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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8章 垂拱
    汪县令是个三、四十岁的标致男子,样子不能说让人完全移不开眼也是个看得过去的人。比起祝缨这“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样子,可算得上是位美男子了。他的身材在北方或许略矮,在这里却俨然是位伟丈夫,留一部清须,皮肤白皙,眉宇之间总有一般忧郁之气。

    他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位刺史般“雄伟”肚子胖成个球,即使年近四旬仍然身形修长。

    祝缨虽然品级比他高仍然待他有礼,他一点也不摆“老前辈”的谱儿,极客气地与祝缨见了礼。

    先夸祝缨是“少年英材”然后就邀祝缨去办交割。

    祝缨道“非是晚辈托大,实因未曾见到上官,不敢擅离。”

    汪县令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咱们也不必亲去县里,在这儿办了交割就成啦。你要愿意,我在府城的宅子也可转让给你。”

    小吴也算是跟着祝缨走了三千里路、听亲爹讲了十来年的故事,却也从来没听说过前后两任官员办交接不在自己的辖区内进行的。他张大了嘴。哪怕是侯五这个缺心眼儿的大嘴巴,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对了。

    祝缨依旧绷得住,轻声细语地说“不见了上官,不敢自专。”

    任凭汪县令说什么,祝缨都不肯再接了下面的话。此时她已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事情恐怕比预想的还要麻烦一些。

    在到福禄县之前,她在京里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关系,将本州的情况查了个底儿朝天。所有资料可都没说眼下这种情况

    穷、偏远、文物不丰等等,她都有心理准备的。前任不住县里却是没有的

    她特意拖着汪县令,只说“我年轻,诸事不通,咱们还是照着章程来吧。”

    汪县令被逼得不行,说“年轻年老又有什么章程不章程的又有什么办了交割,我将这府城里的房舍也转让给你,给你打个折扣,你就住在这里什么都是现成的。我并不是与你开玩笑,我确实是福禄县令,也并不是骗子来消遣你的。”

    不提王云鹤的期许、郑熹的期望,单是祝缨自己的脾气,她就听不得这样的话。她平静地问道“住在府城这又是什么意思前辈,晚辈新至,还请前辈不吝赐教呀”

    见她死活不提接盘的事儿,汪县令也只得自认晦气,说“你看看我,什么都不用你干的,你只要好好的活到任期满就得啦邸报我也看到了,你本是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是扔你过来受苦的,时辰差不多,你照样升职回京。”

    祝缨还真是想来干出点成绩然后才好升职的,回不回京的她反而不在意,她亲娘还不想让她回京呢

    她提起茶过来给汪县令续水,道“晚辈年轻轻狂了,还请您不吝赐教。政事堂已然下了令,晚生人也到了这里。您怎么忍心叫晚生再重蹈覆辙”

    汪县令想了一下,道“也好。与你说了也无妨。”

    祝缨摒退众人与他密谈。

    汪县令问祝缨“你怎么到了这么个地方”

    祝缨道“是晚生自己求的。”

    汪县令看祝缨的眼神像是看个大傻子,他又像是个急于找寻替身的水鬼。祝缨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这位汪县令的心眼儿在她眼里还不太够使的。她把自己的任命摆了出来,汪县令才感慨说“年轻人,单凭一腔热血过来,难哦当然我也是想,这里已然如此,只要稍做些事情便能有些成就,哪知”

    祝缨离座长揖“还请前辈赐教。”

    汪县令道“就是这样咯。语言不通,气候不好。”

    再问,也就这么两句。祝缨实在是想不明白这算什么难题。汪县令看她说不通,还以为她是故意的。两下说不到一起去,汪县令见状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告辞。

    第二日,祝缨又去州府求见上官,她的那位上司坚持生病,仍然是死活不能见客。

    祝缨只得退了出来,小吴和吴昌都有点不开心了,这位上司只不过是沾了职位的光,其实品级也不比祝缨高呐

    小吴低声道“郎君,这人是不是故意的呀”

    祝缨道“噤声”然后让小吴去跟府衙的门子等人套个近乎,打探一下情况。“请去那边茶楼说话。”

    她自己也在这府城里走走,先感受一下府城的风物。一逛之下,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府城离州城也就几百里,快马两天的事儿。她在路上跟商人学了一点方言,以为差不多够用了。州城与下面的方言肯定是有些差异的,不过一州之内,有差别也不至于太大,稍稍留意也应该差不多了。她抱着这样的心态到了府城,在城里慢走了那么一圈,才发现事情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在州城她已经差不多能生活自如了,府城这儿好些话她倒听不懂了。

    祝缨往茶楼里坐了,叫了一壶茶,听人们聊天,竟只能听懂个五、六分。过不多时,小吴请了门子过来茶楼。门子是随主人来此上任的仆人,官话说得不错。

    已经收了祝缨的红包,门子说话也格外的爽利“我们大人就是这样儿的,告诉您一声儿,这儿的百姓都说,我们大人这样就很好啦您多住一阵儿就知道了,这儿百姓事儿不多。”

    祝缨向他打听了府城书铺的位置,又去买了一本韵书。又给了掌柜一点钱,让他用方言读一读,接着学府城方言。一天又过去了。

    祝缨第二天换了身便服,或往茶楼上坐坐,或往城门前站站。城门前会贴一些告示,有一些略识几个字的人会读一读这些告示,她也听着,辨一辨其中发音的规律。

    晚上回到驿站,汪县令仍然不放弃邀请她现在就办交割。祝缨看他昨天离开时的样子,还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了,没想到他竟又来了。

    祝缨道“晚辈从未听说有人想离职想得如此急切的,还请前辈如实相告。”

    汪县令道“说来惭愧,是我耐不得福禄县的气候。”

    从州至府,也没见糟糕多少,福禄县能怎么样祝缨是一点也不信的,说“交割非但要见着文档案卷,还要盘点库存,如何能在府城里办得还请忍耐一二。”

    两下谈不拢,那边上司的病又如期好了。

    祝缨去见上司,不意上司是意外的好说话,与那位刺史判若两人。上司道“你与汪令办完交割即可赴任,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他。要暂住府城更好。有什么事儿,或行文,只管发了来。”

    这位上司脸色苍白,是一点为难祝缨的意思也没有,摆明了由着她处置福禄县,只要“太平”就好。什么敲打之类是全然没有的。

    祝缨又投了帖子,将府城的大小官员都见了个遍,他们也都一派安宁祥和。他们收了她送的礼物,还回了不少当地的土特产,让她“安心住下”。

    交割还没办,哪能安心在府城里住着她只能先回驿馆。

    祝大和张仙姑等人又等着她,他们都有一个念头到了福禄县,就由自己人做主了

    祝缨道“还得等一等。”

    祝大问道“为什么呀不是已经拜见过上官了吗他还能不叫你做这个县令”

    祝缨道“再等几天,我还有事儿。”她扫了一眼随自己过来的这些人,亲生父母没得挑,得跟着。花姐等人都是好帮手。这些人在这里都是既聋又哑的。不摸一摸底细就一头扎进福禄县傻也不是这么个傻法的。

    主要大家都让她“不要生事”,还建议住府城,还说什么语言不通,气候不好。可这又算什么难处找借口也不走心

    她就呆在这儿不动了

    她沉得住气,汪县令急了,又来找她。

    祝缨知道,她自己是必得上任的,汪县令必要办个交割,也是个谨慎的人。她便对汪县令摊牌了“前辈。我要是娶个娘子,她要是带个肚子来,事先跟我讲明了,我也愿意养这么个孩子。要是不跟我说,叫我当个王八还自以为得计,我得把她全家都扬了。”

    汪县令苦着脸,道“言重了,言重了。听说,你是自请到这里来的怎么到了福禄县呢再往州城那里去,哪怕做县令要伺候刺史辛苦些,也比在这里强呀这个福禄县”

    他是一肚子的苦水

    “气候也不好,我来的时候也是满腹的雄心壮志,来了就病了,一身的疹子我看老弟你既年轻又健壮,想来是无碍的。”

    汪县令苦得跟什么似的,一般家庭得有一点财产才能供孩子读书然后做官,后台不够硬才会被派到这里来。汪县令又不敢弃官跑路,一旦跑了,以后再想做官就不容易了只能这么干耗着。又因为他家里还算有些财产,所以还能在府城里置个宅子住下。

    “不要生事,”汪县令殷殷嘱托,“你看我这样,住在府城里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想了想,又给了祝缨一个方子“这是我跟一位极效的老郎中讨的药言,可避瘴气。”

    “是什么样的我也有些丸药。”祝缨一边接了一边说。

    汪县令道“丸药不顶用的须得散剂,日日配了来喝才有用”

    他又向祝缨讲了些福禄县的事儿,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别管。

    这就让祝缨不明白了,再问,他又说不明白了,只说“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祝缨身上毕竟背着期限,她必得在期限之前到福禄县里办交割,汪县令如此不痛快,祝缨道“您早早跟我把底儿都交了,您去京城谋职,我在这儿办事儿。您不说我也就不敢接了。我既来了,就不会半途逃走。您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汪县令一直不肯去福禄县,又说不清楚话,祝缨哪敢就这样放他走呢办交割,不去一起亲自见了府库,就蒙着眼让她签字那是不能够的。

    眼见祝缨就是不松口,汪县令只得说“也罢。我就与你一同去一趟。”

    两人一同去福禄县,路上汪县令的脸就更苦了,指着路边的水田对祝缨说“别被这里骗了,除了这些,旁的地方都没什么好田的。”

    到了福禄县界,又有当地士绅前来迎接,他们都穿着绸衫,样式又与京城有些差别。他们说着半通不通的官话,祝缨能听得懂一些,但是她装成不懂,由着汪县令那边带的人当个通译。

    她微笑着用官话说“我年轻,初来乍到,容我与汪前辈办个交割,才好名正言顺的与父老乡亲们相处。”当地士绅也有人能听得懂一些官话,都传了开去,大家也都微笑致意。

    祝缨看汪县令与士绅们说话,竟也是一团和气。

    他们看着祝缨带来的车队,数辆大车,都觉得这位新来的县令也是有身家的,只是看着跟新县令来的人都不太像是豪门。

    一行人被迎进了县衙,祝缨让祁泰跟着自己,与这汪县令这边办交割。已经到了这里,汪县令避无可避,只得说“户籍、田亩的图册都在这里了。”

    图册都生灰了当然,这是正常的,哪家档案不生灰可是翻一翻,它上面记的东西有问题。

    这福禄县地处偏远,曾经是个上县,因与群獠杂居,人口就非常地有弹性。当年,朝廷兵威煊赫的时候,这地方人口就多就是个上县。现在,好些人都跑了,户数不足,不够凑个上县的,按实际的户数这地方该是个中县。

    但是朝廷的记录是有延迟的,京城政事堂还当这里勉强算个上县呢。上县的县令是个从六品上的职位,王云鹤给祝缨派这儿来,也不算是特意的要搓磨她。

    但是府里、州里、朝廷的档案上还没有更改过来。

    又因为这个地方它介于正式与羁縻之间,它的税收不全是照着上县的来的,它有点优惠。王云鹤选这个地方,虽远,账面上还是不错的。

    现在福禄县的库里,钱粮也是不足的,因为总会有些“水旱灾害”。还有往前倒个十年二十年的陈旧山赋税也没有收回来。

    而田地的面积也与人口一样,总是在抛荒与开荒之间反复横跳。

    问题是,账面上是“上县”税赋也按照这个来。历任县令也不肯向朝廷说明情况重新清查户口丈量土地。

    原因祝缨也清楚一旦清查,上县变中县甚至下县,则县令品级降低不说,本县的官吏、官学学生的名额也会缩减。

    祁泰指着这一项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汪县令却不回答,只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胳膊。祝缨往他的胳膊上看去,只见他的胳膊上已然出了疹子,脸上也有了一些。汪县令苦笑道“见笑见笑。”

    然后才是解释赋税“这可不能怪到我的头上,是前前前任的时候的事儿。”

    祝缨对这个地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福禄县城也不大,拢共只有一横一竖两条大街。这个县占地颇广,但是先别高兴归她管的地方没那么大。有的是深山密林。这些地方多是獠人活动。

    祝缨道“獠人生番还是熟番”

    汪县令叹了口气“老弟你真是京城来的,什么生番熟番的可生可熟”

    生番即指没有纳入朝廷户籍的,熟番即指纳入的。当熟番的日子长了,也就渐渐变成了国家的普通百姓了。一旦有些变故,连普通百姓也可逃入深山变成生番。当然,三者的租赋、徭役是不同的。

    祝缨道“汪兄,我已然到了这里了,还有什么你就直说了吧。”

    汪县令见她不像要跑的样子,他为了自己快点离开,也就多说了些实话“穷是真的穷,但又不至于饿死人。富,又富不到这里,还是州城富,府城都没有那么富的。府、县城的周围,尤其是州治所之地富裕,往来贸易极多。极南方都是珍货,利润极高。京城的新鲜花样,他们也能摆上几件。只要别离开府城太远,住得还挺舒坦的。

    那些獠人,千万别惹他们前前前任那位,不是县令,是知府,想立点子功。骗了獠人几位洞主来会盟,把人诓去灌醉了,都杀了。此后獠人就不信任朝廷了。所以我劝你住到府城去,余事不要管。”

    祝缨道“并不曾听说还有这样一件事呀。”

    “对啊。瞒着呢。我要不来这儿,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儿呢。杀了洞主,驱赶生番编入户籍是他的功劳。然后呢”汪县令双手一摊,“还不如不管呢。”

    祁泰跟当地的账史盘库,盘着盘着就觉得不对严丝合缝。凡查账,合不上固然是有问题,太合了,问题更大。然而当地把库和账算得很准,祁泰也无可奈何。

    汪县令见账也平了,终于说“祝兄,来吧”

    祝缨也有心眼儿,她也将自己接收了什么、账面总数是什么之类都列了一张单子,让汪县令也画押,两人这才算办完了交割。

    汪县令一见祝缨字也签完了,高兴地说“今年公田的收成,就都收你啦不必送告辞”

    说完就乐颠颠地跑了

    朝廷给各衙司都分了一部分的公田用以取租等,公田的收成或者租子是用来做这一衙门的公费的。实际操作中,这些收益还是主官说了算。这是地方官员们一笔不小的收入,兼之种种其他的额外收益,才会有一些京官想谋外差。

    汪县令连这一年的收益都不要了,足见福禄县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祝缨与汪县令办了交割,明知道汪县令没有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她,也只能暂时接了这摊子事儿。

    她先婉拒了当地士绅的邀请,将家眷、行李都卸到了县衙。

    县衙比她在京城的宅子大了不少,占据了这一点儿也不繁华的县城最好的位置。靠北,正中,前衙后宅。前衙有正堂、值房等等,后宅是县令一家住的地方。

    十分不幸的是,由于汪县令也不携家着在这儿住,所以无论是前衙还是后宅它都荒废了好几年。因为听说新县令要来,才匆匆打扫了一下。前衙还好,祝缨看了一看,值房、门房、牢房之类一直有人用,还算整齐。

    她并不知道,在汪县令跑去府城居住的时候,连县衙的后宅都有些小官小吏携家带口来“借住”,前两天才刚刚搬走。

    他们搬走了,这后宅里的柴米油盐、柴炭水缸之类也都搬走了,给他们留了个空屋子。房子就只是房子,丁点儿家具也是没有的。

    祝大道“这算怎么回事儿”

    祝缨淡定地说“我见本地的竹具不错,正想试试竹制的家具。小吴,你陪大姐去外面选些家具,先选几张床来,今天先住下。”

    县城很小,只有两间家具店,花姐听了祝缨的话,先去那家普通的铺子里买了几张竹床来。竹床很便宜,花费也不太贵。花姐又订了几个竹制的柜子、两张竹制的桌子。回来说“其余的慢慢添置吧。”

    祝缨笑道“她好。”

    花姐道“你不与他们父老见一见吗”

    祝缨摇头道“不用。”

    “咦”

    祝缨对她挤挤眼睛“我可是个京里发过来的雏子,不会做官儿呢。只会照着书上写的来且看他们怎么行事。”

    花姐和张仙姑就叫上祁小娘子和杜大姐等人开始卸车、收拾屋子。他们分派了一下,祝缨是住正房的,祝大夫妇住了西院,花姐住了东院。祁泰父女俩住一个客院,小吴、曹昌、侯五都住偏院儿里了。

    直到此时,一行人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并没有一个厨娘。让张仙姑和花姐做饭给侯五等人吃是不合适的。杜大姐愿意做饭,手艺又令人叹息。这一路上他们住驿站、吃驿站,何曾用过自己的厨娘本地的口味又吃不惯。到要吃饭的时候,这些人才觉出不对劲来。

    小吴在一边伺候着吃饭,看祝缨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就吃了下去,他倒抽一口冷气祝大人这都过得什么日子呀

    祁小娘子也看不下去了,自告奋勇“以后我来烧饭吧。”

    花姐道“我与你一同。”

    祁小娘子哪能让她做饭说“不用的,有杜大姐帮我烧火就行。我也不能白住着不是家父的饮食也是我来照顾的”

    祁泰道“诶不是讲定”

    祁小娘子在桌子下踩了祁泰一脚,截了厨娘的事务以换取自己的三餐。

    吃完了饭,祝缨要与曹昌等人卸车,他们都吓了一跳,抢着上前,不让祝缨来卸车。卸完了车,留车夫再多住两天,等她收拾好了衙里给他们发路引。车夫帮着把箱子都卸了下来。

    祝缨道“劳驾,帮忙打开一下。”

    车夫们初时以为带的是金银细软,后来又以为是贩卖北货,现在也充满了好奇,帮着打开了箱子。里面都是一些木制的模型。

    曹昌托着其中一样说道“这是犁”

    祝缨怏怏地道“是啊。”

    她最后同意把曹昌带来,除了因为他忠厚老实还因为他是个正经的种田出身,是个良民。都说南方刀耕火种,她把个庄稼汉过来,多少能教导些种植不是

    她让商人们帮忙捎带的几口箱子里都不是什么家具细软,也不是什么古董珍玩,是些农具的模型。按她的想法,既然南方偏僻,又是蛮荒之地,她多带些北方的生产用具来教授当地人使用,岂不可以方便耕种

    然而从州城到县城这一路,她看到了不少的农田,什么“刀耕火种”见鬼吧都是大片的水田

    水田不如北方土地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耕种所需之农具也与旱地有所不同。她跟着王云鹤在京兆的时候连水利加种植也算学了些东西,可南方种稻,她学的是种粟和种麦,还有种豆子

    而且南方炎热,庄稼无论是播种还是收获的时令都跟北方也都不一样

    她带来的这几车东西,有多少能有用处待考。

    祝缨深吸了一口气,说“都累了一路了,先歇两天再说吧。”

    她的新居面积比京城大了许多,住得却不如京城舒服。

    她的居室很空旷,除了一张竹床、副竹制的桌椅、一只竹柜就再也没有别的了。从京城带出来的书箱都还在箱子里还没来得及打开摆放,也没有书架可以摆放。

    这也不好怪当地的差役们没有准备,因为前任的汪县令根本就不住在这里。汪县令出疹子也是真的,他到府城住就没事儿,一到县城,深身红疹,那还住个什么鬼家具当然也就不用给县令准备了。

    不过,在县衙的账上,这些家具又是真实存在的。

    此地湿热,蚊虫颇多。祝缨点了艾草驱蚊,在那张简陋的竹桌上铺开了信纸,挑亮灯芯给郑熹写信。

    郑熹收到了祝缨写给他的信,厚厚的一封信略略抚平了他的不满。

    祝缨的信看起来是分几次写的,每次都有数页,攒成了厚厚的一撂才给他发过来。郑熹头回收到祝缨的信,感觉颇为新奇。

    祝缨也不对他诉苦,只说趣事。为了让他宽心,告诉他自己闹的笑话原以为汪县令藏奸,没想到他是说真的,语言不通真的是件大事。

    她自己学方言很快,到了县城,薅一个本地官学生来读书,没几天就学会了。跟她来的人可倒了大霉,花姐和祁小娘子能学几句日常会话,其他人日常就还是家乡话。

    本地人的官话极糟糕,但是“他们以为自己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每每鸡同鸭讲。祝缨也是在杜大姐几次买菜买错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她认为很简单的事,在别人那里真的是大问题。她已尽力去理解别人,但是有时候这种理解还是不够。

    郑熹大笑他不担心祝缨了,语言不通,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治理的大敌语言不通,就意味着又聋又哑。祝缨学方言毫无障碍,这最基础的一关就顺利通过了。

    事实也是如此,祝缨听得懂而装不懂,往县城各铺子里每天随机挑一个,进去,好奇地看着当地各种土特产,手艺活,离开的时候还会购买一点东西带回家。有时候骑着马,出城慢慢地走,关城门前回来,顺手摘两朵野花。

    她也渐渐了解了一点福禄县的情况。

    在这里,穷人饱是不可能吃饱的,饿好像大部分人又不会饿死。物资匮乏,又还能将就着活。偏偏又有许多别处新鲜的东西。穷,又没有穷死,富,有人是真的富。城池周围一片田园风光,出城不用一百里,就是蛮荒景象。

    连县学的学生官话都说不准音。因前任跑到府城里居住,公廨田都交给下面的人打理,现在公廨田的事也还是人家在管,这是没办法挑理的。县中的许多事物都是如此县令不管,就是朝廷不管,你不管,别人难道不过日子了还得谢谢人家维持秩序呢

    县城里,路边小贩甚至不用铜钱交易,完全的以物易物。

    京城也会有部分的以物易物,一般是用米或者布。但是福禄县不同,在这里,米或者布只是一个衡量的标准。他们用这两样东西估个差不多的价,然后就直接把货物交换了拿肉换酒、拿果子换绢花等等。

    又有方言,过一条河、翻一座山,说的话就似是而非了。不能说完全变了,但又彼此听得不是很懂。

    到了福禄县,因为前任县令不大管事儿,致使县中许多事务为当地的小官小吏以及士绅把持。现在祝缨这个县令反而像是被架空了。到了的头一天,大家来拜见她,并无人向她汇报什么事情,一切都是太平无事。颇有点让她“垂拱而治”的意思。

    这与祝缨的计划不谋而合,她也就不动声色先窝着。她的家人却有点沉不住气了。

    祝大和张仙姑的本意是到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躲一躲,好好地过日子。一路走来虽累却又有几分威风,两人心思也就活络了一点。以他们的经历,回忆当年县令的威风,以为自己一家到了福禄县也是个土皇帝的存在。

    真到了福禄县,两人心都凉了半截。

    福禄县的方言就与州城、府城又是一种不同别说他们了,祝缨都得现学。县衙是空旷的,家具得现攒。才到了福禄县没两天,祝缨就开了个路引,把郑奕派来的大车连同车夫都打发走了。

    若大一个福禄县,“自己人”就只算下自己一家,祁家父女、侯、曹、吴、杜,一共十口人。别人说话他们也听不太懂,更不要提听他们的吩咐了。

    祝大和张仙姑也抖不起来了,连着数日都在后衙里忙着安排家务。在京城的时候,家务有祝缨安排,现在他们俩也不能让祝缨亲自到街上买水缸、买铁锅不是

    他们又花了小半月的时间,才将后衙收拾得勉强有个家的模样。再回头看祝缨,她在这段时间里,竟是什么事都没有做闲来无事就换身便服往老街上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心情好了就上茶楼里坐一坐,有时候还让姑娘唱两句小曲儿。逛街回来还给祝大捎件蓝布小坎肩穿。

    老两口面面相觑。

    祝大道“我去跟她聊聊。”

    张仙姑道“你能聊个什么”

    “那你能说个什么”

    张仙姑道“要我说,叫花儿姐跟她聊聊。她们两个都读过书哩”

    “我也读过哩”

    “花儿姐教的呢。”

    “我是她爹”

    “我还是她娘呢”

    两人拌了一回嘴,祝大最终妥协,回去擦骨灰坛子了,张仙姑便将事情托付给了花姐。

    花姐内心也是很忧虑的,在京城的时候,祝缨是何等的进退自如大理寺那样的地方,与种种大案、各路权贵打交道,祝缨都能应付得很好。不过数年,在京城家都安下了。可是到了这个遥远的福禄县,祝缨一连这些天都没个动静。

    她端了一壶凉茶送到了祝缨的房里,祝缨正在竹案前看书,抬头道“担心我”

    花姐笑笑“有一点儿,担心你心里的事儿太多,又不肯说出来。”

    祝缨道“是有一些。”

    花姐道“饭也要一口一口的吃,无论你有什么念头,也别都一下子就想都做好。我想无论是王大人又或者是旁的什么人,起初做事的时候,也不是一句话就所有人都听从的。”

    祝缨道“是你自己说的,还是爹娘叫你来说的他们这两天总在外面绕着,又不肯进来对我讲。”

    “都有。”

    祝缨道“你对他们讲,我正在琢磨事儿,不碍的。”

    “好。”

    “再等等,我再看看,才好动手。”

    花姐道“你想好了”

    祝缨微笑道“一点点。”

    花姐道“你要怎么管呢”

    祝缨笑道“当然是先理账不然我带祁泰来是干什么的这些日子,我都在外面逛,先叫祁泰看账呢。我”

    她想说下去,外面小吴一头汗地跑了过来,说“大人。刺史大人派了人来,召您去刺史府”

    祝缨与花姐对望了一眼,花姐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后衙,祝缨道“人呢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