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守卫的人再辛苦一下,严防门户,等值表排好了再轮休。好了,其余人都散了各自回去听令,不要乱走。”
随着一声令下,府衙诸官吏齐齐躬身答应,一个个绷得紧紧的。
祝缨宣布解散之后便转回签押房,顾同等心腹跟随着鱼贯而入。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失落。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值房,二人先前在府衙内也是数得上号的人物,尤其王司功,身边总是有许多人围随的,如今司功佐也被拿下了,一些人也不敢上前,身边十分冷清,格外的落寞。
张司兵看了一眼彭司士,彭司士心有灵犀地回望了过来。
两人对着微微点了点头,确保对方都看到了自己。
张司兵往彭司士这边挪了两步,彭司士往张司兵这边蹭了一点儿,两人终于接上了头:他也想与我说话。
张司兵使个眼色,彭司士会意到张司兵那儿说话。
两人装作没什么默契,却又越走越近,终于一同进了张司兵的值房。白直上茶水,张司兵道:“案子终于结了,贼人也拿到了,可算能够睡个好觉啦。哎,彭兄,手谈一局”
彭司士道:“好呀。”
张司兵让白直翻出盘生了灰的围棋出来,擦了擦,两人慢慢摆棋子儿。张司兵对白直道:“你们不要在这里碍眼,你去外面等着,看衙里的值表排出来就过来告诉我。”
“是。”
彭司士见张司兵支开了人,一面把棋子儿排成条直线,一面问:“老张,你有想法。”
张司兵也放着棋子儿,他把棋子排成了一道竖线,二人都不是什么风雅人物,这棋也忘了什么时候学的,手都臭得很。又要说话,又不太能够一心二用,索性胡乱摆着聊天。
张司兵道:“你来几年了”
“总有七、八年了吧,忘了。这个地方调任也很为难,似我们这等小官,总比主官在任的时间要短些。”
“我也与你差不多,拢共见过三个知府,一个代管的司马,从没一个像现在这位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彭司士试探地问。
“从今往后,咱们府衙变天啦”
“嗯”彭司士十分诧异。
张司兵问道:“你就没点儿想法”
彭司士吃不准他的意思,反过来又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张司兵将棋盘上的棋子往一边一抹,清出一片空地来。取了两枚黑子,道:“府衙六司,司户、司仓,到了就换了我起先没想明白,今天一看司功、司法的样子,忽然想通了,吴司仓、祁司户两个,到了就有了告身。咱们这位知府大人,是早有谋划啦”
彭司士点了点头:“是。现在又是司功、司法,虽还没有罢职换人,女监案一出就是个把柄,这二人是再也抖不起来了。那个顾同,至少能顶一个用,另一个不知道在哪里。哎哟,就剩咱们俩啦这可怎么是好”
他也拣了两枚黑子排在之前两枚黑子之下。
张司兵捡出两枚白子,道:“就剩咱们俩啦,不能坐以待毙”
彭司士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我可没这个本事。”
张司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府衙还没人有这个本事呢王司功以为自己拿着笔杆子,能管上下的人。嘿当年丘司马,哦,现在是知府了,他在的时候,王司功尚且不能一手遮天,现在就想翻天”
“你到底什么意思”
张司兵道:“我五十五岁了,见的事儿可也不少。以往也见过几个能干的同僚,他们最后无不高升的。只要不碍着他们的事儿,也不至于费心思与我等纠缠。”
“都去了四人了你既说他赴任之前就有谋划,难道会放过咱们”
张司兵道:“那你能怎么样”
“你叫我来的”彭司士实则心中也慌。
张司兵缓缓地道:“莫慌,我不过管管门钥匙,连武官选备之事也不大用我管呢。我晓得你手上有些工程之类,想来是有些花账的,你看着司户、司仓的下场,心里正虚,是也不是”
“你可别胡说”
“老彭你总这样,吓也要将自己吓死了。他早有谋划,你害怕也没有用。为今你我只有孤注一掷”
“你要找死自己去,我熬得一日是一日。”
张司兵道:“与其如此,不如输诚。”
“啊”
“你我这就去向知府大人输诚,如何你我的事本就不大,我手上可没太多的花账,好吧,是有一些。我都招了,求他老人家从轻发落。他要不计较,我就死心塌地跟着他干。你瞧瞧他,二十来岁,绯衣,那个吴小宝,县衙小吏,如今竟也与我等并列了。从吏转官,再升一级,一共花了几年你从吏转官,熬了多久了”
彭司士眉头紧锁,他手上的毛病确实比张司兵大一些,但是张司兵说的,似乎又有点道理他说:“只怕他早有打算,已打定主意要踢走我了。”
张司兵道:“那又如何我就全招了,他要容不下,就请他看在我不曾有所违逆自己要走省他一番手脚的面子上,为我指条明路。到时候将我踢走换个上司没这么严苛的地方,日子也能好过些。要是能容下你我,咱们就听命卖力,一来就给咱们加薪俸,跟着他也不算吃亏。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老彭,你看如何”
彭司士还在犹豫,张司兵道:“这么年轻的人,恐怕不能等我们太久呀”
彭司士问道:“你看得准”
“你手上那点子毛病,等他查出来发作你就晚了。你说呢”
彭司士十分心动突然,他狐疑地看着张司兵:“你的毛病没那么多,为何找我”他们俩之前关系也没那么好的。
“往年六司,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境况相同啦。如何同去若要追究我,还请你也为我求个情,若追究你,我也为你说个话。咱们不给大人添麻烦,也请大人放咱们一条生路。”
彭司士道:“好”
两人又细细地议了一回,如果祝缨到时候不追究,他们要如何感恩。如果祝缨必要追查,他们又要怎么讲。一步一步套好了话,进去先请罪,再自己检讨罪行,然后表忠心,表示只要大人许他们戴罪立功,他们一定唯马首是瞻。如果大人嫌他们笨,也请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走的时候也将自己手上的东西原样奉上,绝不敢给大人添乱。
眼见议到天黑,彭司士道:“还是要准备些礼物才好登门的。”
“那就明天。你准备什么”
“你呢”
两人落衙往外走,彭司士请张司兵到自己家去,又议了一回礼物。约定次日先整理自己的档,中午祝缨到后衙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跑过去请罪。
彭司士仍有些疑虑:“大人会放过我们么”
张司兵道:“现在输诚是最好的早知如此,大人一到的时候就该去的。唉,可恨当初他在福禄县的时候,我竟没有预先结交。说来咱们这位大人做事最周到的,便是我这样的司兵,与他没甚往来的,也照你们的样给我礼物哩。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呢。”
“是啊是啊,”彭司士道,“但愿但愿明天一早就去吧我怕他弄下了司功、司法,现在正想法子要弄我可怎么办”
“老师,我来”顾同从左移到右,取文书递给祝缨。
“大人,我来”小吴从右滑到左,拿起墨条来研墨。
顾同看看小吴,无声地笑笑:嘻嘻。
小吴看看顾同,无声地咧嘴:嘿嘿
太提气了
真的
二人自从到了府衙之后,尤其是小吴任官之后,那种“一人得道,我随升天”的得意不久就消失了。府衙的氛围与被祝缨整顿过的福禄县并不相同,粘乎乎、滑腻腻的,也不是横眉冷对,可做事就是不顺,上下都懒洋洋的。
小吴略有点经验,祝缨在福禄县与当地乡绅之间角力,也是来回犁了几次,开头还蜇伏了几个月,但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顾同虽听祝缨说新官上任第一年是干不成什么正事的,却总有一股子期盼。然而这上下的官吏们,先糊账、再把牢里胡乱抓的人放走了,总是踩在让人想发作又觉得发作显得小题大做的线上。更让人恼火了。
又是生地方,顾同是有些郁闷的。他相信跟随老师的人多半也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也就那几个新来的小子,傻乎乎的还没品出味儿来。也难怪,新人嘛,没经验的。顾同甚至在计划什么时候将小柳等四人叫来聊个天儿,让他们都警醒一点。
现在好了好痛快
“不愧是老师”顾同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拍马奉承,这全是由衷的赞叹。
祝缨正在写公文,案情移大理,因尚未结,随时可以将这二人的犯法事添进去。除此之外,她还有再写两份奏本。一本是参荆纲的,一本是讨论一下请求在现行的律法里加条目的。
荆纲是必须参的,话说出去了就没有不做的道理。顺手一参,不过费点纸笔,效果应该不错。
奏本的重头戏是有关律法条目,这是因为娇娇的案件提示。由于之前没有女官,衙门监狱里的女吏也是兼的,与之相适应的法条也是没有的。现在有了娇娇的案子做例子,她自己先判了个案例,再呈报上去,想在现行的律条里加上这一案相仿的情况,以为定例。
即,男上司假借职务之便,与女下属有苟且之事,当如何判罚
她的意思,因其尊卑次序,上司天然就居上位,是朝廷官位给的位差,而女下属又不同于下属之妻女,是直面上司的压力,受其管制要听命的。以上凌下,不存“通奸”只有“诱奸”或者“逼奸”乃至“强奸”。
所以女下属当无罪,男上司之罪当加一等。娇娇案里,娇娇与二佐之关系,她就是按照这个原则来判的。
这里面又有一个很正大光明的缘由“士行”。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士人天然就得有个德行操守,朝廷的官吏就得做出个正经人的样子给百姓当模范。不要你多么的高风亮节,起码不能有“禽兽行”吧
至于其他方面,譬如贿赂安排职位,这个律法里早有条目,照那个办就行了。掏钱的荆五郎,她已经罚了。娇娇没钱,但是入职的时候没有正式的考试,所以逐出。
写完了,吹一吹,才对顾同道:“我怎么了”
顾同笑吟吟地:“老师,如今六司之中,两司已然在手中,眼看就能换了司功、司法,就只剩司兵、司士了,要怎么拿回来老师只属吩咐,我们一定好好地办”
祝缨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呀府衙六司,朝廷所设,都是归我管的。什么拿不拿的,嗯”
顾同道:“那也得听上官之命呀我看了看,这些人,乱七八糟的,说不定还没我干得好呢。不不不,我不是讨官儿的。”
“你现在讨也来不及了我没想换他们呀。”
顾同张大了嘴:“为什么他们的错就近在眼前,很好的机会了。”
祝缨道:“我一来,就换掉了两个,如今再换四个六个全换了南府之前是犯了什么大罪吗要全都换了能用则用,毕竟手熟。”
顾同欲言又止,他知道祝缨得做出政绩来,政事堂对祝缨的期望是很高的,祝缨的任务也很重。要是手下不和谐,这得要浪费多少功夫再说了,这几个人屁股都不干净这群废物,给老师提鞋都不配跟这群废物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老师不值得更好的属官吗换个好属官,干事更快更省力呀
小吴反而有点理解,他说:“大人在福禄县的时候也没有全换的。有点儿小把柄拿捏着,干活反而勤快。”最后一句他有点心虚,他就是最近犯了好几回的傻这才老实了的。
祝缨道:“考考你们。”
顾同精神一振。
祝缨道:“县与府,有什么区别就只看衙门。”
顾同道:“就是,大小权责、管辖、品阶、官吏人数,之类喔还有府衙不直接管各地。”
祝缨道:“还有一条。”
“县衙里,只有县丞、主簿等三、五人是官余者皆是吏啊府衙里,主、副官之外主,六司等皆是朝廷命官。县衙之内,考核评定皆在我手。府衙里,有司功专管。当然,主管也有资格评论,终究还要经司功之手。”
顾、吴二人都老实点头,祝缨道:“既然是朝廷命官,就不能像小吏一样任由我处分啦”
顾同赶紧拿出笔来记。小吴跟他学着,也在腰间挂个袋子,也开始记。
祝缨道:“不要落到纸上。有些朝廷会忌讳的事情,都记心里。”
两人赶紧收了起来,又竖起耳朵来听。
祝缨道:“六司都换了,属官全由我指定朝廷该先斥责我啦如果是刺史府,官员的数目更多哪里能全由主官自己挑选裁换得习惯跟不那么灵便的人打交道,这样还能安排得来,那才是真的磨练出来了。再说了,南府的官员也没那么糟糕,否则也不能撑下来,早出大案了。”
顾同低声道:“黄十二郎案子也不小呀。”
“所以裘县令这不是折了吗”祝缨说,“至于司功司法,他们平日里小有讹错我早有所预料了。真是个能人,除非得罪了朝廷哪位贵人,否则这个地方留不住。”
小吴点点头,顾同一阵错愕:“为什么”
祝缨道:“你的心里,自己家乡是最好的是不是”
顾同明白过来了,心里更难过了。
南府这个情况,烟瘴之地本来就偏僻,百姓跟朝廷之间语言还不通畅,道路就更遥远了,离脱离王化只是一步之遥。它就不是个官员心目中愿意来的好地方
有志者就算想来,也得有命到这儿才行。所以一般的低级属官,哪果不是犯了大错贬官至此,就是由吏升上来的,或者没背景能力不太强的附近的人比如关丞、莫主簿。
品级高一点的或者是一县之主官之类,有出身就是官员的人到任。这样的人,要么是冷云这样的,一来就做高官,要么是祝缨这样的,为了有所作为,还得能活着能有办法干很多的活。要么就也是混日子的,比如汪县令,虽活着但神隐。
当然,有志、有行、有能力的官员不是没有,问题是一有上面就能看出来,给调走了委以重任了。于是优秀的显眼被挑走了,不能在本地长留。本地条件不好,大部分人又不肯来,乃至于有补官不赴任的。当地偶然出个人才,又要异地为官。这就没有大量的优秀的新人来补充,官员整体素质能力上不去。王云鹤再欣赏之前祝缨的说辞,也还是要以“腹心之地”为要的。
这种情况下,颇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思了。只能用他们。
祝缨道:“想明白了”
顾同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老师,南府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福禄县会更好老师有事,只管吩咐我”
祝缨道:“当然。不会忘了你的。”
小吴忙说:“还有我呢还有我呢对了,还有祁先生他们项二郎他们也很好,丁贵也是。”
祝缨道:“我心里有数。咱们就还稳住,一步一步地来。”
顾同安心了,道:“老师说一步一步来,步子总比别人又快又稳的。那下一步”
祝缨道:“先将府衙之守卫排班、府城之守卫等再梳理一遍。这两天只是匆忙之中下令,要长久运转还是要排定次序才好。你留意一下司功的事儿,哪怕补不了这个司功的职,也要练一练这份本事。以后用得着。”
“是老师,我还以为老师要让我多听听有何冤案呢。”
“那个慢慢留意。虽然要有所长,也不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
“是。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现在就补这样的缺,补了就得跟小吴似的了。”顾同笑着说。
“我怎么了”小吴说。
顾同道:“我给你今晚多加两道题。”
小吴的脸皱了起来。
祝缨点点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安排完了值表,阿同你与侯五、项乐、项安轮流盯几天,有什么漏洞咱们尽早给补上。去州城之前,将这事定下来。司功的旧档、司法的冤案,可以开始着手了。你给我打下手。”
“是。”顾同说。
“小吴,沉下心,学点儿东西以后才能走得远。”
“是”小吴马上说又给祝缨端茶递水。
祝缨道:“好了,把这两本明天一早发往京城。”
“是。”
顾同又问道:“老师,我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老师要参荆纲,这个荆家如今已然受罚。荆纲不过从六品,您这一参,是不是”
祝缨道:“那再考你一考,读史的时候记得先时主官自辟僚属的事吧”
“是。”
“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现在归谁管”
顾同有点明白,又有点不太明白。祝缨笑笑:“昔时地方官自辟僚属,必有当地豪强。朝廷为与地方豪强争这一分处置之权耗费了多少心力也就是日久懈怠、本地可用的人少又讲究不起来,真讲究的地方,一县的市令都不能用本县人。这个要州、府之司功来调度。一个娇娇,事儿不大,但是得给他们紧紧皮。”
顾同恍然。他和小吴都想起了祝缨刚到福禄县干的事儿,与大户关系密切之吏员衙役都换了一批。
现在小吴、祁泰等人的官职是祝缨荐的,也算是“自辟僚属”,但他们不是当地人,所以朝廷才能同意。朝廷也愿意给赴任的官员一点点这样的便利,尤其是偏远、难搞的地方。本来任用本地人做吏职就是难免的了,再任由当地豪强随意安插人,还有朝廷什么事儿还有官员什么事儿
“人情在所难免,地方上也不能杜绝亲族。明晃晃的买卖职位,被揭出来了还不惩处,当朝廷是死的”祝缨说。
敲打。不过祝缨拣了最响的那面锣敲了而已。
祝缨道:“好了,去吧。”她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逐一落实。二人离开之后,她又想了一下,再往计划上添了几笔。
顾同去而复返:“老师,李司法求见”
天色已暗,李司法行色匆匆,对顾同也十分的客气:“顾小郎君,大人得空么”
顾同心里有底气,对李司法也不以年轻人之傲气凌人了,礼貌地道:“司法大人,大人来必有正事,我这便去通报。”
祝缨道:“请进来吧。”
顾同去引了李司法过来,李司法也不客气,进了书房一转入东间看到祝缨正坐在书案后面,他到案前扑通一跪:“大人”
祝缨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司法这是做甚阿同。”
顾同抢上一步去搀扶李司法,扶着的时候吃了老大一惊李司法哭了
眼泪鼻涕一块儿下来,比顾同他娘要跟顾同他爹吵架的时候哭得还快还惨顾同手一颤,李司法的身体往他的方向一沉,顾同赶紧又把他扶了起来:“大人,司法大人,您这是怎么啦”
李司法今年四十多岁了,眼泪鼻涕都沾到了胡须上,一边哭一边说:“大人,下官有罪呀求大人重罚”
祝缨道:“这是怎么了快坐下,慢慢说,你是本府的官员,有什么事儿本府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咱们一块儿想办法。怎么了”
李司法道:“大人,凡接手前任的职事的,无不要弥补许多。下官不敢说自己将来留给他人的是多么好,更不敢将错处都推给前任,可接手的就是这么个样子。南府地处偏僻,文教不昌,常有不法之事。与獠人杂居,其约定俗成又染上些獠人之风。下官接手时如果,一步错,步步错。”
顾同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李司法擦了眼泪鼻涕,声音清楚了一些:“下官驽钝,左支右绌。大人乃是大理寺屈降来此,比下官高明何止千倍还请大人不嫌下官粗蠢指教一二,使小官从此侍奉大人左右,也好跟着学些儿。”
顾同借着给李司法拿茶的机会张了张口,手上虽干着活,脸上是有点懵。他也算见过世面,却不曾见过一府司法这样的“高官”,这么的不顾形象、这么的敢拉下脸来求饶
再看祝缨,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但是动作却显出几分惊讶来。她急忙起身,道:“司法说的哪里话我自福禄县至南府,已接了两回前任的遗泽啦。你说的我都明白。封档查案,并不对你。我向来对事不对人。司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辛劳呢。安心办事就是。”
顾同心道:又收伏一个。
哪知李司法更加惶恐的样子,又跪了下来:“大人,下官有罪。以往确乎怠慢理事,以致手下铸下大错。求大人宽恕。”
祝缨道:“什么宽恕不宽恕的司法将旧案理会清楚才是正理,有什么误判的过往,你心里想必有数以往之过,毋再重蹈覆辙才好。”
“是、是。”李司法还是不起来,又请罪,说自己确实本领有限等等,以往确实会有误判的事情发生,案子都整理出来了,请祝缨指点如何判罚为佳。他愿做祝缨的学生,投到祝缨门下跟着学。
顾同死死地捂住嘴才能忍住讥讽的声音。
祝缨道:“指教谈不上,你我互相切磋也可。司法快起来,你我同朝为官,互相帮扶才是正理,你行这般大礼,我可受不起呀。司法要保重身体,以后府里捕盗、断案、治安种种事务少不得你。你瞧,我这里只有一个阿同,指望他帮我复核旧案,不得干到猴年马月去还要你来相助的。”又让他明天过来跟着复核旧案,有什么问题随时“请教”他,大家将旧案重新审过,再将积年未断的案子也理一理,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以后上面追查下来的时候,她也好代为辩解。
李司法这才不哭了,爬起来又是长揖:“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祝缨命人打水过来,将水放到门口让顾同端进来给李司法洗脸,又请他喝茶,再将他送到门口。
李司法道:“大人留步。”
“走两步又累不着我。”
她将李司法从后衙一直送到衙门口,李司法的仆人牵着马,他也不敢在祝缨面前就大剌剌地上马,向祝缨拱一拱手,转身先步行几步。一转脸,就看到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过来。
王司功远远地看到李司法,心里也是诧异的这会儿都该宵禁了,虽说在这小城,他们犯夜禁没人敢抓,但是这家伙不是应该落衙回家了吗还是跟自己一块儿走的他怎么回来了
王司功催动马匹过来,就着衙门口的灯笼看到李司法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哭红了,心中暗骂一句:忒狡猾的老东西,狐狸都修成精了跑过来请罪输诚来了可恶
王司功沉着脸,与李司法打个招,跳下马来对祝缨行礼:“大人。”
祝缨对李司法摆了摆手,李司法向她拱了拱手,步态从容地踱远了。
王司功被李司法抢了先,他也想先过来输诚的,不过掌考核的人与吏部一样总有些自矜,又不太舍得就这么听了祝缨的话。然而有把柄被拿捏着,又不得不服个软。犹犹豫豫,将司功佐祖宗八代都骂完了,又想好了怎么将一些严重的事情推给司功佐,这才作罢。
他只恨档已封、府衙守备森严,不能一把火烧了一些旧档。
什么都想明白了,连日后与祝缨的相处,到什么样是完全可以听祝缨的,哪些事儿祝缨如果逼迫太深他就要闹一闹的都想明白了,王司功才跑了过来。
他看李司法走远了,才说:“大人,下官有事要向大人禀报。”
“哦想必是很着急的事情了,来,里面说。”祝缨说,又问吃饭了没有,让预备王司功的饭菜。祝知府家的厨娘手艺差是出了名的,也就知府家不嫌弃,有时还得借祁司户的女儿帮个忙。
以口味论,王司功是不想吃这个饭的,王司功道:“大人赐饭,敢不领受”
祝缨请他到后衙,后衙李司法喝过的茶已经收掉了。
祝缨命人上茶,王司功等茶端上来,看丁贵退了出去,也是当地一跪
顾同翻了个白眼,看着王司功和祝缨又演了一回戏。王司功比李司法高明些,往司功佐身上推了一些,再自己认一点。且要说有一些是“承上官之意”,因为他毕竟“只是个司功佐”品级也不高,才从八品而已。这种事儿,虽是他的职责捏着许多人的前程,但也要看上官的意思。知府不用说,就是司马,也是个正六品。比他高太多了回忆自己的“左右为难”,王司功泣不成声。
祝缨也不是省油的灯,戏笑着说:“好吧,以后司功再对别人言,就说也是我这个上官的意思办岔了事就行了。这锅,我来背”
王司功又被她一句话打跪到了地上,连说那肯定是自己的错。
两人又是一番机锋,最后和解。祝缨还对王司功语重心长地说:“司功安心做事,必有回应。”王司功三十大几快四十的人了,被她弄得暂时息了气。最后也洗了脸,跟祝缨就在前面吃了饭。
饭是花姐帮忙做的,王司功心道:味道居然还可以,来新厨子了吗
他比李司法多混了一顿饭,自觉也是稳了,也是步行了几步才上马,心道:他还是要捏着我的把柄,想必老李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不追究了。等过了这一任,他走了,我们也不必伺候他,又或者也能调走,谁还管这个事且将眼下糊过去才好。他手上亲信不过这些人,总还能用得到我。唉,他的亲信都得升迁了哩不知我能不能也
顾同等人都走了,再掩不住一脸呆滞:“老师他们怎么这样”
祝缨道:“哪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是人都这样。”
“怎么这么没骨气呀朝廷官员朝廷官员”
“你还想他们接着为难我是怎么的”祝缨说,“多读几首怨妇诗吧,看看都是谁做的,看看都是写给谁的。何等哀婉比起来,我见过的那些爱抱怨的女人,都只会骂句杀千刀。”
顾同自然是读过一些怨妇诗的,整个人都被雷劈了,回房睡觉都是飘的。小吴拿了题目来给他看,他竟然差点算错,最后说:“明天再看。”
到了第二天,顾同顶着黑眼圈爬了起来,陪祝缨去前衙安排了今日之事务。祝缨已将府衙、府城之巡逻、值守等事亲自重新安排了一回。
府衙她很有把握,比较大的城池她没做过,打算在城里转转,登上城楼、城墙,考察一下再说。
张司兵趁机道:“下官于城防门锁还算熟悉,愿为大人前导,下官这就取图。”
彭司士也说:“下官亦熟舍宅、津梁等,愿为大人述说,下官这就取册。”
两人进了签押房,见只有顾同在侧,丁贵等人守在门外。两人对望一眼,张司兵先进去,捧了整理好的东西,跪是没跪,却是长揖到地,老老实实输诚。
张司兵管的事儿少,能犯的事也少,很快招完出来。他拍着胸脯对祝缨保证:“凡司兵的事情,大人只管清查,有错处下官就改。”
他好好地出来了,彭司士又进去,他也没跪,却是哭得快在瘫到地上了,顾同麻木地将他扶了起来。
二人离开之后,祝缨道:“收拾收拾,咱们去看看这南府的府城。你怎么了累着了要不我也跟项乐似的放你三天假”
项乐兄妹俩和小柳等人跟着她出行河东,又私访奔波,祝缨给他们放了假,项乐又悄悄去盯了司法佐,可谓立功。祝缨给他记了一功,又多放他两天假。
顾同道:“我跟着老师跟着您总能见识些不凡的东西。”
祝缨笑笑,带着他与小黄等人,与张、彭二人登城楼、看地图、实地看了府城的概况,重新定了规矩。又下令:严守夜禁。
小黄等人都很奋,他们的年纪也不大,与小柳一样,能听到的关于祝缨的都是“故事”,这回亲见了,一个个也与顾同一样的兴奋。祝缨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祝缨道:“你们各有职司,都要用心。看看吴司仓。他以前可是能将整个衙门都记在心里的。”
然后才回到府衙,接着看旧档。四司旧档,可比司户、司仓的钱粮档简单得多司士的稍复杂一些,也不如这二司的麻烦。
虽则他们输诚,祝缨还是要将四司的情况都记一记。
核了几天的档,邸报也没有大事,祝缨回到后面吃晚饭。
饭后,小江说:“大人,我想搬出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