缨“这下可如意了吧石破天惊一件事,你倒还办成了”

    祝缨笑道“是您办成的。我就是刚刚想到了,事情能办成,得看您的面子。”

    郑熹哼了一声“仔细着些,你与阴郎中一定要料理妥当,人选一定要得宜绝不可选那等轻浮之人,平白给大理寺惹祸”

    祝缨道“已有些稿子了。我想,先选家庭人口简单的,这样掣肘就少,可供生枝节的地方就少。”

    郑熹道“明白就好。”

    祝缨道“咱们选吏的事儿也可以发个告示了吧我想,这一批八个,倒不急一次都弄齐了,至少先就近在京城选六个,本来各部的吏也都以本地人为主的。再有两个空额也好见机行事。都要健壮有力的女子。再有,要在大理寺内严申,不得轻侮她们。本是为了男女大妨来的,一旦混乱,岂不是自找麻烦”

    郑熹道“很好。去吧。”

    祝缨便与这阴郎中去选择狱丞了。

    狱丞是个官儿,但又是立志做官的人并不看好的一个官职,太小了,且不易晋升。又是女子。这就更让人犹豫了。阴郎中与郑熹一个意思“不可选轻浮之人”

    祝缨道“下官想,时间紧,就从京城人氏里选吧。”

    阴郎中道“不可,既是大理寺,陛下可没有说只限京城的。”

    “为一狱丞,扰动天下就没意思了。”

    阴郎中道“到底行文说一下,定个日子,比如就十月前到京。老弟你怎么这会儿又不懂了有多少女人家里能叫她读书能读书的人家,放女儿千万里跑到京城独个儿考试,还不一定能不能考得上这一路多少麻烦还要父母丈夫签保书,要当地官员写荐书。反正,文书咱们也下了,也不拦着她们。她们自己畏难不进,就怪不得咱们了。你说呢”

    祝缨心说狠是你们狠。

    也就同意了。

    这个公文,她就让给阴郎中来发。她说“铨选是吏部的事,我们怎么能越俎代庖呢我上书,是因大理寺缺这么个人,请朝廷给拨。哪知惹了这一番争议。还得是您来。”

    阴郎中无奈拟了个稿子,祝缨也看了,里面没有什么坑,于是行文天下。

    而狱卒的选拔就更容易了,祝缨拟了一张告示往京城各处一贴,齐活。

    祝缨已然觉得自己这是很谨慎了,不会引起什么大动静,她只管拟一下考试的题目,然后面试狱卒。中秋节前把狱卒给凑齐了,再等十月初跟吏部一同考应试的女子。照她的估计,还得是京城的女子多。这件事儿,她差不离就能在京城给它办了。

    不想消息传到了王云鹤的耳朵里,他琢磨上了。地方上的官府,细心的官员是会临时给女监募几个女看守的。她们一般是些没有稳定生计的人,又或者干脆就是狱卒的妻女之类。只是没有定制。但是王云鹤被祝缨这么一提,觉得倒是真的可以给女牢定额几个女狱卒。

    他的心里对祝缨也更多了一些好感。想了一想,他竟也上了一封奏疏,请在京兆府也增加女性狱丞狱卒,并且将这个规定从仪典上固定下来。

    王云鹤的影响可比祝缨大多了,他这一本上去,引发的议论也比祝缨这只在皇城中与各部郎中打嘴仗、在京城里被人茶余饭后闲谈要多得多。因王云鹤起了个头,陆续便有地方官收到消息,也有跟风的,也有些君子发自内心觉得这是一件正经的好事。因为王云鹤的奏本里提到了“大理寺丞祝缨所议”,祝缨这个名字,也被一些人看得眼熟了。

    这却又是祝缨始料未及的了。

    听到王云鹤也上表了之后,她想那我得加快了,总不能他已经办完了,我这个“首倡”的倒还在没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