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刺史这是没话找话。
他与祝缨相看两相厌,尤其在“獠人”的问题上,他曾动过招抚獠人的念头,哪知道人家对他爱搭不理的转头却跟祝缨勾搭上了
比较起来,祝缨对鲁刺史的反感没有鲁刺史对她那么大,鲁刺史那么大一个刺史,居然没有坚持不懈地为难她一个小小的县令,只是当她不存在而已,这已足以令许多可怜的下属感激涕零了。一个不折腾的上司,何其难得
上司这么懂事儿,祝缨早就想好了一定不故意给他添堵的,可鲁刺史提的这个问题实在让她为难。
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京城里有这么个人事变动
我哪知道新的大理寺卿是谁啊
祝缨只得装出一副老实样子,说“九卿是国家重臣,下官不敢以卑议尊。”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听入各人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鲁刺史不过随口一问而已,随便祝缨说句什么搪塞了也就算了,他也没打算从祝缨这儿听到什么内幕。但是堵回来就是不给他面子了,鲁刺史脸虽没拉下来,心里愈发觉得祝缨这个人实在是讨厌
你在我面前可没这么讲究上下尊卑啊
新仇旧恨,鲁刺又想起祝缨在“獠人”事务上也不先向他汇报就抢了个先手,他这个上司竟是从邸报和政事堂的公文上才知道的偏偏皇帝也夸了、政事堂也表彰了,要参她也不容易、想说她不能干也不行。鲁刺史真想捏着鼻子给祝缨打个“优异”的考语,早早给她踢走,不管是去膏腴之地还是升迁,总之,让她滚
鲁刺史道“你还是这么谨慎呐”
祝缨继续装老实,鲁刺史见满座的知府、县令连个接话圆场的人都没有,更觉得祝缨是颗老鼠屎,再放在自己手下得坏一锅粥,匆匆宣布“上半年大家做得都不错,好与不好还要看秋天的收成。各自回还,用心民生。”
“是。”
鲁刺史让大家解散,许多人并不马上就走,难得到州城一次,不少人是来跑关系、走门路、讨好上官的。鲁刺史也在这个时候一会儿办个诗会、一会儿叫几个人同游,一次叫上人,并不将所有府县官员叫齐。有人心却能够发现,几次聚会下来,只有祝缨一个人是一次也没得鲁刺史的征召。
她偏偏还没走。
祝缨到州城来应付鲁刺史纯是走个过场,她有更明确的目的找个制茶的师傅,再买些珍珠宝石海货之类。
她出了刺史府本该着手办这两件事的,现在却飞奔回驿馆,先找了当日邸报来看。任命大理寺卿是件大事,值得在邸报上占个位置。稍一翻找就找了,新任大理寺卿居然是她知道的人。
祝缨伸手在邸报上点了点窦朋的名字,她跟这位窦刺史现在该称呼为窦大理了没啥特别的交情,比生人好一些,却又不那么的亲近。再想从大理寺那里占便宜,可能性就很小了,以后有事顶好是自己扛,别再想着大理寺还有一条后路。
看完这一条,她又将邸报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没有找到裴清或者冷云调任的信息。
小吴端来了茶水,轻手轻脚地退到一边侍立。祝缨将邸报看完也没看到自己的熟人再有什么别的消息,陈峦休致的消息是前几天登在邸报上的,从那一天之后祝缨看邸报时就格外在意,直到今天也没看到陈萌有什么调动。
这几天也没有郑熹什么消息,连同她的许多熟人都没有在邸报上面。陈峦休致,没有新的丞相,窦朋升任,他的空缺也还没有新的人顶上。
祝缨放下邸报,问小吴“你到外面转了吗”
小吴脸上露出点羞愧的神色来“没找到。小人往茶叶铺子那里转了一圈儿,他们的制茶师傅也不在铺子里坐着。”
祝缨想给阿苏家找个制茶师傅,不用多好,比阿苏家自己的本事强就行。会制茶的人多是在茶山附近,她一个县令不能擅自离开福禄县,她便想到州城这里各色铺子都有、南来北往的商客众多,消息会灵通些,打听打听也好有个方向。
祝缨道“好吧,咱们再出去走一走,先看看珠子石头。”
福禄县穷且没有什么特产,州城里好东西还有不少。
小吴满心高兴,州城里的一宗特色就是珍珠的交易,在这里买珍珠的价格、尤其是采珠人自己拿过来卖的价格,非常的划算。又有,一些海外奇珍、各色宝石也比在京城的便宜许多。
珠玉之赢,百倍。
小吴没读过这本书,也知道珠宝利润极高,那他在这里买岂不是会
祝缨看他走路也不一步一步地走了,而是一步一蹿,问道“喜欢”
“嗯嗯,谁能不喜欢宝贝呢小人想买点儿。”
祝缨问道“你有多少本钱打算买多少”
小吴一噎,快速盘算了一下,他跟着祝缨开始吃了些烟瘴之地的苦头,后来日子还算是滋润的。祝缨是个对己不太在意,对人反而上心些的人。小吴又是衙门里的班头,日常还有点外快。饶是如此,他一个才到本地的人,小康,不足以倒腾珠宝。
他慢了下来,心道我就找采珠人买点珠子,捎回京里给娘、给姐姐也是很体面的。
他不太懂珠宝,珍珠嘛也不难懂,大、圆、亮的就是好的。就算他不懂,祝缨肯定懂的,他也不敢要祝缨帮他拣漏,只要跟在祝缨身后弄点她筛剩下的也就够了。
小吴稳重地跟要祝缨身后,道“没几个,随便看看。大人要买什么”
祝缨道“随便看看吧。”
她的钱比小吴的多得多,倒腾珠宝也不宽裕。拣漏她是不想了的,眼光再好也得有得拣不是能贩运到州城的珠宝都是经过一轮乃至数轮筛拣的,废料里有遗宝的情况是少之又少。还是随缘。州城这边的价格已然比京城划算太多了照价买,只要东西对、不被骗,都是赚的。
主仆二人先去看看宝石,这里的小石头都是一包一包、一堆一堆的,也有米粒大的,也有绿豆大的。满满地闪着各色的宝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祝缨逛了几个摊子,商人们摆在外面的多是些次货,要么小、要么品相不好,略有两颗好一些的在外面当招牌。
商人给他们小竹签子,不让下手,但可以用签子拨了看。小吴拿了签子拨来拨去,问商人“这一包都是一样的价我要挑出大的来,你也得照这个价卖我。”这一包的宝石价低。
祝缨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对商人道“你拿大一些的来我瞧瞧。”
商人再拿出来的就是放在小匣子里的,里面铺着深色的衬布,一粒一粒的宝石放在上面,形状大部分不是特别的规整。小吴把所有的小宝石拨完,也没拣出一粒能有黄豆大小的,十分泄气,重回到祝缨身后,说“大人,要不再换一家看看”
小吴瘪了瘪嘴,商人笑得颇有深意了,随手摸出两枚核桃大的宝石来,低声道“十贯,要不要”
小吴眼睛一亮,十贯钱他还真的有
手伸了一半,祝缨道“别乱动。”
假的,她心说。一看就是假的,这傻孩子还真当了宝了。
一眼看过去,这摊子上大颗的宝石就没有真的,小粒的反而有真的。要买,还得去正经的商行里,看那些不是“一文钱拣块大宝石”的。
商人见祝缨说破,顺手将那两枚“宝石”往边上一扔,笑道“哪家都一样,告诉这位小哥,咱们就是吃这行饭的。拿钱收了货来,再千里贩运至此,东漏一颗大的、西漏一颗大的,都给你了我们还吃什么”
祝缨道“你这里的价比京城已算便宜了。”
商人道“官人说的是。此地距京城近三千里,路途遥远,未必安全,所以运过去的才会更贵。”
祝缨与商人聊了几句,最后也没在他这摊子上买这些都不是她要的。
又逛了一些,期间也有看着不错的,小吴几次几乎要凑上去,祝缨都喊停。
祝缨最后在一家铺子里问了合适的价格买了一小盒子,足有十几颗。她身上没带这些钱,也是与商人写契书,后兑钱。十几颗宝石也不是自己用,她家也不用这些,这些都是给京城送礼用的。不能等到十二月的时候再跑到州城里买礼物,现在买一些,秋收之后手上有钱了、往州城押运今年的钱粮时再买一些。收拾收拾往京城送,正好能赶上京城过年。
不能年年都不给京城送贵重礼物啊
商人问“有极好的匠人,官人要不要他们为官人收拾一下”
祝缨道“不用。”这些人的手艺再好也不如京城的匠人。好匠人手艺好的大多数都得征到京城服役,漏网之鱼很少。
接着才是看珍珠去。
走得远了,小吴突然一拍脑门,道“哎哟,我刚才怎么昏了头了大人,我是不是差点儿叫人给蒙了”
祝缨瞥了他一眼,见他颊上的红潮褪了一些,又是那个机灵的衙役班头了。
小吴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这也太可恶了”接着拍祝缨的马屁,“还是大人稳得住。要是小人自己,早叫人连裤子都骗走了。”
祝缨道“走吧,看珍珠去。不是想买些回家”
“嘿嘿。”
“走。”
主仆二人又去了珠市,祝缨先看珠子,上等大珠她现在也是买不起的。她不刮福禄县的地皮,自己就只能是小富,顺手给小吴挑了些差不多的,她自己又仔仔细细地选了一些,最后再论斤称了一些奇形怪状完全无法串珠串的,还是预备做成粉。
这两样买完,手头还有点余钱,又买了点玳瑁之类,都是无法挑最上等,只好自己回再用点巧思了。
东西买完,祝缨就带着小吴等人回福禄县去了,留给鲁刺史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她这无心之举好险没把鲁刺史气个倒仰。
一行人回到福禄县,县里关丞等人看到她完好地回来了,心头一颗大石落地。
关丞因私吞田地的事情被祝缨给收拾了一回,这结果不能让关丞感到愉快,但是他更怕祝缨和鲁刺史斗起法来他们这些小鬼要倒更大的霉。祝缨好好的回来,关丞是打心底里的高兴。
他蹭前擦后,向祝缨汇报“有两座仓库在您去州府的时候完工了,那条往府城的小路拓宽工程也快好了”
祝缨听他将几样都说完了,道“辛苦了。”
“不敢不敢。”关丞连忙说。
只要不是事情都堆在一起,底下人忙了一阵之后祝缨都会适当地给一点假,或早些落衙,或就给一整天假。这一回也不例外,她当时就宣布这天下午除了当值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休息。
衙门内外又是一阵欢呼之声。
祝缨先不去见父母,她让小吴将自己从州城买回来的东西送到后面,自己先发文,给先前派出去的同乡会馆的主事人,让他们在当地寻制茶的师傅。大理寺以后指望不上了,就算指望得上,也没那么巧就能找一个流放三千里的、手艺很好的制茶师傅。还是自己想办法。
再翻看一回公文,与关丞方才汇报的内容不差,祝缨这才回家。
后面,小吴正讲得眉飞色舞。与侯五专在背后说上司坏话不同,小吴吹嘘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祝缨。声音不小,将张仙姑和祝大也引来了听。
小吴说的是祝缨选宝石和珍珠的事儿“大人眼力又好,又稳得住神儿。要是我,给我那眼力,我也得赔光呢”
张仙姑和祝大听人夸他们闺女,心里得意得紧,对小吴,他们就不谦虚了,祝大道“她打小就有主意。”张仙姑道“是哩”
他们一处说笑,花姐在外面将晒的草药翻一翻继续晒,七月开始,福禄县就没有那么多的雨水了,晴朗的天气变多。花姐翻一回草药,抬头看到祝缨,提着裙子跑过来问“回来了”
“嗯。”
“小吴夸你呢。”
祝缨道“我不过比他有点定力罢了。”
花姐道“定力也是一种本事,比眼力还可贵呢。”
祝缨不客气地说“对。”
花姐被逗笑了,笑声将张仙姑和祝大又从小吴的“说书场”引了过来。祝缨看小吴也出来了,说“也给你半天假,将你的东西也收拾好。”
小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里面装着他买的珍珠,说“大人,这个您给收着,我怕自己放不好。嘿嘿。”
祝缨道“大姐,你给他收了吧,这是他给家里买的。”
花姐也接了,小吴陪了一堆好话,花姐笑道“放心。”
侯五十分羡慕,心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他这个运气,说好话也能赶上大娘子他们听到,还能赶上大人回来听到。
张仙姑看到女儿就顾不上听好话了,她拉着祝缨说“走,屋里说话。”
张仙姑与祝大现在对她往一些繁华的地方跑并不担心了,女人喜欢漂亮的东西,珠宝正在其列。张仙姑看了几块宝石,颇有点不舍,祝缨道“喜欢就挑两颗。”
张仙姑把宝石放回了匣子里,叹了口气说“哎哟,咱哪配呀,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上峰不得打点么咱们现在有吃有喝,穿的新衣、住的大屋,还有杜大姐,我也有金有银。不在这上头非得图个好看。”
女儿做官久了,她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了一些,上峰是得孝敬的。得罪了刺史,就得打点好比刺史更大的官儿。
官儿越大,越不吃素。王云鹤是好人,别人呢就她隐约听到的风声,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可没少借着公中的名目给郑熹好处。包括郑熹的亲戚,比方那个郑奕,就为了他家失火,祝缨还被参了呢
张仙姑都记得真真儿的,现在外任了,能少了这些吗还有大理寺的那些人,人情要没有了点实在的东西来维系,也是容易没的。
她说“都收好了。”
祝缨道“知道。”
花姐问道“珍珠还是要制粉么我来吧。”
祝缨道“好。”
花姐顺手抄起一把形状各异的珠子,忽然笑道“这个长得倒像个柿子,我留着玩儿了。”
祝缨突然说“等一下,我瞧瞧。”
她从花姐手里接过那颗珍珠仔细看了一下,这珠子有小指头大小,长得像个扁柿子,祝缨道“你先把这颗收好,余下的也先不要磨了,等我看一遍再磨。”
花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仍然说“好。”将一大包珍珠又给了祝缨。
祝缨拿了珍珠回到书房,取一张大漆盘,铺上布,抓了一把珍珠洒在盘内,一粒一粒地挑选,选中的都放到旁边的一只碗里,没选中的都放到另一只大盒子里。一把一把地挑,直挑到天色暗下来才住手。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来先到前衙分派完事务。此时水稻还未成熟,田间尚未开始忙碌,祝缨正能得些空闲,分派完事务又去挑珍珠。
第三天,苏鸣鸾从山上回来了,祝缨将她扔给小江,自己依旧挑珍珠。
她称了几斤珠子,挑了足足五天才挑完,将挑剩下的再筛一遍,最后取中一小匣子,其他的都交给花姐“这些可以磨粉了。”
花姐道“那些呢”
“我有用。”祝缨说。
花姐道“你净跟珠子较劲了,不干正事啦”
祝缨道“我得有点定力呀。”
“什么意思”
祝缨给她看了几份邸报,低声道“瞧,京城有变动了,陈相休致”
“哎呀。”
“嗯,大理寺有了新的上司,裴、冷二位至今又还没有消息。我虽得了表彰,离京城甚远,也做不得什么。唯有平心静气,做好手上的事儿,不能着急。我一个县令,能顶什么用还是得埋头干活儿。”
花姐指着珍珠“这个”
“我磨磨性子,顺便练门手艺。”祝缨说。
花姐心疼地摸摸她的脸,说“除了叫你别累着,我竟也没别的能说的。”祝缨脸上的肉不像一般少女那样的水嫩,反而略紧实,触手微硬又有弹性,花姐恶从胆边手,捏了把她的脸,晃着晃着笑出声来。
祝缨捂着脸跳后一步“你干嘛”
花姐道“我熬的凉茶很有用,败火,他们喝都说好,我给你灌一茶来。”
半壶凉茶下肚,祝缨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妥,说“挺好。”
花姐道“你要怎么磨性子”
祝缨道“先把万铁匠找来,弄套家什吧。”
等万铁匠将给一套给珍珠打孔的家什准备好,邸报上依旧没有新消息,左丞等人也没有给祝缨回信。福禄县的秋收却又开始了。
祝缨也不恼、也不急,收好家什和珍珠,先安排秋收的事。秋收就是抢收,拼的是一个快收割的时候需要天气晴朗,水稻收获下来也需要阳光曝晒,晒稻谷的时候如果遇到大雨,收成也要完蛋。
种了一季的稻谷如果毁在这个时候,比春耕时种不了还让人难受。
祝缨下令全县暂停一切徭役,全力抢收稻谷,她自己亲自往公廨田那里监督,亲眼看到所有的稻谷都装好,雨也没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接下来只要再晒上个三、五天,就可以收储入仓或是舂碾脱粒了。
存储的时候一般不脱粒,这样能保存得久一点。至此,祝缨算是学全了水稻的全套种、收、储,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意却又有了新的难题谷仓不够用了。
两个仓督一头汗地跑过来,向祝缨禀告“公廨田收成已解入库中,比往年多了许多。小人查问了产量,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今年福禄县的气候没有变得更好,结果却好像是个丰年,收成比去年多了两成。眼下粮仓还够用,等到完租纳税之后恐怕就要盛不下了。”
产量是其一,祝缨又查出许多隐藏的人口和田地是其二,前阵儿把关丞等人私吞的田给抠出来是其三。三项加在一起,福禄县常用的粮仓就不够用了。
祝缨心下大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她还有好些花钱的用项呢制茶的师傅有几个,但是福禄县太偏,技艺不错的要的工钱贵。
往京中“孝敬”的礼物还得继续准备着。
这事儿是不能偷工减料的,就像买宝石一样,以小搏大拣漏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着一回,正经做生意混饭吃就还得是脚踏实地的买进卖出挣个辛苦钱。顶多因为眼光和运气的原因比别人的获利厚一些,该出的力还是得出。
祝缨道“咱们不是督造了些仓库么橘子还没下来,先放一些在那里,等到我往州府发了今年的租赋,仓库也就腾出来了。”
仓督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先向上司汇报,上司说了合适换解决办法,那就是“大人英明亏得大人预先修了仓库,不然以后下起雨来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如果上司想不到,他们再办法,显得他们办事踏实有办法。
得了祝缨的令,两人拿了祝缨写的条子,先去征几个库来使。而收税的活儿也开始了今年收税与往年不同,收成好了,百姓交税交得很痛快,催征的人也省了不少力气。
祝缨命人巡谕各乡村,每户按人口收多少粮、多少布,都有定额以免有人从中上下其手。
祝缨收税收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山上也开始收稻谷了。
苏鸣鸾知道山下今年收成好了,算一下山上的收成,心道我们收成不如山下好,也该比往年多一些了,今冬不用再向山下买米了。
转念一想,现在山下也是丰收米价会便宜些,不如趁低价囤一点。
她想得很好,当天向祝缨辞行,祝缨道“代我向大哥问好。”
苏鸣鸾道“就算我不说,阿爸也知道阿叔挂念着他的。”又向花姐讨了几包配好的凉茶,与伴读们一齐往山上进发。
到得山上,山上也开镰收割了。一连几日,苏鸣鸾都高高兴兴地跑到田埂边看人收割。
山上田间劳作的也有寨里的平民,也有各富人家的奴隶,也有给富人家干活的贫苦族人。他们干得有快有慢,“树兄”陪着苏鸣鸾站在山埂上,以为她要亲自监工,将手中的鞭子递给了她。
苏鸣鸾道“我不用这个,我就看看。”
一连看了几天,山上也没有下雨,苏鸣鸾道“看来咱们的天气也不坏嘛”
她以往也管家,今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低声问道“今年咱们没有多收到谷子吗”
“树兄”奇道“什么哪里有多的”
苏鸣鸾皱皱眉,道“不对啊不应该啊山下收成好了,山上应该也不差才是。我得回去问问”
她耐着性子等着稻谷晒干,重新称量过了,是比往年略多了一点,仅仅一点,远达不到撑爆粮仓的程度。
苏鸣鸾这下坐不住了,没到半个月,她就要动身下山。她大哥道“今年收成不错,你不在家喝酒跳舞,出下去干嘛要请阿叔来,派个人下去就行了。你不是会写那个帖子么”
苏鸣鸾道“你不知道,我得去问一问。”
她亲自跑下山,想弄明白大家一样的种地,收获比山下少她也就认了,为何人家增产她家不增加呢也不见山下耕种有何不同
她趁着县城的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缝隙闯进了县城,将关城门的卒子吓得原地跳了起来。看清是她,卒子道“苏小郎,你跑这么快后面有狼追着么”
苏鸣鸾道“是呢,大灰狼。”
“豁”卒子当了真,赶紧将大门合上。将耳朵贴在城门,却一声狼嚎也没听到他不信邪,又跑到城楼上往下看,别说狼了,城外连条狗都没有
真是邪了门儿了
“苏小郎”他说,转身一看,哪里还有苏鸣鸾的影子
苏鸣鸾先回自己住处将马一扔,转身去县衙求见祝缨。这个时候正是祝家吃完晚饭,祝缨陪张仙姑等人聊完天去看书、处理公务的时间。
今天祝缨没看书,正在画图。
前两天,她把花姐要来了那颗珍珠,从中钻个孔,找个银匠来拉些银丝,打点小小的银叶子用银丝一串,最后挂在簪头上充个步摇簪。现在这簪子已插在了花姐的头上了,花姐也喜欢,她看着也觉得不错。
可见她的想法是可行的。
她仔细着异形珍珠的样子画下来,再添几笔。柿子状的就添个叶子,葫芦状的就再画个托举的人形。依着珍珠原本的形状,随便想想,添点材料镶嵌,给它凑成个独一无二的饰物。
挑几个依稀有点扇形的,嵌一嵌,争取给它嵌成个松树的样子,树干用银、锤打出鳞片状的松皮。刘松年拿来当腰间附饰也好、拿在手里把玩也罢,也都不算粗俗。
她特意挑了个长三角形的,给它镶个金边儿,莲座俱全、充作观音,做成个簪首,好给张仙姑过年的时候戴。
又有祥云状的、瓜状的,都一一安排。银匠只负责打造配件,打孔、串连、镶嵌都她自己来做。
反正她买这些珍珠的时候是论斤称的,最贵的花费反而是工贵和银料。到了过年的时候往京城一送,还挺扎眼的。
她的手越来越稳,心情也越来越平静。
苏鸣鸾的到来没能让她画错一笔,放下笔,她说“进来吧。”
苏鸣鸾进了书房才觉得自己莽撞了,低低叫了一声阿叔。祝缨道“有急事”
苏鸣鸾道“有一点。”
“哦”
苏鸣鸾道“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叔这里稻谷收获得多了,我那里却没什么变化呢我看过的,与以往明明没什么不同的。”
“你看到了什么”
苏鸣鸾皱起了眉头。
祝缨低声道“我也看过的。你得让人愿意干活。同样的地,多锄两下草、多堆一点肥、多松两锹土,最后收成就好一点。聚沙成塔罢了。”
苏鸣鸾坐在椅子,慢慢品着这话,说“阿叔这法子,不太好学。不,应该说很难。”
祝缨道“不急,慢慢想。你要过的关还多着呢。对了,制茶的师傅找着了,秋茶下来的时候会来两个人。”
苏鸣鸾面现欣喜之色“阿叔说话算数”
“也有一件没有算数,”祝缨说,“答应给你阿爸寻把一样的好刀,却还没有讨到。”
苏鸣鸾笑嘻嘻地说“那个话阿叔自己对阿爸讲。阿叔,制茶的师傅要钱吧多少”
祝缨道“别急,先试试看。”
“没事儿手艺不好我也给钱给他银子多多的给”
祝缨道“你阿爸是该把家交给你的。”
“嘿嘿。”
“跑了一天的路吧”
“嗯”
祝缨道“回去好好休息,你这个时候应该在山上。”
“算日子我下来得是早了些哈。”
“日子是死的,事情是活的,收获的时候你不在,你想什么时候在收成怎么分配接下来做什么今年的收成有什么教训这些你不得在场吗”
“哦哦那我去休息了,明天就回去”苏鸣鸾见祝缨没有别的话,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祝缨摇摇头,继续画她的图,打算拿几“颗”长条状的嵌成处竹丛送给裴清。
手上这些设计得差不多时,又到了押运粮草到到州城的时候了。祝缨打算趁这机会再买一些东西,多称点奇形怪状的珍珠,但这种珍珠只能算是添头,她还得再搜罗一些正圆的珠子、品相不错的宝石、海中珍奇。
只可惜龙涎香她买不到,那东西是鲁刺史的囊中物,鲁刺史收购之后当成贡品献上的。
今年她还是先到府里,跟那位上司同去州城,上司搭了她的便车顺利地缴粮入库。祝缨知道上司的想法却不戳破,她不与上司一同回去,自己往城里转了一圈,采买了自己要的东西,才自行回福禄县。
福禄县此时全年最大的一件事已然完成,剩下橘子的事儿乡绅更热衷一些,普通人一则不一定种橘树,二则少,并不很关心。普通百姓更关心的是今年的徭役要怎么服。
祝缨说话算数,还照着去年修渠的例来,将去年规划而未及完成的工程向前推进。这样的工程人工果然差一些,祝缨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钱粮来雇工进行。她不计性别、不计时间,只以完成的工量为准发放钱粮。
譬如挖河,就算土石方,一担土算多少,一天若干担土算一个工。无论男女老少,干够了就给一个工的钱。朝廷“征发妇人”是能写到史书里的竭泽而渔不做人,但祝缨是用“雇”,就绕开了这一条。
流人营里原本也该无休地参与这样的徭役,祝缨却给单八等人另派了一件活计“你们不是说要天冷才好种宿麦的吗种用公廨田给我算准了日子,你们不用干别的,种它,能种多少种多少。”
单八十分害怕“万一到明年春耕的时候还没收割,赶不上种稻子可怎么是好”
公廨田几乎是全县最好的田地之一,要叫他给种耽误了,单八很怕祝缨翻脸打死他。
祝缨奇怪地道“当然是保稻子啦。就地把麦子铲了当青肥。”
单八双腿一软,一脸的痛心“那多糟践庄稼啊大人,小人还用那块地种宿麦,再种一年,反正种子也不够种那么多公廨田的。可别铲。”
祝缨道“啰嗦我说种哪儿就种哪儿,你心疼,就给我把地种好”
单八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点灰败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