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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7章 福气
    “我还要再想想,”头发花白的洞主喃喃地说,“散了吧。阿妹,你来。”

    赵娘子在哥哥面前十分乖顺,她亲自搀着哥哥去休息,对跟随而来的侄子侄女们说“行啦,主意也不是一天就能定下来的,干嘛急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都散了吧。”

    侄子侄女们见状,只得住了脚,又有几个不太甘心的,就在老洞主的住处外面徘徊不肯散去。

    洞主往窗外一望,对妹妹说“把窗户关上,看着生气。”

    赵娘子心中忧虑,仍然笑道“这么多好孩子,还要生气呢”

    “真的有那么多的好孩子吗”洞主反问道。

    他们这里虽然号称“洞主”,也是沿袭下来的称呼,他们根本就不住山洞。就着窗外的月光,洞主又看了一眼儿女,连连叹气。最后对妹妹说了一句“苦了你了。”

    赵娘子道“我并不苦,过得挺好的。再不行我就回来,家里还能不要我么”

    洞主又叹了一回气,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问赵娘子“刚才几个孩子说的,你觉得哪个说得对”

    赵娘子顿时认真了起来,像是个课上突然被老师点了名的小学生“还是小妹吧。”

    “怎么说”

    赵娘子道“拿到手的才是实在的。”

    洞主道“对呀。我老了,可惜儿子们不顶事。女儿又毕竟是个女儿。”

    “哼。”

    洞主笑道“这么说你不开心啦只要小妹有本事,家交给她总比被别人散了的好”

    赵娘子道“那小妹要去看县令,哥哥同意的”

    洞主道“我还想自己看看呢,不看一回总不能放心的。毕竟是件大事。”

    “那把小妹叫过来商议一下”

    “好。”

    赵娘子出了门去叫人,侄子侄女们都围着她,一个劲儿地问“姑姑,姑姑,怎么说”仿佛一群鸽子。

    赵娘子道“小妹跟我来。哎,你们几个,怎么还不去歇着呢”

    侄子们还有点犹豫,老大依然觉得跟着刺史更有前途,老四已然改了主意,也想跟着去看看。赵娘子虎起脸来道“都欠打了是吧”

    侄子们顿时作鸟兽散,赵娘子一点得意的心思也没有,反而发起愁来这哪像当家人的样子呢儿子不争气,怪不得哥哥会发愁。

    小侄女跟着赵娘子去见洞主,洞主正在屋里的火塘边烤火,抬眼看了看她们说“来了坐吧。”

    姑姪俩坐在洞主的两边也都烤火,洞主说“小妹,你与你姑姑下山吧,早去早回。”

    “哎”这小女儿二十来岁模样,眉眼间一片开朗之色,听到父亲同意了,更是一脸欣喜。

    洞主叮嘱道“要悄悄的看,别叫人发现了。咱们的人过去那边的少,饼上洒芝麻,显眼。”

    赵娘子道“这个您就不用担心了,小妹打一开始就装成我的侍女跟过去,再不对别人说。阿苏也在县城上学,我去看我儿子,别人能说什么小妹就跟着我过去。”

    洞主道“好。”

    姑姪俩也都很高兴,洞主脸上却一点喜色也没有,只让她们去休息。小侄女道“姑姑,你那屋子很久没睡了,到我房里睡吧。”

    两人就到了小侄女那里,又说了半宿的话。赵娘子道“小妹,你阿爸当家不容易,你可要帮他呀你那几个哥哥,哎你要当家,我一定帮你”

    “小妹”笑道“姑姑当真看我成”

    赵娘子道“我是看你哥哥不成。你阿爸比我大十几岁,我与你哥哥们一道长大他们让你阿爸太累了那是不成的你的哥哥们,放到那个县里,也不能说是不好。多少财主富人家的儿子也不比他们强,却都能守住家业。整个家、整个奇霞,一眼看过去都是仇家,你哥哥们这样就成。”

    “唉。”

    两个女人叹息了一回。

    赵娘子就鼓励侄女“他们不成,你就要当家”

    “好”

    赵娘子摸摸侄女的头发,道“睡着,我再住两天再走,咱们再好好说说话,我告诉你一些那边的事儿。你要干成了与下面官府结盟的事儿,这个家也就当成一半儿了。”

    赵娘子的计划,以下山之前给侄女多讲一些县城的事项,以免太招人眼。

    早上一睁眼,身边的被褥都凉了,赵娘子揭被而起,问道“小妹呢”

    侍女恭敬地说“去抓人了。”

    “她抓什么人”

    侍女道“人贩子。”

    赵娘子匆匆穿衣,催促道“快,给我梳头,我要去见哥哥。”

    洞主早知道了女儿要干的事。老人觉少,一大早他就醒了,还没喝一口水女儿就过来了。洞主道“你姑姑还要住两天才走,你起得再早也没用。”

    女儿笑着抱着他的脖子说“我才不是急着下山呢,是有件事儿要做,阿爸,你答应我吧。”

    “嗯你下山要干什么事”

    “不,就在寨子里干。”

    “说说。”

    “小妹”道“昨天姑姑来传话,那个县令说什么互相不捕猎奴隶就是咱们寨子里也有捕猎奴隶的人了他们拿别家人我不管,我要查查有没有贩卖咱们寨子里的人的我跟姑姑下山之前,要先处决了勾结外人掠卖族人的叛徒。

    讨价的时候,山下官府手里拿着的咱们的人多,咱们就要吃亏。不能叫这些人在后面坏事。”

    洞主欣慰地道“好。去吧。”

    赵娘子梳洗完毕,侄女正在满寨子的抓人。她侄女抓人是很简单的,奴隶贩子一拿,再细审。外面买卖人口合法,山里贩卖奴隶也不犯法,都是明着的。但是正如“掠卖良口”是犯罪一样,寨子里没有一个成文的法典,洞主家认为把族人卖到山下是犯罪,那就是犯罪。

    赵娘子站在旗杆下面往下看,见侄女活力十足,不由欣慰地笑了。远远地扬声道“小妹,吃早饭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小妹”已把寨中奴隶贩子的头子抓了过来。与所有的“獠人”一样,她这一族里也是没有文字的,大家或用一些自己知道的记号或者是画画来记事。与山下人来往频繁又有心的人,也学一些山下的文字。记账、记事都用山下的文字。

    洞主家里也不是人人识字,赵娘子是下山联姻生了儿子之后才慢慢认得一些字的,洞主的儿子们只有一个能认数百字,“小妹”倒能识上千字。奴隶贩子因为要订契需要,也识些字。“小妹”从这奴隶贩子的家里翻出个账本来,上面虽然记得七零八落,她认字也认得不太全,仍能辨认出一些记录。

    她拿了账本给洞主看“他们这群鬼从下寨那里贩了人,竟不叫咱们知道”

    洞主家自住主寨,手下另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寨子也是听他的号令。在自己的地盘上,贩卖自己的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洞主道“砍头把他的头拿到各寨中给他们看不许贩卖本族人”

    “小妹”道“且慢”

    洞主问道“你要干嘛”

    “小妹”命人“叫银匠来”

    随从们唤来了银匠,“小妹”又命寨中人到寨中的祭祀的大广场上集合。当着所有人的面,命银匠把从奴隶贩子家中搜出来的一坛一坛的银子化了,命人将那个奴隶贩子绑在了木桩上,用铁钎子撬开他的嘴,将一坩埚的银汁子灌到了这人的嘴里。

    那人拼了命的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抱不脱粗重的木桩、捆绑的粗麻绳。挣扎得太过用力,麻绳将皮肤勒出了血,直到洇红了衣服、人被灼死,也没能从木桩上下来。

    “小妹”道“阿爸,办好了。”

    洞主赞赏地道“很好”

    “小妹”跟着姑姑下山的事情遂成定局。

    当天,她号称要跟去姑姑家玩耍,收拾了行李、带着仆人,下山没多久歇息的时候就换了一身侍女的打扮,先跟赵娘子去赵沣家,在那里略住两天,再与赵娘子一同去县城。

    赵沣正在家里,将儿子的来信反复地看,仿佛看着赵家未来的光宗耀祖。他有点心痒,想去县城看儿子。又想妻子回娘家去了也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等妻子回来交换了讯息,如果没有什么大事,他就亲自动身。

    “小妹”来得正是时候,赵沣毫不犹豫地说“咱们一同上县城去。”

    赵娘子道“等两天也不怕的。”

    话虽如此,他们也没有耽搁太久,没两天就又动身了。路上,“小妹”再三说“只当我是个侍女,不要告诉别人我是谁。”

    赵沣道“放心。”

    过不几天,一行人就又到了县城。这一回,再没从楼上掉个人下来落到他们的马前了。他们很顺利地到了赵宅,但是赵苏不在,他上课去了。

    打赵娘子上次过来,赵苏就搬到了西厢去了。赵沣夫妇此番就住在了正房,“小妹”做戏做全套不肯住客房,带着侍女住到了东厢。进了东厢,侍女就很有眼色地给她铺好了床、放好了行李,自己却在角落里打了个地铺。

    赵沣出去拜访士绅,赵娘子与“小妹”一处说话。她们讲的是自己族里的语言,外人根本听不懂。

    “小妹”说“这县城可比咱们寨子阔气多啦要是能结盟,就不必再担心争不过他族了。”

    “你看这县城还行我还去过府城,那里比这儿要更好一些。”

    “先不用管他们,等咱们赢了那些野人,势力更大了,再跟什么知府、刺史打交道现在只看这个县令怎么样,我看他管这个县城就挺好的啦,再悄悄地看两天,看看他还有什么旁的真本事。”

    “好。”

    县令的“真本事”有多少真不好讲,其中一项就是在京城的人缘还挺好的。

    祝缨正在县衙里拆看从京城里来的信件。

    将到十一月了,侯五终于从京城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郑府的几个家仆,他们一同押着车。车队到县衙前停下,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

    人们小声地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侯五风尘仆仆,跳下车来就冲门房嚷“快京里派了人来侯府有东西磅来快禀告大人”他自己回头跟郑府的仆人低声说了句“稍等,我亲自进去禀告。”

    祝缨在衙内就听到了外面的嚷嚷,她对曹昌说“你和小吴去看看。”

    她对自家几个仆人已经放弃了,侯五在人情世故上仅强于祁泰,鬼知道他一路跟京城来人是怎么相处的。小吴机灵,官面上的迎接都能应付。曹昌与甘泽有亲,甘家在侯府的仆人里也有些面子。她不得不一次派两个人去,自己留下来问问侯五情况,再接见京城来人。

    侯五人情世故上让人叹息,办个差使倒是认真,他抱着一只匣子进来,说“三郎,京城回信都在这里了有王相公、陈相公的,有郑大人、裴大人的,冷少卿也叫人送了封来。王相公还叫人特意送了一个本子,说是刘先生写的,刘先生也有信。与我同来的是侯府的人,郑大人给了你几大箱子好东西哩小曹家的东西,他们给捎了。小吴家里也托我捎了东西。还有金大郎家”

    他手里拿的是信件,都保护得很好,物品则都在车上。跟他同来的并没有身份尊贵的人。

    祝缨听他说完了,道“把信交给大姐收好,我一会儿去看。你也休息一下去。”

    她这才去见京城来人,京城来的侯府仆人她都认得,他们已与曹昌寒暄了一回,又打趣了一回。打头的小管家见到祝缨都说“三郎清减了怪不得七郎总惦记着呢。”说着,呈上了单子。

    祝缨接了也先不看,说“一路辛苦,先休息,稍等一阵儿再叙话。”

    管家道“三郎还是这么贴心周到。”又指着一口随身的小箱子,说里面是郑熹的娘郡主送给张仙姑的。交代完了才跟着曹昌进去休息。

    祝缨见县衙里的官吏都出来围观,道“都闲着呢”

    人们作鸟兽散。祝缨哭笑不得“回来过来两个人卸车”叫了几个平时细心的衙役来,将车卸了,将几口箱子抬到二门前放下。

    衙役们抬着箱子有轻有重,都封得好好的,也猜这都是什么东西。几辆大车,拢共十来口箱子,县令大人赴任时的家当都没有这么多呢

    关丞和莫主簿以及县尉等人也凑在一起小声讨论,莫主簿道“何曾见过京城往这里送东西来的呢”

    县尉也说“可不是。不都得这边往上头送礼的吗以福禄县这片地方,附近的人也没什么要求福禄县办事的,哪里还会送东西过来”

    他们又问关丞的看法。

    关县丞道“要我说我能说什么我就知道咱们大人能通天。”

    另几个频频点头“不错不错,看刺史大人都碰了钉子呢。”

    一时之间,几个人都挺起了胸脯,觉得县令厉害了也就是自己厉害了。

    县令正看单子,郑熹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给她送了一箱子的四季衣服,连佩饰都是全的,衣箱夹缝里又塞了一管玉笛。此外又有些绸缎衣料、精巧摆件。郡主给张仙姑的还是首饰,顺捎还给了花姐两件。有两口箱子里都是书。又有香料,另有半石的胡椒。

    衣食住行什么都有。

    祝缨觉得不对,叫来侯五询问“郑大人问过你什么事吗你跟他哭穷了”

    侯五跟张仙姑、祝大吹这一路上京的事儿才吹了一半,被叫过来时还意犹未尽,猛听这一句问,道“没有啊哪能干那个事儿呢咱这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侯五这辈子也没过过什么奢侈的生活,到祝家之后才算安定了下来。问他,他也只会当面说“挺好的。”

    祝缨道“你背后说过什么没有”

    侯五的脸绿绿的“没、没什么呀并没有说寒酸什么的”

    真的,就说家里主人四口,仆人三口半,那半个是小吴,因为小吴还得当衙役。他还找补解释了,衙门里换了新家具,都是新的竹具呢

    祝缨沉默了“你休息去吧。”

    她得看看郑熹的信里都写了什么

    郑熹的信十分的平和,跟祝缨说,在外不容易,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她有自己的盘算,但是生活上是不太讲究的,要注意身体,就算自己仗着年轻瞎折腾,还拖家带口的呢。

    又让她处理好她自己的事就行,京城这里一切都很好。只要祝缨把官做好,做出成绩来就行,不要分神考虑什么交际之类的事情。他郑熹不像那些人,故吏门生外放了,不给他刮地皮就觉得是不尊重自己了。他知道祝缨是什么样子的。

    福禄县离京三千里,无论送什么东西都太费力了,意思意思就行了。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这路上损耗都是一大笔,押送的人路上消耗又是一笔,索性就别浪费了。

    又说,京城里的人际关系也不用祝缨想太多,有他在呢如果祝缨有什么需要周旋的,就写信给他。京里人那么刁,祝缨能刮福禄县几层地皮送礼喂得饱他在京里随便就能打发了。

    等等。

    如此讲理,让人后背都发凉了。

    祝缨觉得此事不简单,马上拆了别人的信,将信都看完了,才隐约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王云鹤的信里叮嘱她,不要仗着年轻就拼命的熬,她推行的糊名制之类,还是不要太激进,暂时也不要上书,就先试行着。又说把祝缨写的风物杂记也转交给刘松年了,刘松年还是很喜欢的,但是还在骂祝缨,问祝缨给刘松年的信里都写了什么怎么就让刘松年满地乱蹦蹦了。

    刘松年的信果不其然是在骂祝缨,骂她不识货,自己写的都是精品,现在抽几篇给你看看

    陈相竟也给她写了信,说陈萌的一些经验能够对祝缨有启发,他很高兴。陈萌这货到现在才开始懂事,他也很欣慰,希望祝缨和陈萌以后能多多联系,两人互相促进。两人又都在做地方官,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商量讨论嘛

    最后,陈相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他也跟郑熹谈过了,郑熹现在情绪也很稳定,也不在东宫搞事了。所以陈相让祝缨也稳稳地来,不要着急,年轻人最怕冲动,一冲动就会走弯路,反而会蹉跎岁月。蹉跎岁月还算好的,就算起到反效果,把自己全家都搭进去一起玩完。让祝缨也不要过于关注东宫,盯着东宫的人太多,不差她一个。

    祝缨失笑。

    她上回跟王云鹤顺笔提到了陈萌,可能这位公然夸奖陈萌的时候拿自己的话举例子了。而给陈相的信里,她也浅浅提了一笔郑熹。郑熹估计是为了这事。

    她猜得确实不错

    想将县令做好是很不容易的,陈萌虽有不小的进步又借着丞相父亲的便利做成了些实事,得到的考评也不错。但是在政事堂众人看来,是称不上出类拔萃的。全国县令几百上千了,真正让他们令眼相看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

    王云鹤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祝缨的信到了手边,回忆一下陈萌做事也确实称得上“中上”。也就夸了陈萌“务实”,是个很好的亲民官。

    陈相和王云鹤前后脚收到的祝缨的信,看祝缨信里提了一笔郑熹。

    投桃报李,陈相就以老师的身份拦着郑熹聊了一聊。

    彼时郑熹到了东宫已有些时日了,东宫这个地方就如它的主人一样,耀眼又尴尬。干得太好了,离完蛋也就不远了。干得不好,又得被骂死,也可能完蛋。

    郑熹一个老手到了东宫,竟也不免出些小纰漏,又受斥责。太子“不上进”,皇帝骂外甥,东宫宦官跋扈,皇帝骂外甥,东宫官员犯法,皇帝骂外甥。

    郑熹根本不能像在大理寺那样,将东宫官员都换成自己人得亏是他,换个人当场就得回一句“犯法那个,不是陛下您钦点的人么”幸亏没说这一句,说了,他舅舅怕就不止是骂,还得打他了。

    郑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从小到大都是受夸奖的。现在他就像一个知道兄弟们要夺嫡的太子一样,虽然知道在东宫要谨慎,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只好折腾折腾东宫。

    陈相的指导十分及时,他告诉郑熹“你今早那样的公文啊,以后先送给施、王二人看,尤其是施。”

    郑熹自然要问为何。

    陈相便悠悠地告诉他,自己要渐渐淡出,过两、三年就上表休致。郑熹忙问为何。

    陈相意味深长地说“人呐,要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也该退啦。你们这个年纪呢,也不能冲得太厉害。你从小就受人称赞,人又上进。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你要有多上进呢”

    郑熹苦笑道“学生如今哪里敢提上进二字不出差错就不错啦。”

    陈相道“太子就比你明白。”

    “是。太子天纵英明”

    陈相摇了摇头,隐晦地指着大殿说“再上进,就要进那里去啦”

    郑熹蓦地背上生寒,陈相道“东宫要稳,上什么进呢东宫不动,你乱动的什么”

    “老师教训的是。”

    “太冲动了既消耗自己,也让人担心。相隔三千里还要惦记。”陈相老奸巨滑地说。顺便告诉郑熹,东宫两个惹事的官员,政事堂会出手把人调走。

    郑熹道“多谢老师。”

    陈相摇头“到时候别骂我就好啦”

    第二天,政事堂出了一份措施严厉的文告,指责东宫某宫员犯法,将人给罢职了。太子上表谢罪,郑熹也上表谢罪。郑熹一人写了两份谢罪的奏本,心里却很明白政事堂与东宫这样最好,一旦政事堂和东宫站在了一起,两处一起玩完。

    郑熹重新沉下心来,整天与太子一处无所事事。

    祝缨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郑熹送的东西,心道不拿白不拿。

    她又把陈相的信拿过来仔细地读了其中关于“东宫”的部分,这一部分拢共只有一句,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将信件归拢,收好、锁好,祝缨才有闲心去看郑熹送来的东西。

    过年的衣服不用自己裁了,又有些布匹之类,祝缨对张仙姑道“你们也该裁新衣服了,我本来想过两天去州城见刺史大人的时候买些料子回来的,现在有了这个倒省钱了。”

    张仙姑听到“刺史”,也不看料子了,也不看摆设了,问“还要见刺史啊”

    她如今也知道鲁刺史不能将祝缨怎么样,但是女儿还得去见鲁刺史总让她心里不太自在。祝缨道“一年见两次,算少的啦。他们上进的人,恨不能天天陪着他呢。”

    张仙姑道“谁爱去谁去”

    花姐则说“郑大人这般客气,咱们要怎么回礼才好呢”

    祝缨也有点愁“不回是不行的”她也可以放赖,在京城就放赖的,但是在京城的时候她是拿大理寺的油水补给郑熹的。现在要怎么弄

    刮地皮吗

    福禄县可经不起刮啊

    张仙姑也愁,问祝缨“你在大理寺的时候怎么弄的呢现在还这么弄不成么”

    祝缨道“大理寺在京城,取租的房子,租金都比这县城贵八倍。东西两市,贵二十倍不止。”

    “那野鸡呢”

    “那就是只野鸡,味儿也比老母鸡好,”祝缨说,“再说,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反正,整个福禄县你不能说它穷山恶水,但是跟富裕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以前在大理寺,她就管自己、管大理寺那点儿人吃饱喝足就成了。现在是一县百姓要让全县都过得好点才行

    这个事儿才真的叫人犯愁,祝缨突然看到张仙姑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正在咬着拇指。突然一笑“没事儿,我有办法。您甭管了。过几天去见州城的时候,看能不能寻些好珠子,也就应付过去了。”

    张仙姑没听出来这话很虚,笑道“那就好哎,我这就跟杜大姐磨胡椒面儿去,羊肉汤不能没那个”

    祝缨也不提醒她现在看衣服、看料子,她亲自动手,把自己那箱衣服往自己房里搬。箱子很沉重,祝大道“看你那样儿,等着”他难得有发挥的机会,去寻了根扁担、几条麻绳,将箱子一捆,跟祝缨两个把衣服抬祝缨房里去了。

    祝缨最终也没能寻出多少贵重的东西还礼,只得了搜罗了一些当地土产。哪知郑府的管事却十分推辞“七郎吩咐了,不叫三郎再多费心张罗这些个事儿。三郎只要好好做个好官儿,他就满意啦”

    双方推让良久,郑府的管事只带了点橘子之类的走。

    送给郑熹都只有这些,祝缨给刺史送的年礼也就讲究不起来。一无金银珠宝,二无珍玩字画,也是些土仪。不但鲁刺史,州城的各路官员也都有这些礼物。福禄县的土仪,不外是里水果、干菜之类,一样珍贵的也没有。

    土物之类,比如米、柴、菜如果是按月发,也算是项好处。如果一年就给两次,量还不多,不让人收了添堵,不收更堵了。

    鲁刺史捏着鼻子收了祝缨送的两篓水果,还要称赞一句“福禄县的东西,多少沾点福气。”

    此时不过十一月底,但是各县、府都开始往州城里送东西了。州城年底这个会并不是卡着腊月末,而是要稍早一些。因为各县的县令得在县里过年,主持县里过年、开春的事务。

    祝缨在鲁刺史面前听着这一句内容挺好,语气有点阴阳怪气的话,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她想鲁刺史真是个妙人福禄县真是个好名字

    沾个福字,就能拿这个“福”字做文章呀

    福禄县没钱,什么东西沾点“好兆头”都能卖上点价,尤其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么

    橘子就叫福橘,那产量不高的稻米就更好了,它得叫福稻。

    祝缨笑眯眯地看着鲁刺史“大人说的是。”

    将鲁刺史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祝缨却是一点夭也没有作,她在州城转了两天,带了些衣料、珍珠、新鲜玩艺儿又买了点新书回去。从头到尾都十分的平静。

    回到了县城,她也没干什么,将带回来的东西拿到家里分一分,又将今年表现得好的官吏的名单列出来。官吏每年都有考核,于考核之外,祝缨又把自己买回来的衣料给了他们一些作为奖励。

    县衙里得到的都很欣喜,没得到的也有些羡慕。腊月了,县令不想生事,整个福禄县的事都少了很多。祝缨回后衙换了身布衣,也不带人,自己悄悄地往县城里走去,她还是习惯于自己自己摸一摸底。

    她之前在州城就逛了市集,问了那里橘子等等的价格,今天想到县城的市集上看看本县物品的价格。橘子这种东西,只有南方产,但是又比荔枝之类耐储存得多,所以运到北方之后不至于让人不敢问价。最妙的是它是可以量产的不是三两个人,捣鼓捣鼓就把钱全都赚完了的。

    种树要人、摘果子要人,运输也要人,即使商人转运赚大头,普通种树摘果的人也能混一口饭吃。同样数量的东西,以前只能赚一个钱,现在能赚一个半,这半个钱里商人、大户拿大头,福禄县的普通人能分一小半也是好的呀

    实在是个适合拿出去卖的好东西

    祝缨到市集里逛了没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了她的长相与本地人还是略有点不同的。她的个头,在京城不算什么,但到了福禄县就算是个“高挑男子”了。她的相貌也不算特别的俊美,但在是普通人都“饿得脖筋挑着个头”的衰样的时候,也就闪光发亮了。

    而且她的衣服上没有补丁

    自打遇到郑熹,祝缨就没再穿过补丁衣服了。不止福禄县,从南到北,普通百姓也难有几件没补丁的好衣服。

    祝缨才问了几个摊子橘子的价格,就有自己担着担子过来卖的或男或女往她手里塞橘子。祝缨也不拒绝,从兜里摸出几个钱来给他们,他们又不要。祝缨道“不是白给你们的,问你们点事儿,橘子好种么”

    这东西纵有万般好处,如果不宜栽种,那也是不行的。种田种树,养鸡养鸭,并不是祝缨擅长的,她得现学。

    她就蹲在人家的摊子前面,跟一对头发花白的中年夫妇聊天,问人家怎么种橘子,顺手剥着橘子吃,边吃边问。树要怎么种、种哪里,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采摘

    围的人越来越多,将一些原本不会踏足市集的人也吸引了来。

    赵娘子姑姪俩在县城已住了些日子了,这县城在祝缨看来很小,在“小妹”看来也能算得上繁荣了。她觉得自己看得差不多了,这个县令才不像她姑姑说的那么“软和”,一个把全县的富人都薅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县令,他能是个和气的人吗

    这一手可太狠了

    她装成十分好奇的样子,也挤进人堆里,就站在祝缨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在干嘛。冷不丁地,那个蹲着吃橘子的县令站了起来

    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扭过头来看到了她

    “小妹”往后一仰,踩到了身后一个人的脚,她说了一句平日不会说的话“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