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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1章 杀生
    赵苏和顾同亦可谓遇见祝缨之后命运发生了些改变,他们二人对祝缨这个说法倒也觉得贴切。至于王小娘子,她的遭遇可怜,赵苏和顾同想了一想,殴伤就殴伤吧,也算自家远房亲戚,谁没事儿想把她逼上绝路呢

    两人都说“是。”准备告辞去休息。无论对王小娘子有多少同情,他们都是要抓住娄七并且将他正法的。那个思城县的什么常校尉,是别想拿到人的。

    顾同想是我们县的犯人,怎么能交给你就在我们县判个死刑斩了算了

    赵苏想当场格杀算了。

    两人立志接下来的行动中都要好好表现,追踪的本事比不上祝缨,出力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

    两人拱手要开口,冷不丁瞥到了小江,只见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神色间有些飘荡,他们又看看祝缨,这位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他们都有点猜不到。

    小江察觉到了年轻男子的目光,她抿了抿唇,道“大人,借笔纸一用。”

    祝缨指了指桌子“你自取就是了。要做什么”

    赵苏和顾同都放慢了辞出的动作,想看看她要干嘛。

    小江道“给那小娘子写两张方子。”

    这有啥好写的赵苏和顾同眼中都有疑惑,顾同更自来熟些,道“江娘子,她家会请大夫给她开补药的。”

    小江边研墨边叹气“我写的不是那个。我写的,她最好用不上。”

    她左手的五个指尖用力地按住了纸笺,右手好像握着千斤重的一块生铁,一笔一笔不像在写字倒像在刻石头。她慢慢写完了一张纸,扯到一边晾着,又写下一张,这一张写得比上一张稍稍地快了一点。

    两张纸都写完了,她一手拿着一张字纸先后交给祝缨,道“我独个儿去他们家未必肯见我这个生人的,昨天的事儿,要是来得及就照着这一张方子。要是来不及了,就抓这一张方子。”

    祝缨见她虽然克制,依旧神色有异,口气也与平时稍有些不同,一手拿了一张,先看左手那张,上面写了几段。第一段是“紫茄汤花方”,要紫茄花焙干磨粉加黄酒。第二段是“油菜籽汤”油菜籽、白芍、生地、当归、川芎一同煎服。第三段是“柿蒂汤”,柿蒂要带柄,也是焙干磨粉,黄酒冲服。第四段是“五味子汤”,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各等分,人参少许。

    另一张也是写了几段,有“牛膝汤”等。祝缨第一眼看到有一些活血化淤的药如麝香、藏红花一类还不太觉得,及看到这一张的后半页还有些有毒性的药材如夹竹桃。

    祝缨心道小江与王小娘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应该不是想要下毒害她。这又是

    顾同和赵苏见她没动,索性站住不走了。

    祝缨略一想才明白,对小江道“你想得很周到。”

    小江勉强笑笑“有什么周到的第二张能不用就不用,对身子没好处。早些送给她,能赶上第一张就紧着第一张用吧。”

    祝缨道“你同我来。你们两个傻站着做甚还不去歇息”

    她自己则是带着小江,对守在外面听使的王家仆人说“前面引路,我要见王翁和他娘子。”仆人还没睡,慌忙点起了灯笼,也不敢问缘由,只会说“大人这边请,留神脚下。”

    仆人在前面走着,祝缨和小江在后面,落后小吴等人也追了出来要跟随,祝缨道“有些话还要问他们,不用你们,你们跟了去又吓着人不会说实话了。小江跟着就行了。”

    小吴等人只得站住了,赵苏和顾同也不好意思跟到人家后宅里去。小江落后祝缨半步,沉默地走着,祝缨顺手将两张纸折成了两个小小的长方形都交还给了她,说“还是你对她说得好。”

    仆人叩响了二门,里面问“谁”

    仆人道“我王五,伺候县令大人的,大人有话要对咱们家郎君和娘子讲。”

    里面将门拉开一道缝儿,就着灯笼一看,赶紧将门大大地打开“大人”

    祝缨道“不用惊动别人,有话要问王翁夫妇。带路。”

    王翁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俩这两天遇到的事儿太多,正在说着私房话,也都还没睡。二人急忙出来迎接,祝缨道“小江。”

    小江捏着两个小小的方块儿,上前对王翁的妻子一礼“大娘子,借一步说话。”

    王翁的妻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王翁点了点头,她才说“乡下地方外面蚊虫多,娘子跟我来。”

    两人往一边厢房里点了灯,开始说话,王翁拱手上前“大人,不知”

    祝缨朝他摆了摆手,王翁住了口,祝缨将手背在身后,两人站了一会儿,秋天竟真有蚊子想来叮人,祝缨眼看着一只蚊子飞到自己的面前,突然伸手将蚊子给抓住了。

    王翁心道大人总不能是到我面前抓蚊子玩儿的吧

    祝缨心道这破蚊子还真多

    又一阵儿,王翁的妻子与小江一前一后出了厢房,两人手里都没有东西,王翁用眼神询问妻子。他的妻子先不理他,往祝缨面前拜了三拜,又拜了小江一拜,道“大恩大德。”

    祝缨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小江紧随其后。

    两人出了二门回客房,路上,小江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心狠想杀生,有多少人,恨不得自己的亲娘当年有这样的一碗汤。”

    “哦。”

    再走几步,顾同和赵苏都还没回房,跟小吴等人站半道上等着呢,祝缨道“问完了,明天一早王翁也会找两个几导,拿人的时候有个当地人带路会好些。”

    她一摆手,所有人都陆续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去了。小江的房门前,小黑丫头正踮着脚尖张望着,看到她,小黑丫头绽出笑容来“娘子你回来啦”

    小江道“在这儿干嘛喂蚊子么”

    “我拿扇子了。”

    主仆二人进了房里,小江道“你是不是想学怎么查案的”

    “呃,嘿嘿。”

    “我记得你说过,”小江道,“赶明儿再遇上案子,你靠我紧一点儿,我往前站站,你也跟着那些衙役们一起听听,我瞧着大人的意思,是想开导他们的,他不藏私,你跟着偷听一点儿。能听出点儿门道来了,再说。听不出来了就死心,给我打下手。”

    “我两样都学”

    “你先把字儿认全吧”小江说。

    祝缨好好睡了一晚,神清气爽,第二天一早又精神十足地爬了起来。随行的人里也有睡得好的,比如赵苏,也有睡得不好的,比如小江。

    祝缨一起身,所有人都集合了起来。

    王翁又仔细招待了这些人,早饭也有肉食。丁校尉一通猛吃,吃完一抹嘴,嫌顾同和赵苏吃得慢,再看祝缨,人家已经漱完了口、擦完了嘴了。

    竟然比自己吃得还快丁校尉有点不服气。

    祝缨等大家都吃完了,将没有驴马代步的人都留在了王翁家,自己与骑马的人前去搜拿人犯。小江答允了小黑丫头要帮她偷师,见此情况伸手拦了一下小黑丫头,道“现在不是时候。”

    祝缨却回过头来,问“你们两个能骑马么”

    考虑到娄七这人刚才犯的案子,他不止杀人可能还会侮辱妇女,祝缨打算带上小江。万一有意外,询问的时候小江更顶用一些。

    小江道“行的”

    小黑丫头帮腔“赶车都会的,骑马当然也不在话下。”

    王翁给他们配了两个向导,又寻了匹马给小江,小江和小黑丫头两人共剩一骑,一同随着祝缨追踪。

    王翁之前故意隐瞒了一点线索,现在让向导陪同祝缨等去搜寻,倒省了祝缨一些事情。祝缨时不时地下马看一看,这娄七从王宅逃走时是步行,但是他又不大走寻常路。一般人逃跑,无论是大路小路都要走个路。他有时候偏偏会走个田埂之类。

    收割水稻的时候,狭窄的田埂无数人踩过,甚至会将一部分田埂踩塌掉。踪迹难寻。

    祝缨只好扩大了范围搜一搜,看到足迹再走。

    渐渐搜到了下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没有王翁这样的大户,里正与普通富户虽然忙着秋收,陪着笑的脸上仍然透着点急于秋收的焦虑,态度还是很正常的。祝缨道“忙你们的。”

    里正哪里敢扔下她不管仍是鞍前马后,跟着祝缨到了一处谷仓。

    里正道“大人要看谷子这是今年的新谷,才入仓的,那边,那是还没封门的。”他指着另一处仓库,那里有人在往里面运谷子。祝缨看的这一个,他说已装满了,就封起来了。

    祝缨对丁校尉点点头,丁校尉做了个手势,他的手下里有人爬上了相邻的谷仓,居高临下张弓搭箭。祝缨问里正“村里这两天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么丢没丢过东西”

    里正道“那倒没有。”

    祝缨道“你这谷仓不错。”里正有点得意地说“马上就要交粮了,不如打粮食的时候就叫他们将今年要交的都收集了,一总放到村里的仓里。要缴的时候拉到县里去,省得到时候再挨家挨户的收。多亏了大人,咱们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以往可不敢想,有不想交的,也有实在交不上来的,看着也不忍心收他的”

    祝缨慢慢听着,心道倒不如在每个村里都设一个小粮仓,丰年存些粮食,收成不好了或谁家遇了灾可以救济了,也免得家破人亡。譬如河西那户房子被烧了的人家,如果村里有点存量

    赵苏、顾同看丁校尉等人动人,也都跃跃欲试,他们小声地询问祝缨“是在这里面了吗能进吗”

    祝缨道“小心一点,他应该有凶器。”估计得是菜刀。

    命人拿梯子,将谷仓的透气窗先给钉死了,再让打开谷仓的大门

    衙役用力将门板踹开,门板转了个半圆重重地拍在了墙上里面是谷子众人小心地往前搜去,一个黑影从谷仓里蹿了出来

    娄七

    娄七跑得很快,饶是衙役们与官军有心理准备了,还是被他惊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动手。娄七跑的方位很刁钻,他试图从两队人中间的缝隙里穿过。只要他能跑得足够快,就能跳进附近的一条小河里。

    两边谷仓顶上,官军也放箭将他几面退路堵死。因为怕误伤了下面的衙役,娄七跑近衙役的时候,官军反而不射了。都预备着万一娄七走脱了,再乱箭给它射死。

    此时,赵苏张弓搭箭,一箭射到娄七的左肩上,赵苏不慌不忙,再射一箭,这下正中他臀上,娄七脚步开始踉跄,赵苏又一箭射到他腿上。

    顾同扼腕“你这手行啊学里也不见你特别出彩呢”

    赵苏矜持地笑笑,县学都是花胡哨,样子货,射个靶子就当是武艺高强了,他打小射得更多的是活靶。

    衙役们一拥而上,四个彪形大汉飞身扑上两个人抢到了他的两侧,一人扯住他的一条胳膊往后一别一压一个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腰上揪起了他的头发往后一拽,让他仰面向天。

    最后一人抽出朴刀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祝缨踱了过去“娄七”

    “什、什么”这个面目普通的男人一脸的茫然,带着哭腔道,“饶、饶命啊大人,小人收谷子太累,在里头睡了一觉。”

    衙差们也吃了一惊,以为抓错了人,他们手里的这个人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穷凶极恶的,就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普通的男子。他们甚至想现在就拿出画像来确认一下

    祝缨喝道“按住了他”衙役们手上忙又加重了一点。

    祝缨对里正招了招手,里正小跑着上来,他也很惊颖,好好的谷仓里怎么来的生人他仔细一辨认,道“这不是我们村的人”

    顾同喝道“娄七你还装老师,您看他手上”

    拽着娄七胳膊的衙役微微动了动手,将他的手腕更往外扯开了一点。

    娄七的腕子上一枚已变了形的金镯子,镯子圈口略细是个女式的镯子,往他的粗胳膊上一套,几乎要套不下。这镯子顾同不确定是不是王小娘子的,以顾同的眼光来看,得是个县里富户才能戴得起的样子,上头还嵌着珍珠哩

    娄七的不哭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一种麻木的凶恶,没想到有人会搜到谷仓。新谷入库,已经装满了的仓库近期都不会有人再进来仔细看的。

    现在被叫破了,他也不怕,不过是抓起来问罪。从审到判,有的时候机会越狱出逃。

    祝缨问道“你就是娄七”

    “是你娄七爷爷”

    无论衙役、官兵都露出气愤的神色,祝缨嗤笑一声,问道“河西村的火是你放的”

    “当然。”

    祝缨指着他手腕上的金镯,道“这个也是偷的了”

    娄七笑得猥琐而瘆人,司法佐大喝一声“王家大院的案子是不是你犯的说”

    “那小娘们儿,滋味不错。”娄七笑着,看向祝缨身侧的小江,将舌头伸得很长,灵活而快速地将上下唇舔了一周,发出咋啧声响。

    祝缨皱皱眉,而手将司法佐的佩刀抽了出来,将刀尖捅他的嘴里,一拉一旋

    娄七发出凄厉的闷哼

    祝缨将刀柄递给司法佐,道“带人搜谷仓去”

    里正慌忙道“小人叫人来帮忙,就回来,就回来”他跑得飞快,一气找了好几个人“快跟我走好容易收成还行,叫这群鬼一阵儿乱翻,岂不糟蹋粮食”

    村民们听了也有点着急,都跟着跑了过来。

    有村民干活,衙役们也没闲着,他们也搜一搜,村民们看衙役们没有胡乱泼洒粮食,渐渐放下心来。

    忽然,一个村民大叫“这是什么东西”

    又一个村民说“我这儿也有”

    他们一套翻,后一个村民那儿翻出一个篮子,里面是些还没吃完的食物。旁边另一个后生说“这不我家的篮子么才说少了饭,还道已经送到地里去了,竟是被他偷了吗”

    第一个村民已经在骂了“天打五雷轰的畜牲他不得好死”

    衙役们围了上来,问道“怎么了”

    “畜牲在谷仓里大解,我摸了一手”

    普通一个村民也不知道该搜什么,只是觉得地上突然出现的一堆没归拢的谷子有些乍眼,伸脚拨了两下,软乎乎的像烂泥,蹲下拿手摸了摸,居然是粪便

    衙役们也生气了“真不是个东西”

    村民们赶紧将周围的谷子拨开,将好谷子又查了一遍,往外取簸箕清理秽物,还有人跑去向里正告状,说着说着,狠啐了娄七一口,里正气得要打娄七。

    衙役们要拦,里正恨恨收手,心里又苦又气“这下可得重新翻倒一遍了,糟蹋多少粮食”

    娄七一嘴的血,疼得脸也抽搐了,他的舌头只有一半连着舌根,祝缨下刀向来是要见血的。她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松开了手,娄七又要跑。祝缨又对里正道“去,把贼拿了。”

    里正两眼放光,还没动手拿扫帚簸箕的村民回来了,就手劈头盖脸就打了下去,村民们跑了出来,见祝缨也不阻止,都上来围殴娄七。

    祝缨看了两眼,对司法佐道“一会儿这个游街。再巡谕各村,还有一个毛六也跑了,凡有生人,都留意着。记着,是生人,我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生人,我都要他们留意上报。”

    “是。大、大人”

    “嗯”

    “快、快,快打死了。”

    祝缨笑笑,道“停手。”

    衙役们这才上前阻止了村民,只见娄七已是满脸血了,祝缨道“好了,咱们走。”一行人押着娄七带回了王翁家。

    王翁家的向导快跑几步去报信,王翁带着儿子出迎“大人”

    “是他吗”

    王家父子见娄七的惨状先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登时气怒“就是这个禽兽”他们就要取刀来杀娄七。

    祝缨道“是他就行了。不许动私刑。”

    娄七喉中“嗬嗬”作响,丁校尉这一趟没能干上最出彩的,心中正不快,听得觉得心里发毛,抬起拳头一阵暴打“你还装象”

    祝缨道“行了,别打了,怪没趣的。”

    丁校尉一想,确实没趣儿,收了拳头走开了几步,只见祝缨缓缓抽出长刀,下一瞬,白光闪过,仿佛一道细小的闪电劈到了娄七颈侧。

    司法佐和王翁被溅了一身的血。

    祝缨拿刀鞘捅一捅司法佐,司法佐跳了起来祝缨道“拖着尸首,游街去。”她看了看自己的刀,小吴知机,找王翁讨水洗刀。

    王翁大口地喘了几口气,道“多谢大人除去此害。”

    “哦,逃犯拒捕,应该的。”

    祝缨洗了刀,又洗了手,不顾王翁的挽留也没再问王翁家的事情,带着人重回娄七与毛六分开的岔路,再去追踪毛六。

    毛六比王大虎、娄七都好抓,连祝缨也没有想到毛六的落网是这么的容易。

    福禄县邻近大山,县内也有些小山小丘,又常有些沟沟坎坎。离村不远就能看到些野鸡之类,也有些野物四下蹿着。村里的机灵人会下点猎套挖个陷阱之类,抓到野味倒能卖几个钱。

    毛六这条路没有挑好,他逃跑后没有留意,一脚踩空落进陷阱里,将腿也折了。正值秋收的时候,谁也没心思检查这陷阱,他掉下去之后因受了伤爬不上来,祝缨找到他的时候他已三天没吃东西了。

    祝缨从上面垂下一根绳子,他拽着绳子往上爬。爬上来之后便说“大恩大德,结草衔环。”

    顾同拿着画像和眼前人一对“毛六”

    毛六也与娄七一般,也不想承认,祝缨踢了踢地上的一个东西,道“这个也带走。”这是一柄钢叉,河西村丢的几样东西里就有这一样。

    衙役们如得了法宝,将一根铁链套到了毛六的脖子上,再抬手劈头盖脸一顿好打“你这贼这是哪里来的”

    毛六道“我拣的。”

    祝缨道“王大虎、娄七已然伏法了。”

    毛六脸上的表情告诉了所有人,他就是毛六。

    丁校尉乐了“得来全不费功夫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缨道“这些日子辛苦丁兄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保一方平安,也是我等职责所在嘛”

    两人客套一回,衙役们又看他已不能行走,再要腾一头驴给他坐上。祝缨也没有反对,只是说“去河西。”

    毛六脸色一变,不顾腿伤挣扎着要跑,跌下了驴来疼得一阵抽搐,却又坚持装死。祝缨道“捆了带走。”

    衙役们气他不老实,拿麻绳将他捆成了个攒蹄模样,一根大粗杠子从中穿过,像抬死猪一样抬着。此地离河西村已颇近了。祝缨等人回到河西村,这里稻谷已收得差不多了,村里办白事的人家正在撤幡天气仍热,他们已将人下葬了。

    看到祝缨又回来,河西村的里正只得又出来迎接。祝缨用马鞍指着毛六道“认一下吧,有没有他。”

    王大虎、娄七的尸首都拿去游街了,最后的终点是县城。毛六是个活物,正可带过来告慰亡者。

    衙役们将大粗杠子一抽,毛六落到了地上。里正叫来人,年轻后生背着个拄杖老者跑得飞快,全村人都围了上来。老人道“有他是他害的小童,还有两个”抡起拐杖就要打。

    衙役们假意阻拦,村民一捅而上将毛六打死。

    祝缨道“行了。带回去吧啊对了,忙完了到县城来看景儿。”

    里正不明白祝缨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凶犯都抓了,县令大人确实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里正道“收得差不多了,这就上城去。”

    祝缨道“不急,先将村里安顿好。”

    这才带着毛六的尸首回县衙去。

    从河西村到县城,快马当天能到,拖着个尸体就要慢一点,祝缨索性算了两天的量,中间遇到村镇就架起尸首去游一番。

    第二天,她回到了县城。

    城门前的空地上已搭了一座三尺高的土台,上面树起了三根高高的粗木桩,一个用铁钩勾起了王大虎,另一个勾起了娄七,算上带回来的毛六,三根木桩正好满了

    关丞慌得要命,带着人出来迎接祝缨。他的身后是顾翁等几个乡绅,许多乡绅回乡督促秋收了,只有顾翁等田产在附近的还住在县城里。

    关丞见面先说“大人辛苦”

    祝缨道“吊上吧。”

    然后问关丞“县里一切可还好”

    关丞忙道“好好,都很好,公文也发出去了。想来回函也在路上了。这三个都”

    “啊为防他们再作恶,就地格杀了。你来得正好,正有事要你做呢。”

    关丞小跑着跟在祝缨身后“大人请吩咐。”

    祝缨道“几件事。第一,宣谕全县,歹人已然伏诛,让大家安心秋收。第二,该开始收税了”

    她说了几件事,先是关于秋收之类正常该干的事,接下来就特别提到了受到三个逃犯侵扰的村子,那里的秋收肯定受到了影响,报税的时候如果有困难,先不要急着催缴,把情况报给她,她再来做决定。

    关丞道“是。”

    他现在老实得很,身后的顾翁等人也是一样。

    祝缨又说“再要宣谕全县,这户籍还得再理上一理,像这样有贼人出没的时候,反应还是太慢了。乡、村、里保消息都得畅通,无论上情下达都不能有阻滞。”

    “是。”

    “再有,要出个告示,警示全县”

    他们一面说一面往城里走,城里的百姓也不怕她,都笑着迎她。祝缨骑在马上也频频向四下点头。

    回到县衙,她不忙别的,先起草一份告示。内容乃是针对流放犯以及流蹿犯的,第一部分写明了,朝廷的制度,到了流放地之后要服役,但是三千里的流放犯,服役三年之后就可以争取在当地正常的生活了。即,像差不多的普通人一样定居下来,入籍,完粮纳税,从此变成当地人。虽然他们犯了错,但是还是有改过的机会的,让流放犯们“不要自误”。

    第二部分才是写,福禄县是个有法制的地方,绝不允许各地重犯过来犯事,必须遵守法纪,否则“严惩不贷”。

    她这告示写得很清楚,第一部分占了五分之四的篇幅,详细写了朝廷的法令规定。第二部分只是简单一提。

    关丞接了之后,道“小人这就将这发抄张贴再向全县张帖宣讲”

    祝缨道“去吧。王大虎三犯的往来公文我来应付。”

    她还得写个汇报给京城呢,这是重犯,抓着了得判个死刑,但是现在人死了,得有个说法。现在案犯伏法了,她就得把前因后果都写明了,她也不打算为常校尉隐瞒,常校尉就自求多福吧。

    此外还得再补一个结案通报给南府和州里,告诉他们凶犯伏法,大家可以先放心了,不要耽误了秋收。同时再告一状,说明她这儿的秋收也被耽误了一点,她正在“勉力补救”。

    诸如此类,她早就干得十分顺手了。

    心里又盘算了种麦,以及要与苏鸣鸾、阿苏洞主再协商一下山上种麦的事宜。她打算教她们,同时向朝廷说明一件事瑛族人不是瞎子,看到山下推广了麦子,他们难道不好奇不会模仿

    这事儿是拦不住的,不如就趁此机会做个人情宣扬一下王化。

    打着腹稿,祝缨对顾翁道“顾同好好的,不必担心。”

    顾翁老老实实地说“在大人手里,小老儿是放一万个心的。”

    祝缨看看他,又看看旁几个乡绅,心道这恭敬来得有点奇怪。她对顾同道“好好陪陪你阿翁,别叫他再担心了。”顺势让大家都散了。

    赵苏等人也散了去,祝缨叫住了他,道“你的行李才收拾了一半吧鸣鸾下山的日子也被秋收打乱了,这个月索性不干别的了。着紧些,我给你收拾行装,收完秋粮你就得动身了。”

    “是。”

    祝缨这才派小吴“你出去打听打听,今天的人都有点怪。”

    小吴奇怪地问“哪、哪里怪了小的没发现呀。”

    “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怪,去打听。”

    小吴摸不着头脑,出去打听了好几天才有了眉目比起仔仔细细地写明“流放犯的待遇以及以后可以有的生活,如何回归正常”那一长串,百姓们更津津乐道的是那句“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祝缨让高闪等人悬尸示众,本意是安抚百姓、震慑贼人,使贼人害怕进而不在福禄县犯案。

    不想尸体吸引眼珠,高闪等人一番口沫横飞的描述又更让人像听了一篇剑侠的传奇故事。百姓平日也没什么娱乐,秋收累个半死,听个故事实在提神。

    畅快极了。

    顾翁等人于痛快的故事之外又有了一点额外的体悟,越发的老实配合了。

    祝缨此时已发完了文书,又收到了第一批文书的回函,南府与鲁刺史那里都说知道了,让她有了眉目接着汇报,案子如果遇到了难处赶紧开口,别闹出大事来不好收场还要耽误秋收。思城县令来函致歉,并且表示会与常校尉好好沟通的。

    她现在正等着各地方的第二封回函。

    小吴回来之后一套讲,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小吴道“大人,您就是脾气太好了,但凡稍微露一点儿本来,就够他们开眼的了”

    祝缨道“哪有这么容易的我是来种地挣钱的,又不是来杀人的。”

    小吴一噎,心道大人真是太慈善了

    童波拿了邸报过来“大人,今天的邸报。吴头儿,你干嘛呢傻了”

    小吴笑骂“滚蛋”

    祝缨扫了一眼邸报,道“你去把小江叫来。”

    小吴自己“滚”了“是。”

    祝缨又吩咐童波“去将司法佐等人也请来,都到前院集合。”

    “是。”

    小江就在衙门里,来得很快,祝缨将邸报往前一报“看看吧。”

    小江迟疑地看了一眼,祝缨点了点其中两行字,她才找到要看的内容大理寺设了女仵作一职,并且建议各州、府有条件的都设一名女仵作。

    “这这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以后干你这一行的人会很多,不在县里,你还可以去府里、州里。”

    小江想说,那些地方人家有门路呢,不过转念一想,那又如何

    她说“这一定是大人的主意”

    “我现在可管不着大理寺了。”

    小江笑笑,心道我才不信呢。

    祝缨道“你想栽培小丫”

    小江试探地问“您答应吗”

    祝缨道“我答不答应你不都干了吗硬带着她往前蹭呢。想听就站直了身子认真听,别缩头缩脑跟做贼似的”

    “哎”小江答得又脆又快。然后又问“听说要种麦子了,还要教授种植之法,要编歌吗”

    祝缨道“今年先不用,让乡绅们先种,看有没有要调的地方。明年定了稿子再唱。”

    “好”小江道,“我去告诉小丫。”

    “她大名是什么”

    “没名儿。”小江说,“卖来卖去的粗使丫头,没有大名。”

    “姓什么起个吧。”

    “姓也总是改来改去的。没个准儿。”

    “那就定了个,定下来了告诉我,记个名。”

    小江认真地问“您办事一向有主意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女仵作有了,女监有了,女衙差也可以有,”祝缨说,“得有个名儿。”

    “那我问她想叫什么。”

    小黑丫头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倒是想跟小江一个姓,都托给了小江。又说“我跟着娘子叫娘子,你大名叫什么”

    小江也没给自己起大名儿,要不她叫大娘,小丫叫二娘又不太像。她想了一下,道“我想叫士。”

    “啊”

    “哦,连着叫有点怪。”

    最后索性又翻书,随便指了个字,给自己取名叫“江腾”。小丫头“这也太不讲究了,我不要这样。”

    “那要叫什么”

    小丫也想不出来,闷闷地道“不知道。我不要随便叫个名字。”

    “江舟吧。”

    “粥”

    “就是船。”

    “嗯,也行”

    俩人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江匆忙去报告祝缨,祝缨顺便将她们俩也加入到了旁听的队伍里。告知他们,完粮入库、麦种播下之后,都得跟着学查案

    司法佐等人满心高兴,能学到一半儿,不不,两三分本事也够使的了

    祝缨道“且慢高兴,差使要是办不好,也是不能学的。”

    衙役们道“大人放心,今年的秋税一定收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