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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2章 机敏
    这次来福禄县的“使者”不同于上次到思城县的蓝德、姜植二人,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个差使。带一点京城来使的骄傲劲头又故作一些亲切,有蓝德一衬,就显得可爱了许多。他先到刺史府,宣布了对冷云的回复,再由冷云派了个董先生陪着过来。

    董先生穿着从八品的衣服,老脸上的褶子笑深了几分,祝缨道:“恭喜。”

    董先生忙拱手道:“同喜同喜,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祝缨问冷云好,董先生道:“不是太好,正忙秋收。”说着笑了。

    使者问道:“秋收如何不好”

    祝缨道:“一会儿董翁回去,要再同冷大人再算一回秋收的账,冷大人这下不得休息了。”

    使者道:“地方上确实辛苦呀。”

    祝缨指着下面的人说:“他们更辛苦些。”

    使者道:“也不白辛苦。”

    他与祝缨一起笑看下面的人乐成一团。这样的情况他们见的太多了,两人相视一笑。

    祝缨道:“让他们高兴去吧,下榻之处已备好了,请。”

    使者也客气地说:“请。”

    福禄县城这几年比之前看着热闹了一些,好些个屋子都翻新了,尤其以临街的一些铺子之类为最。有的是整个儿拆了重建,有的则是更换了一部分。有换了漂亮整齐的新石基的,有换掉已朽掉的下半截门板装上新木板的。新屋都要比老屋更大、更宽敞一些,一派新气。

    祝缨陪着使者去驿馆那里居住,县城内的驿馆不同于城外路途上的驿馆,它更像是一座待客的宾馆,谁来的都住这儿。驿丞招待来客已招待出了经验,山上来的,就往一处内设火塘的屋子里引,官府往来,就往另一处推开窗就能看到假山细竹的地方引。

    使者也不挑剔,道:“正值秋收,祝令正事要紧,不敢耽搁。”偏僻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使者没有见过福禄县贫穷时的样子,不知道现在已经算有很大改进了,看了觉得福禄县仍是有些小。

    在这种地方,拿了地方县送的礼就走是最好的,福禄县也没有什么闻名天下的去处,呆久了是真无趣。

    当晚,祝缨在县衙设宴款待他,做陪的都是今天白天得了赏赐的人,祁泰、顾同、小吴三人从九品的散官都被批了下来,衣服还没做出来,都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在下首陪着。其他一些拿到赏钱的县学生也都来了,乡绅们此时又不得参与了。

    使者左顾右盼,竟没有个歌姬舞女,全然不似刺史府的排场,只能看着大家玩个投壶之类的游戏,没丁点儿的靡靡之音。他看了祝缨好几眼,对上祝缨疑惑的目光,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点名要,怕被祝缨给撅回来。

    祝缨在离开京城之后,又再次小小出了一回名,这回是拜蓝德所赐。

    蓝德回到了京城之后还是气闷,祝缨、冷云给手下人请功,祝缨这儿三个从九品,冷云那里一个从八品的董先生。冷云和祝缨本人官职都不曾升。姜植与蓝德是使者,姜植是本就定好了要外放的,回京之后就到宛州做别驾了,品级上升了。只有蓝德依旧是在宫里当差,无论职事还是品级都没有升,连管的事儿都没变

    冷云和祝缨都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官职,蓝德却患得患失起来,越想越不甘心,自己这是啥都没捞到啊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怪来怪去,便归咎于必是案子没有办好。他想继续插一脚,插不上,他的差使回来就结束了,皇帝并没有把案子交给一个小宦官继续管的意思。大理寺、刑部都不搭理他,人家按部就班地复核案子。

    大理寺里,窦大理对祝缨断的案子非常的满意,证据清楚、援引律条明白,虽然窦大理自己也没什么发挥的空间,不过窦大理那儿还有并案的“诬告反坐”即黄十二郎的外甥赴京告状的案子、由私设公堂案扯出来的裘县令等官吏渎职循私受贿的案子,也不算只是个走过场盖章的。

    上头有皇帝盯着,案子进度非常的快,在大理寺没几天就转到了刑部。刑部的钟宜已到了要休致的年纪,记性仍然不错,至今深深衔恨“小吏可恶”思城县的官吏到了他的手里可算是倒了大霉了,钟宜只嫌前面两道手续办这些胥吏不够狠,对黄十二郎的事儿核实了一下就签字了。

    无人搭理蓝德,连蓝德辛辛苦苦扯到京城的三个孩子,人家处置的时候也没问蓝德的意见,只给皇帝的上书时提到,都统交教坊司了。

    从大理寺和刑部的回复来看,两处都认为案子基本情况侦办得很清楚,事情办得也周到。虽然在一些细节上钟宜认为对小吏太客气了,倒也没有故意宽纵。总之,人家正经人觉得办得还可以。

    蓝德在宫里嘀咕两声,又被蓝兴训斥:“你只办一差,命你观摩,你观摩回来便罢,还道自己从此就是口含天宪了么陛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往别处伸手,仔细你的爪子眼皮子这么浅,别说是我儿子”

    蓝德不敢再说这个,但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劳”被埋没了,背着蓝兴又在不少场合说了一些祝缨的坏话。“死心眼儿”蓝德说,“将个好好的案子弄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弄得大家都不合陛下的意。”又细数祝缨种种,什么“拆房填坑”什么“砌了粪池”,“那么狠辣的手段,最后不动三个孽障,装什么大度”还拉出冷云来作对比,认为“刺史就是刺史,就是比县令晓事儿”。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使者来之前就满脑子的祝缨不好应付。既知道,就不要求一些“额外”的优待了,免得被一个“死心眼儿”当面说你个使者怎么能够好色

    他又留意观察,祝缨好像是完全不知道宴会应该有伎女陪伴这事儿,底下的人也无一人有那种轻佻之状。席末也有几个女子,黑的黑、丑的丑,有个面目娟秀的,却是一脸冷漠的样子看谁都像瞧不起。使者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看那是个仵作,她肯陪他喝酒,他还不愿意呢

    使者压根就不知道,祝缨不给他伎女是因为福禄县压根就没有什么官妓了。能放的都放,一些无处去的还留在那里,把房子改吧改吧,改而卖酒,县里有个什么事儿,比如祈雨、祭神、过节,需要有奏乐的时候,她们再来充个数。

    使者也只好做一回正人君子,喝着小厮斟的酒,听着县学生们做的水平不怎么样的诗,最后与他们一起投壶。祝缨命人捧出几盘子的金银、青钱,说:“胜者有彩。”

    大家都让一让使者,除他得头份之外,别人再争其余的。祝缨自己袖手看着,看使者额外的钱也拿了不少,再看使者酒也有了一些,才请使者去休息。

    使者带着醉意说:“祝令是有些古板了哈,哈哈哈哈。”

    但就是没有伎女给他。

    使者荷包也丰了,旨意也传了,再不多留,也不再回冷云那里,直接率众返京了。董先生则在福禄县多留了两天,与祝缨约好:“往州城纳粮的时候,千万带好麦种。”

    祝缨道:“忘不了。”

    董先生春风得意,也知祝缨送了他一程,又客气又热络,两人很聊了一会儿。董先生又打听了一下两县的收成等等,便不再留,这个时候他得回去盯着。祝缨问道:“薛先生怎么样了”

    董先生摇头叹息:“这回没他。”

    祝缨道:“我想也是,我这儿呈上的,陛下也没全准呢。好饭不怕晚,该有的总会有。”

    “只是有些不得劲儿。”

    祝缨笑笑:“会有得劲的时候的。”也送董先生一个大红包算给他贺喜,将他再送走。

    饶是秋收征粮还没完毕,整个县城还是越来越热闹了

    祝缨这里派人找了裁缝制了几身新官衣,召来三人一人发了一身,三人都笑着捧着了。

    祁泰至今云里雾里不敢信,第一个拿到了告身,闺女都点了八遍家当,筹划好好请一下长官祝家,再请祝家仆人一次,最后请衙门里的人也吃一回酒。他还没回过神。

    他拿到了官服,双手捧着笑得很朦胧:“大人,呃,这个,给、给多了,嗯嗯,先前讲好的四季衣裳,不算官服的。”

    小吴捧着自己那一身,激动了好几天眼瞅又要被祝缨关黑屋里饿饭,插言道:“喂醒醒你现在是官身啦这是大人另赠的可不是什么讲好的价钱”

    小子会说话,祝缨打算晚两天再关他防飘。她给他们请散官,一是比较容易,二是他们这样子如果一下子有了实职飘了,容易轻佻出事。

    三人里只有顾同比较正常,他也激动,但不至于发昏。与吏员出身的另外两人不同,他是县学生,是乡绅家的孩子,又是自己跑来追随老师,做官是比较正常的追求。他也笑道:“祁先生是实在人。”

    小吴道:“顾郎君说的,我不实在么”

    “实在。”顾同忍着笑说。

    祝缨道:“都去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再改。你们现是散官,虽无实职,也不同于往日。老祁、小吴,你们二人不再是我的随从啦,咱们的得重新安排。想要求官呢,就去吏部排个队。想回家歇些日子从容筹划呢,我也给你们盘费,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再在我这里充当吏职就说不过去了。”

    小吴急道:“大人小人还愿意服侍大人”

    祁泰终于回神,说:“东翁,这与讲好的不一样。我既答应东翁,就要陪东翁将事做完东翁在思城县才开了个头,我再走了,不是要更累了”

    祝缨道:“我是个县令,无事不能使得动你们两个的。你们两个总不能一直做个散官吧”

    祁泰道:“我能。”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可靠,跟着祝缨,只要干她安排的事儿,也不用费劲跟同僚处关系,也不用动脑筋讨好上司,真好

    小吴也说:“没有大人,谁知道小人不跟着大人,小人又算老几”

    祝缨道:“你们好好想想,再来同我讲。离京这些年头,老祁也没回去过。小吴呢,回去都是当差,也该让家里跟着高兴高兴。”

    两人都说不走,祝缨道:“莫急,回去想想再说。”

    她没安排顾同,顾同还是她的学生,学生就是拿来当牲口使的,散官怎么了照样得干活,秋收下乡征粮正用得着呢

    顾同也有这个默契,捧了衣服又郑重一拜,道:“老师,学生家里略备了薄酒,请老师赏光。”

    祝缨道:“好,我必去的。”

    祁泰想起来闺女这几天也在准备,忙说:“东翁,我这儿也有,我这儿也有。”

    小吴也说:“我也是,我也是。”

    祝缨道:“你先给我稳一稳,将你的伙伴请一请再来找我。”

    “是。”

    祝缨让他们都先回家。她早有预案,祁泰的缺,即便走了还有项家兄妹暂代。小吴那儿她在福禄县也有童立童波顶上。就是可惜侯五的官身没有批下来。她不能总指望着这几个人干活,还得接着扒拉人

    她扯过一张纸来写写画画,没写两页,祁泰就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女儿。

    祁小娘子等闲不大往前衙来,过来必是有事,她进了门就先拜一拜,道:“大人,我有件事儿想求大人。”

    祝缨看看她,起初,是觉得祁小娘子有可能家学渊源,有个女子管账也是不错的。哪知人家对这事儿没个天赋,偏偏厨艺还行,家里上下一把抓,只得作罢。

    祁小娘子比她爹清楚得多了,她知道自己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官儿不被人坑死才怪好好的能把祖传的吏职也给丢了,当官这辈是想都没想的,这个官就是祝缨白给他的。那就得珍惜。

    既然祝缨这么可靠,自家又有这门手艺,就还跟着她干得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升一升,离了祝缨,以后是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祁小娘子考虑到自己也还是要成家的,这个爹以后怎么办听了祁泰说的话,请客的事儿也放下了:“您好不容易想对了一回,怎么不同大人将事情讲定了就回来了呢弄得像是假客气一般了走,咱们同大人讲定了”

    抓着祁泰就到前面来:“现在家父蒙大人的恩情也得了个官身,也有俸禄了。回京不易,请您还收留我们父女,感激不尽。以前干什么,现在咱们还干什么,绝无二话只当客居,抵您的房租了”

    不当雇来的账房,我做客行不行就当我是闲逛来的,看着这里喜欢住下了行不行顺便帮个曾经的旧东家的忙算个账,行不行有俸禄,能自己糊口,不用发钱就不算以官身给人当雇工,不犯法。

    祁小娘子打定了主意,坚持留下来。

    祁泰本就认为一有官身就离开不厚道,虽然思念京城,但回到京城似乎也一堆令人头疼的事情,便说:“我不能半路就走,多少陪东翁走过这一程。等东翁寻到新账房。”

    “如今还说什么东翁你我同朝为官呢”

    祁泰怔了一怔,祁小娘子小声提示,祁泰改口:“三郎。”

    两人重定了关系,祁泰了结了一桩心事回去跟女儿商量请客的事儿了。

    父女二人一离开,小吴溜进了屋子。屋里没外人,他也不怕项乐看着,当地一跪:“大人,大人千万别赶我走我还要跟在大人身边学本事呢当年我爹将我送到大人跟前,路上就嘱咐我,大人是个有本事的人,叫好好跟着,多长眼长耳朵。您可千万别让我回去呀”

    他、祁泰、顾同,至今才算是真正的官场上说的“门生故吏”,那怎么敢这个时候跑路的得死死跟着才行。

    祝缨从不亏待自己人。以他的本事,又没什么根基,排队等个实职还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呢还得跟着祝缨混。祝缨这儿许多事情还要人手,这个时候走了也不厚道。

    祝缨道:“起来,这像是什么样子”

    小吴一把鼻涕一把泪:“您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就这样回去了,我爹也得打我,我姐也得骂我。您就当我一个没正经事干的人,投奔您这儿来了。我虽是个粗人,不如顾郎君、赵郎君那么读文解字的,也想跟您再学些本事。”

    他与祁小娘子想一块儿去了,

    “你以后可不是什么小人了。”

    “都听三郎的”小吴爬了起来。

    祝缨道:“换好衣服,一会儿咱们去顾家吃酒去。”

    “是。”

    祁泰父女本来有一个小院的独立居所,现在小吴有了个官身,再跟曹昌他们挤一间屋子就不妥了。花姐已经在安排他一个单间了,家具也要再准备。小吴到后面换衣服的时候,曹昌就对他说:“杜大姐来说,大娘说要给你换个新屋子住呢。”

    小吴脸上笑没断:“哎,大娘也太抬举我啦。”

    曹昌道:“你做官,不一样的。”

    小吴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我说你,别总这么闷,外头的事情多跑一跑。也才好有机会呀。”

    曹昌犹豫道:“我”他还是不想当个衙役书吏之类,当差升职。

    小吴摇头,不再劝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都装好箱子,还出去帮忙搬家。童立帮搬家具,见了笑道:“小吴官人,你这可不像个官儿啦。”

    小吴道:“取笑了。咱们大人平日里也不像那些人那般懒得动哩。”

    搬好了屋子,小吴往里一躺,美滋滋的。寻思着怎么找个机会,蹭个文书信使,给家里报个信儿。

    比起这二人,顾家的阵仗就大得多了

    顾同死劝活劝,才没让他们在使者还在福禄县的时候闹出幺蛾子。顾翁连秋收的心都没那么急切了,熬到了使者离开就大办了起来。他先去请教关丞,官服要怎么做,又请教官员的派头之类。

    回来就打算秋收之后就抽自家佃户来改房子,家族里头一个官儿往上几百代攀认的黄帝子孙不算也不能住得全跟普通人一样。对了,还得祭祖得上坟得请客啊族谱上现在就给孙子写上是官了

    当然,头一件事就是放个大炮仗

    他兴冲冲的,很想大花一笔钱。顾同看着很不像样,拖把椅子往他卧房门口一放,将他堵在了房里,说:“您要这么轻佻,就别出门啦您瞧老师,他老人家是六品,他说什么了吗天子赐绯衣,他天天穿了吗咱们这么个样子会叫大人看不起的。我接下来还想更好呢才不想这样就乐颠儿了。”

    顾翁笑骂一句:“没大没小。”可没拿鸠杖打孙子了,慈祥地看着这个孙子,越看越觉得这孙子是真的可爱哎

    “行,就听你的不过热闹也不能少”

    顾同一拦,顾翁也就是请吃个席流水席,摆上三天。堪比顾同他爹娶媳妇儿时的场面。顾同的外祖家也来了,与亲家一处越看顾同越喜欢。又到处洒帖子。

    顾翁亲自将帖子送到了祝缨的面前。

    “没有大人就没有老朽一家的今天,更没有顾同的今天,还请大人赏光。”

    “好,我去。”

    顾翁喜滋滋地道:“老朽就恭候大驾了。”

    祝缨道:“如今顾同有了官身,约束可更多了。家人务必奉公守法”

    “是是。”

    “高兴是高兴,正事儿别耽误,秋收粮税、宿麦等都不能耽搁。”

    “是是。”

    祝缨看他实在高兴,说了估计也听不进去,不再嘱咐。顾翁又去给小吴、祁泰散请柬,他们两个也说要去。顾翁也是大手笔,知道顾同有了官身,也有一定的免税之权之后,又往顾同名下划拉田产、奴婢。还给小吴送一个小厮,给祁小娘子送了个小丫环。

    小吴眼馋有小厮的待遇,一想祝缨现在还没个这个贴身的小厮呢,有两个小獠奴,看着又不像是当奴婢的。俩人一间房住着,江娘子有时过来教他们些官话,教他们唱识字歌。

    小吴忍痛,将小厮给退了回去大人都没有,我怎么能有

    祁小娘子需要一个小丫环,她们寄住在这里,她虽有时帮厨,家里一些事情比如浆洗,杜大姐也帮忙干着。现在不太好意思再这样了,有些小排场还是需要的,想到杜大姐的事儿,就依杜大姐的故事,跟小丫环签个契,算长雇。她跟花姐在厨下忙的时候,小丫环也能烧火,家里的衣服也有人洗了。

    祁小娘子高高兴兴去顾家吃酒,陪坐在花姐的一下手,跟顾家女眷一桌。

    张仙姑被奉在堂客的首席,左右一片奉承之声,顾同的母亲也管她叫一声:“伯母。”

    顾翁又怕祝大受冷落,特意让自己的长子带着几个亲戚陪祝大。

    祝缨在外面也是被团团围住,祝缨不喝酒,身边却满是端着酒杯一口干了喝给她看目光殷切的乡绅们。他们也有后悔当初没转科的,也有暗骂儿子不如顾同机灵直接认老师的。但都觉得,跟着这位县令,是真有前途,明里暗里,都要扯上自家儿子。

    有说顾同:“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大人也不是外人,你去好好招呼你外公,这里有我们呢。二郎,来。”将自己儿子扯过来捧茶壶随时给祝缨倒茶水。

    也有借赵济说事的:“大人一来,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前头有赵家大郎上京,后头就有顾家这小官人有了出身,不知道下一位是谁呢”

    赵沣心中微酸,本来他是头一份儿,不说妻子那头的关系,就说自己儿子,也是被祝缨送进京的。赵苏进京之后也有两封书信回来,详述京城见闻,虽是报喜不报忧,也透露出京城中确实有能人,自己以前是把很多事情想得简单了,又盛赞了祝缨对他确实不错等等。说自己进了这学校,以后出来做官也是比较顺利的,但是,现在还是学生,没有官身。

    顾同个后来的现在就是官了

    赵沣心里一时觉得自己儿子那样才更有前途,一时看顾同穿官衣的样子有些不甘。勉强笑着,说:“咱们何必乱猜只听大人安排就是。”

    乡绅们顺着这句话往下,盼着做官的心思盖都盖不住。

    祝缨看在眼里,一句话也不接,只喝几口茶就说:“我又不喝酒,我在这儿你们也不能敞开了喝,我先回去了。你们也不要太晚,咱们正事儿还没办完呢等冬天闲了,过年我再请大家。”

    乡绅们满怀遗憾,拥簇着送她回衙,从顾家一路往外快要送到衙门口了,祝缨道:“都回去,这像什么顾同你也回去。”

    曹昌默默在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回到了后衙。后衙里,锤子还没睡,屋里亮着灯,一旁铺上石头已经四仰八叉打着小呼噜了。

    祝缨推开门,锤子警醒地抬头,伸手住桌上抹了一把。祝缨走过去,看到他还没擦掉的水渍,隐约透出文字的样子。

    “识字”

    锤子深吸了一口气:“学、学了点识字歌,就、就”

    祝缨很高兴,问道:“都会写什么字”

    锤子伸指蘸着碗里的水,写了个“聖”,又写“徳”,将识字歌第一篇写了两行。祝缨道:“你随我来。”

    锤子紧绷着,脚步轻得像只山猫。他小心地走在阴影里,跟在祝缨的身后到了书房。

    曹昌点了了灯,祝缨铺开了纸,叫过锤子:“你来。”

    锤子小心地走了过去,祝缨看看他的样子,一伸手,锤子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她托起放到了椅子上。祝缨递了支笔给他,道:“写写看。”

    锤子用力捏着笔,祝缨给他研了点墨。他趴在桌子上,蘸了点墨,落下两笔,头上冒出点汗来。他没用过毛笔写字,并不知力道,两个笔划就把自己预估的字给写糊了。他快速地看了祝缨一眼,见她没生气,往下趴了趴,重新蘸墨,这回将字写大,虽丑,海碗大的一个字却写对了。

    祝缨道:“可以了。字也是江娘子教的”

    “大娘子带我去街上时,告诉我的识字碑跟识字歌是一个字对着一个字的。我就想应该是”

    “这个字念什么”

    “sheng”

    祝缨笑笑:“你想得很对。”

    她把锤子提下椅子,另取了张纸,将识字歌一篇一篇默了下来,然后交给锤子:“以后就不用那么麻烦了,照着这个试试。”又取了一些纸张笔墨给他:“拿去用。”

    锤子一个孩子捧这些东西还有些重量,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祝缨。

    祝缨道低头道:“说给你就给你,天不早了,睡去吧。哎,吃晚饭了吗”

    “杜大姐给留饭了。”

    “去吧。”

    锤子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笑容:“是”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身,后衙的人陆续都起来了。

    锤子拖着石头也出来,石头还揉着眼睛,锤子已经胡乱洗了把脸,跑到祝缨的门口,蹭前擦后。祝缨后宅不进外男,锤子年纪小,还能蹭过来。

    祝缨没有贴身仆人,锤子抢先跑过去,踮着脚尖去取洗脸水。石头道:“你矮,我来。”

    祝缨道:“我不用人管这个,你自己收拾好。只管习字,有不会的来问我。先学着这个,等我闲一下再看你读书。”

    锤子问道:“我、我能”

    “凭什么不能”

    祝缨从他手里拿过盆:“自己的脸也洗干净,头发梳一梳。”

    “哎”

    祝缨把锤子搁自己家里散养着,自己忙着秋收的收尾工作。一切都很顺利,顾翁摆完流水席终于消停了,顾同也换回了便服,又回来接着当学生了,还是被祝缨当牲口使唤。

    祁泰、小吴虽说自认还跟以前一样,祝缨依旧对他们松了一松手,剩下的活就归了顾同、项乐、项安、童立等人。

    有三人做榜样,旁人是干劲十足的,项乐项安不图官身也图个报仇。既然祝缨做事厚道,他们也就继续相信她,为她做事。

    祝缨看福禄县粮税渐渐入库,又往思城县再巡视一番。思城县这里,她自己离开了,就将关丞和莫主簿留在这里。二人这些日子兢兢业业,倒也办得有声有色。

    关丞抱怨:“这裘县令真个没成算,也没志气,粮仓都不够使了,他也不修一修。”

    祝缨道:“没看邸报吗他不是县令了。”

    关丞叹气:“看了,可真是”他想说福祸无常,也是可怜的,县里的大户对付起来也容易,也不容易。遇上祝缨,那就是容易,如果换个人,就不太容易。

    祝缨道:“你这个气性,怎么当县令”

    关丞道:“下官怎么敢想”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又马上放下手来,再一跺脚。祝缨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干活去。”

    不多时,两县的租赋收齐。祝缨命关丞在思城县留守,看一看有没有衙役敢私下加征的。顺便将服徭役的人数再给确认一下。

    再往慈幼局去看一看那些孤儿奴婢,花姐、小江离开之后,这里找了四个妇人过来,每月领几百工钱,暂时照顾这些孤儿。

    两个过年就十六了的,祝缨预备让他们去种地。不会种的就学一门手艺,思城县也有流人营,翻俩工匠试试。再不行,就让他们自谋生路去。她也不能养人一辈子。

    余下的,也得开始学手艺了。

    两处巡完,她就押着粮草先去南府与上司会合,再去州城。

    南府的上司如今看她眼神又是一变,奇奇怪怪的,王县令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大大咧咧,但话里仍是问:“宿麦”

    “忘不了。喏,麦种我都带了来了。”她这一行,除了给冷云的麦种,还有给南府的以及王县令的。之前跟冷云巡视了一圈,多少有点数,照着公廨田的数目再多给一倍,随他们去种。种田的老农她也带了几个过来了。

    上司笑道:“都说你周到,你是真能干的。”

    笑着接了人和种子,祝缨指着老农道:“这些都是宝贝,您千万别冷着饿着了。回来我还得用呢。”

    上司道:“就放在我这里。”

    王县令也先分得了人和麦种,笑吟吟地让自己的手下:“去弄辆车。”拿车载着老农和麦种先回县里准备。

    二人心情变好,一路与祝缨且走且聊。有时说农桑,有时说案子,有时问冷云。他们问什么,祝缨就答什么,他们能领会多少就不一定了。

    一行人押粮走得慢,数日方至。祝缨在州城还是老待遇先缴,完事再去拜见冷云。秋收完了,她得说说宿麦的事儿,趁着朝廷还没给思城县派个新县令,她得抢先下手把活儿给干了,免得扯皮。

    冷云依旧看着别人看活,今年秋粮果然如之前预料,比去年略少一些。但是冷云算着有查出隐田的功劳,也能应付得过去。

    祝缨这回来连人带麦种都齐全了,冷云喜道:“不错不错正好正好哎,我走之前,能种下不”

    “走”

    冷云认真地点点头:“我要上京”每年,每州的正副职都得有一个人进京去审核。一年的租赋啦、地方上的案件啦、其他的成就啦。解释一下完成不好的原因,以及如果有天灾,去哭个穷。更重要的是,跟京里拉关系。

    祝缨道:“您才过来不到一年,又要奔波路上吃得消吗这事儿干系全州,就算是别驾长史有私心,也不会拿这事开玩笑的。”

    冷云道:“不对不对,你看蓝德那个阉人的狗样子,宫里像他那样的人太多啦我不自己回去一趟是不放心的。”

    祝缨道:“大人与我报上的请功名单没有全批下来,也未必就全是他从中作梗。一说就全准了的,历来也是不多,端看上头怎么想。”她看了一眼薛先生。他的名字本来也写上去的,但是上头只批了一个董先生。

    冷云道:“我还是得回去一趟,一离开,就远了。还有你啊,你怎么不着急呢不能远离,不能远离”

    祝缨道:“宿麦的事儿您不管啦”

    “我看着他们种下再走,我又不会种,有人会种就行了。南府的事儿,你管着。”说着,他恶作剧地笑了起来,“南府现在,没人会与你作对啦。”

    “什么作对不作对的”祝缨说,“都有人管。大人,真要亲自回京”

    冷云道:“我意已决”

    “那年底的会怎么开明年的春耕怎么安排”

    冷云搓搓手:“我明年早些过来,路上不耽搁就是了。”

    祝缨又看一眼薛先生,冷云道:“他与我同行。”薛先生比董先生年轻不少,冷云就相中他当苦力了。

    祝缨眼见劝不住,道:“好吧。”

    粮缴完,种子留下,冷云还要多留祝缨,祝缨这回可不敢多呆了,说:“会馆那里尽有人的,大人有事,只管传信。”她那儿麦子还差点时间,橘子可快要好了

    县里不用每年都派人上京,冷云这一去,等于将全州官员的考核也捎带上了,祝缨不担心这一点。她仍是让小吴跟着去上京,送自己的信,小吴现在也是官了,不过没仆人,就跟着冷云的车队走。祝缨也给小吴配了辆坐的车,让他一路一定要对薛先生礼敬有加。

    小吴机灵,看董先生便知薛先生,仍当薛先生是前辈敬。

    冷云这回可不挑剔,也不敢耽误了,他认认真真往京城赶路,越走天气越冷。回京是他自己要求的,直到此时他也只是骂天气,而不曾改了主意回头,只是停下来的时候拿小吴说事儿:“三郎还单派你来,难道我不能给他捎带他同七郎就这么亲近”

    小吴陪笑道:“因下官回家,就顺捎了。大人有大事儿,跑腿的事儿,还是下官来。”他小心地不提喜事之类,以免刺激到薛先生。

    冷云一笑。

    小吴回忆起在刺史府的日子,不由怀念起跟在祝缨身边的时候,心道:我这一走,谁要得意不知道是童立童波还是项乐

    他并不知道,祝缨现在想的并不是将小吴留下来的县衙里那个位子交给谁。

    项乐从外面跑了进来:“大人好像出事了。”

    祝缨问道:“什么事”

    项乐道:“我大哥回家说,榷场不对劲。山上怕有变故。”

    项家对山上寨子的事一向上心,这次榷场比之前冷清太多山上下来的人尤其的少,进山收货的人也没出来。项家大哥到了榷场一看,觉得不对劲儿,回来之后便讲了。

    项乐便回来找祝缨说了这事。此时秋收已然结束,福禄县的宿麦今年能种到全县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二,但是山上还是比较清闲的。是有足够的人手与山下交易的。祝缨给苏鸣鸾介绍了制茶的路子,山上的普通茶叶、茶饼也渐渐有些收益了。山寨不大可能放弃交易。

    那就可能是真出事了。祝缨认真听了他的分析,让他把他哥哥找来,仔细问了这次和上次有何不同,山上下来什么人。得知“还是上次那些人带着。货少了,买卖也做得没心一样。”

    祝缨心道:来了恐怕是义兄走了。

    她说:“你叫童立跑一趟赵家,问问赵娘子可还好,就说我有事要找他们夫妇商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