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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1章 分派
    外面的欢呼还在继续,人潮尚未散去,祝缨和章司马已步入二进,祝缨率先走向签押房。

    丁贵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将门为她推开,又垂手立在门边。等祝缨和章司马都进去了之后,丁贵又去取茶水了。

    顾同跟在祝缨的斜后方,心里一阵的快意。走进签押房,只见祝缨坐在了书案后面,章司马站在书案前。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给老师充个场面,祝缨伸出食指对他打了个螺旋。

    让他走

    顾同指指自己,祝缨点点头,顾同一脸的乞求,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垂头丧气地蹭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的。深深地为自己不能看到这一场戏而感到惋惜。

    他没走远,闪身到了门边,他想偷听。

    丁贵端了茶过来,要问他,顾同竖起食指:“嘘”低头一看,两盏茶

    丁贵目不斜视地进了签押房,先往书案上放了一盏,再往旁边椅子旁的小几上又放了一盏,收了托盘端站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祝缨对他也摆了摆手,丁贵心里十分遗憾:我也要走

    他挟着托盘,耷拉着脑袋出了门,反身扣上了门,他也没走远,和顾同两个趴门缝里偷窥。

    签押房内,祝缨将案上一叠卷宗往前一推,道:“这些都是司马之前断的案子,二十二件,十七件无误,只有五件有瑕疵。”

    章司马道:“是下官失察。”

    “司马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失察”祝缨说,“你我都是从县令任上到这里来的,知道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客套的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么短的时间能办这么多的案子,错得还这么少,司马找到了方法,你比这府衙里的许多人都要能干。”

    她接着从里面拿出了几份来:“除了刚才的案子,这里还有四份,想必司马心里清楚是哪几个案子了”

    她的眼睛平平地看着章司马,将章司马要脱口而出的推脱反省之词统统挡了回去。

    章司马沉默了一下,道:“是。”

    祝缨没有问他原因,而是说:“坐,别站着啦。”

    茶都摆好了,章司马定定神,坐了下去。祝缨道:“这几桩案子还没有最后定论,我预备这么办”

    章司马听她一案一案地解说,一共四件问题案子,连同张富户那个案子,拢共五案,祝缨都告诉了他自己将要改判的内容。大致与张富户案相仿,将一些他故意不去查证的内容查清,再据以改判。

    五件都处置得极妥当。

    哪怕我认真来办,也办不成这样。章司马心中有一丝气馁,又有一丝嫉妒,终于化成一股幽幽的意念:这样的上官手下,做成什么样都是不如他周到细致的,只好另辟蹊径。至少,我在本府算有名号了,不至于默默无闻被冷置数年,等人施舍。他既不叫人旁听而单与我讲,便是有意顾我颜面,虽然不多,然而姿态好看。他这个年纪能登高位,果然有过人之处。

    想要的已达到了,章司马见好就收:“大人比下官高明得多,下官惭愧,虽也在地方上打磨多年,终不及大人。都依大人。”

    祝缨点了点那四份卷宗,道:“这几份儿我就不公审了,判完了让他们直接去办就得了。”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大人事务繁忙还要为下官收尾。”

    祝缨道:“司马客气了。司马是明白人,眼下正值秋收,又要完粮纳税,接着又要种宿麦你我的事情还很多,还望司马不要因一事而灰心。南府虽然偏僻贫痟,正因如此,才大有作为。还望司马奋力。”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怕有个闪失,有负大人所托,致人说大人没有识人之明。”

    祝缨问道:“司马要袖手旁观”

    “额这,当然不是”章司马有点吃不准她的意思,有点担心这位上司给自己挖坑。自己断案的小心思已被识破,应该是双方各退一步,有一个默契,他自己也安份一阵儿,祝缨那里也正视一下府里有司马的事实,这样才好。如果上官记恨,就另当别论了。

    祝缨道:“不是就好府衙虽没有直接归自己管的土地人口,可做的事还是有许多的。先是收税,咱们合计一下,怎么弄。今年秋天收成应该不错,至今也没有下雨,只要再晴上半个月,收成就稳了,难的是怎么收、怎么不扰民。司马应该知道,朝廷收一分,下面的人敢收三分,一分上缴、两份自己揣了。百姓一说,都是官府盘剥。这可不行。司马看,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是要与自己商议了章司马十分诧异,他看向祝缨,完全不敢认为这是上司被他亮出来的招数给吓到了,从此事事都要带着他。这是不可能的,祝缨手握他们把柄,如果借案子做文章,哪怕你干了十七件对的,有五件错了,一件就能大作文章让自己难过了。何况是五件

    他干的时候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是为民请命,只是失于急躁而已。好心办了坏事,他认错。此时,百姓只有心疼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完全不想得罪上司了。章司马的几种念头不停的在脑子里翻滚。

    祝缨问道:“司马”

    章司马就怕自己一句话被她揪到了小辫子,含糊地问:“下官才到,未谙本地财税如何征缴,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只好先宣讲一下。秋收的时候要稳,谁要闹事儿我就办他。”

    祝缨就还是那个办法,向百姓宣讲一下朝廷征收的政策,朝廷规定的收多少、州府县当然还会有一拨的征派,这个数目也都算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姓,你就交这些。多了的,可以不交。光宣讲是没用的,还得能有保证保证府衙会做主。

    数目,祝缨已经让祁泰算好了,现在她要让一个人来坐镇章司马。

    既然想要个怜惜百姓的名声,那你就来看看场子吧,别让人盘剥了小民。

    祝缨道:“无须司马亲自下乡,本也不用府衙派人下乡,司马只要坐镇府衙分管此事便好。若有人来告发,还请司马去查清,如何我信司马会查明真相,公允处置的。明天一早我就宣布此事。”

    “这愿为大人分忧。”章司马硬着头皮答应了。

    祝缨笑道:“这就对了嘛司马正当壮年,正在有为之时,就该多做些事才好。秋收完还有宿麦、水利、道路等事,咱们且有得忙呢”

    章司马讪讪地道:“下官先做好这一件,大人看得过去,再派其他。”

    祝缨笑道:“好。”她端起了茶盏示意章司马,章司马也意思意思地喝了两口,也不知道喝进去了没有,放下茶盏就要告辞。

    祝缨则将他送到门口:“司马慢走。”

    “府君留步。”

    外面丁贵和顾同倏地弹直了身体,仿佛从来没有偷听过的一样站到了廊外,一左一右,仿佛两尊雕像。

    “你们俩,进来。”

    顾同大不忿

    见屋里没有外人,嘟囔了一声:“老师对人也太好了他他明明”顾同此生没见过这样的人,气得不晓得要怎么说才好。

    祝缨道:“他有数。你见他不许摆脸子。”

    顾同哼哼唧唧的,祝缨道:“你有功夫在这儿叽歪,不如回家看看饭做好了没有再这么着,罚你给杜大姐烧火去。”

    顾同道:“杜大姐再这么忙下去,饭就更不”

    祝缨道:“去去去,你去外面订饭去。”

    顾同嘟着嘴走了。

    晚饭苏鸣鸾还是在祝家吃的,她们逛了大半天,又看了一场官司,都看得津津有味。苏喆还看不太明白,苏鸣鸾于律法并不精通,却看懂了祝缨这般处置的高明之处。又感慨:那也要想得到才行啊愈发坚定了把女儿交给祝缨的决心。

    吃饭的时候,顾同因为不太开心,没有眉飞色舞地讲故事。张仙姑先问了:“你今天断案了”

    祝缨点点头。

    张仙姑道:“是罚了个赌棍还有庄家吗杜大姐回来学也没学全,怎么判的”

    祝缨就让顾同讲,顾同语气平平地将白天的事儿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又把章司马带来的不愉快暂时忘了,口气也激动了起来。张仙姑有听不懂的还要问。祝缨就给她解释一下。

    张仙姑最恨人赌博,以前是约束祝缨不许赌,现在听说有人赌,她难得“干预官司”对祝缨道:“干得好这样的人就要狠狠地罚再抓到的,你也不许手软,不许嫌烦,一定要挨个儿都打到了”

    祝缨笑道:“好。”

    她们又问章司马怎么办,祝缨道:“他断的案子,比别的案儿已好了许多了。历年复核的案子,不说下面的衙门,就是送到大理寺的,有毛病的也是一堆呢。总比收了钱或者连钱都不收就要偏袒富户的人好许多,是不是”

    顾同道:“富户又没吃他的米。”

    祝缨道:“曾经有两个人都对我讲过调和阴阳,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看他们干的事儿,心道,什么调和就是和稀泥。现在轮到自己了。一边是人,一边是地,得和好了。不容易啊。我不喜欢矫枉过正,但章司马这么干,对一个才到一地的人来说,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了。得承认他确实聪明。阿同啊,你既瞧他不上,以后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要像他这样。”

    “我一定不像他”顾同说。

    祝缨笑笑:“吃饭吧。”

    她仍是有点愁,还是不会养小孩儿。苏喆看起来比之前又更适应了一点,席间也会多说几句话了,还跟苏晴天商量说:“明天我去找阿姨玩。”

    苏晴天说:“行。”

    苏鸣鸾计划在府城再住个三天就得回去了,三天够她把府城细逛一遍了,余下的事儿就都交给苏晴天就行,她不能离开寨子太久,且阿苏县也是草创,多少事务等着她呢。

    她的奏本已经送上去了,批复到的时候,她人得在寨子里才行。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就不太多了,她这几天与苏喆在一起的时间尤其的长。

    祝缨也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她计划用这几天的时间再将之前的税收、工程、宿麦等的计划再审一遍,尽量让事情没有太多的漏洞。自己已不是亲自操作这些事儿,且铺开的摊子比福禄县大得多,计划就更不能出错。到时候还得抽查

    到了第二天,祝缨一大早到了府衙,仍是例行的召集众人开个小会安排一日的事务。

    官吏们都知道了昨天的事儿,若说荆五郎以及娇娇的案子还有些人觉得对荆五稍有严苛的话,昨天的张富户及张无赖案就让整个府衙对祝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厉害

    李司法等人更有一种得意,瞟着章司马:我看你怎么办嘿嘿

    以祝缨的能耐,给章司马小鞋穿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这个让自己等人为难的司马,也该吃点儿苦头了。

    哪知祝缨先说了:“今天接着办赌博案,李司法,继续拿人。若其中再有聚赌的线索也来报我。赌棍可恶,家人无辜,能解救一人是人吧。”

    李司法连声答应,又大力拍马。

    祝缨道:“此外尚有几件案子仍有不明之处,我将复核,要用到人,不要把人都带走了。”

    “是”李司法更大声地答应,他又瞥了章司马一眼。

    接着,祝缨又讲了府衙内的几件事既然秋收开始了,那就再把库房检查一遍,接下来还要往州府缴粮,需要的车马人伕之类也要安排好。

    这些征发都是从下面的四县征调的,库房的修葺之类尤其要用到南平县,府衙就座落于此,这是逃不掉的。为此,凡似南平县这样的地方,总会比其他的地方多一点旁的补偿,比如税赋之类的。当然,南平县也会因府衙在此而多一些机会。

    祝缨又让小柳去请郭县令一会儿过来叙话。

    小柳也老实答应了。

    祝缨道:“司马。”

    “下官在。”

    “秋收粮税,由司马坐镇,最后给我个总数。府衙先派人再宣讲一次赋税之征收。其他人,还是照旧。好了,就这样吧,散了。”

    这么个安排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这样也不给他撅了还给他派肥差难道是被他治住了不像啊都拿到他的错处了

    好些个看出点主副官“不和”苗头的人暗中嘀咕。

    祝缨对项安道:“开府门,提人李司法,待命”

    章司马被卡得上下不得,颇为难受,心中一叹,道:你狠。

    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喜是忧。

    这一天,祝缨又从那一叠证据里勾了四个人出来。衙役有限,还有别的用途,并不能将所有的人都用在这一件案子上,只有一批一批的判,一批一批的打。有没在县城的苦主,还得下乡去抓人。这些人都被赌博坑光了家业,田也没了,未必就是在秋收,肯打零工收稻谷的都算好了搞不好在当飞贼,李司法还得四下追捕。

    且不说李司法干劲十足,祝缨这里又将另几桩案子再来理过。她之前只是粗粗一看,现在李司法去办赌博案了,她只好再派项安、项乐各领一桩,先查再判。这两桩判完了,李司法那儿也该忙完了,再接最后一件。

    郭县令也被请了过来。

    郭县令进府衙,步子都比以前小了许多,小碎步趋了进来,到了祝缨面前垂手肃立,老实得紧

    他以往说“人家这么年轻就能干这么多出彩的事儿,又升得这么快,必有过人之处”一半是客套一半是无奈,实则心里也不是特别的喜欢这位前同僚兼现上司的,甚至有点嫌祝缨好生事、不如丘知府好应付。直到昨天看了个全过程,才觉出来自己与人家确实比不得。

    祝缨再叫他来,他就抱着一种普通学子去见状元的心,乖巧异常。

    到了签押房,恭敬地行礼,样子比之前诚恳了十倍。这让顾同怀疑郭县令是不是也干了什么违法的事儿怕被发现。

    祝缨道:“坐。”

    郭县令只坐了半个屁股,拱手道:“不知大人召下官来有何吩咐”

    祝缨道:“商量个事儿。”

    “不敢,大人请吩咐。”

    祝缨跟他说的是运粮的车马等等调拨的事儿,以及库房等的修缮要用到的役力。郭县令大包大揽:“以往这些也是以南平县居多,下官一定安排妥当。”

    祝缨道:“要妥贴。”

    “是。”

    祝缨接下来又同他讲了要多宣读税赋的问题,郭县令很实诚地说:“大人,县里府里都要吃饭的,光凭着公廨田也不大够,也得征一些的。您再补贴他们钱,不如他们私下捞得多。”

    祝缨道:“唔。我给官吏们多发的钱,够他们生活得宽裕些,但是对贪得无厌的人是无用的。给脸不要,就不再给了。这个事儿,有章司马坐镇。”

    郭县令心里打了个突:“他”

    祝缨点点头:“我已与他谈过了,他会有分寸的。你若觉得他有不妥之处,也可以同我讲。我必秉公而断。”

    “是。”

    祝缨又与他再核对了一次宿麦的种植以及水利、道路问题,因为南平县不但是自己,还有一些归府衙的项目也是落在南平县地界上的,不得不再敲定得更细致一些。郭县令也汇报了识字碑的进度,已立若干,还有若干,何时能全部立完,识字歌也开始传唱了之类。祝缨都认真听了,间或问几个问题,两人简单讨论执行中出现的新问题,商量一下解决办法以及后续如何预防避免。

    议完,祝缨又夸赞鼓励了郭县令几句。郭县令离开签押房,转身去看王司功。

    王司功自祝缨到任以来算是开了大眼了,之前遇到过的哪一个上司都没这一个能折腾,她居然不折腾百姓,专折腾官吏要命的是人家还能折腾得起来。王司功近来也安静了许多。

    郭县令推门进来,王司功起身相迎。论品级,王司功略低于郭县令,但是他是府衙的官,两人平时相处是王司功更强势一点。

    郭县令向王司功打听:“府君与司马,和解了”

    王司功努努嘴:“听到了吗打得鬼哭狼嚎的你说算不算和解呢反正我说不准。”

    郭县令感叹道:“咱们这位府君,我是真的服了我劝你,先前那些个谋划也先放一放吧。”

    “我有什么谋划”王司功一口将有的没有的事儿都抹去了。

    郭县令一笑:“司马斗不过府君的呢。啧用功不如用过,高啊可一般人还是不敢随便用过的,也就是他了。”

    “你转性了”

    郭县令道:“不服不行啊就这个事儿,要是我的县丞干的,我就不好应付章司马已将清誉赚尽,主官被架上墙头,寻常人竭尽全力也只能做个不得不失,富户固然不能得罪,小民的怨恨也不能完全忽视。两样都要拿到,还要显出章司马之不周到,同时还不能过分斥责章司马。难要是我眼下就只能认栽,日后再图反正。”

    王司功也叹了口气:“咱们都比不上他。”

    郭县令是个主官,感触比王司功深得多:“他是怎么想得到借题发挥得这么巧妙的这么一发挥,又将主官的地位给显现出来了,又将章司马的不足给暴露出来了,更妙的是,他的声望又盖过了章司马。咱们小人一点儿地说,接下来章司马要是干得好呢,是他有识人之明,给犯过错的人机会。干不好,他寻到了把柄,又显他英明,错的又是章司马。”

    两人感叹了一回,统统表示自己已经忘了上次密谋想要刺探知府不法之事的事儿,不,他们从来没有密谋过什么。他们从来都是想着好好襄助知府大人的,之前没干好那是能力有限,不是心眼不好。现在一边听话干活,一边学习提高,老老实实各司其职。

    郭县令的本领堪堪够用,让他额外多想或许想不到,现在认起真来做得比之前又好了几分。

    那一边,终于到了苏鸣鸾离开的日子山上秋收也要开始了。

    祝缨道:“一旦朝廷有回复,我即转发给你。”

    苏鸣鸾道:“多谢义父。”

    然后退后一步,郑重地拜了下去:“义父,小妹就托付给义父了。”

    祝缨道:“这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吗怎么又行起大礼来了”

    苏鸣鸾又认真地一拜,仰起脸来肯切地说:“因为我知道,义父不会将我的女儿养成个绣娘又或者什么贤妻良母的娇姑娘。当年阿爸阿妈多么的疼我,也不曾一开始就要教我做洞主的。后来我走了好一程弯路我不后悔与她爹生下了她,只是有些遗憾不甘罢了。”

    她再拜而起。

    接着让苏喆过来:“来,拜见阿翁,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听阿翁的。要是阿翁说的与我说的不一样,你先问阿翁为什么,听阿翁给你讲道理。”

    苏喆老老实实地拜下,祝缨道:“我会尽我所能的。”养小孩子是不会,不过教一个不算笨的小孩子学习,应该可以的吧

    苏鸣鸾又望了一眼堂前梅花桩,这几天的相处她感受得到祝缨没有歧视她的女儿,没有将苏喆当成个“女孩子”,是将苏喆当成个“男孩子”来看待的。祝缨不介意苏喆好奇梅花桩,不介意苏喆询问案情,也不介意苏喆问一些“男孩子”的问题,甚至不是“鼓励女孩子”,而是完全地接受苏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祝缨不给苏喆设限。

    仿佛什么事情都不能让祝缨觉得惊讶。

    苏鸣鸾非常满意,狠一狠心,将女儿抱在怀里狠狠紧了紧,将苏喆放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喆在背后叫了一声“阿妈”,往前跑了两步,小嘴一瘪,祝缨心道:不好,要哭

    苏喆小哭了两声,用手背抹抹眼睛,再擦擦鼻子,就慢慢恢复了平静。祝缨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懂事”的样子,拉着她说:“咱们先去洗洗脸。”

    苏喆很老实,洗了脸,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就要写字。写了一小会儿,又放下了,看起来是想玩的样子。祝缨道:“去吧。”

    “诶”

    “想玩儿就玩儿。”

    “阿妈说,到了阿翁这里要用心学,不要想着玩儿。”

    “到了我这儿,我说了算。”

    苏喆摇摇头,有点疑惑的样子,从福禄方言转成了奇霞语:“可是,我不是来学东西的吗”说完又捂住了嘴。

    祝缨也转了奇霞语:“怎么啦”

    “阿妈说,下山来要讲山下的话,最好是官话。”

    “那也不能忘了之前的话。”

    苏喆问道:“为什么我要想管好寨子,就要学山下的东西。”

    “想要管好寨子,要跟你管的人说话,要听你管的人说话。连人家的话都听不懂是管不好人的。”

    祝缨看她的样子,仿佛只要玩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忏悔似的,带她到了房外,两人坐在门槛上,看石头和锤子在院子里疯跑。祝缨也不跟她搭话,苏喆也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儿,说:“阿翁,我想学那天项哥项姐的本事”

    “挺苦的。”

    “不行吗”

    “行,得早起练功。”

    “好”苏喆高兴地说。

    苏喆还是太小,字也没认全,话也没学全,祝缨就先让她学点说话、写字,自己每天总抽空跟她小聊一会儿天。苏喆也开始跟着项安学武艺,这孩子居然很愿意吃苦,也扎得下马。祝缨看她识字的功课没耽误,也就由着她去了。

    如今秋收有人盯、粮税有人看、孩子也找着了玩法,她终于腾出手来,邀花姐同往医学博士那里去了。

    花姐道:“再等一等,我就快雇着人了。安顿好家里再去不迟。”

    “咦这会儿还能雇着人了”正秋收,做工的人少呢。

    花姐道:“嗯说好的,四个女仆,两个在屋里的,两个在灶下的,这样杜大姐也能腾出手来了。”

    “都什么人呐”

    “我都托项安打听过了的,好人。说起来,厨娘还与你有些渊源呢。”

    “诶”

    “前儿你不是罚赌棍的吗又赎了些被卖的可怜人,其中有一个就是了。”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祝缨就特别的大方,尽着庄家的钱花。即便赌棍已经死了,如果知道他有家眷被他生前卖了,祝缨下令也给赎回来。这厨娘就是被赎回来的人之一,她被转了一手,卖到一个富户家灶下帮忙,厨艺还过得去。跟那种豪富之族家养的厨娘没法比,在南府就算不错的了。

    另一个厨娘也不是外人,是前面府衙食堂灶上大厨的女儿。用花姐的话说就是,知根知底。且苏喆的女仆也是个比较能干的姑娘,苏喆上回吃鱼觉得好吃,她照着样儿借了灶就烧了一条差不多味道的,偶尔也能借来帮忙。

    祝宅的伙食问题终于解决了,杜大姐也松了一口气。

    至于丫环,花姐想自己就跟杜大姐做个伴儿,张仙姑那儿得需要一个健壮的女仆。最后只要再雇一个干粗活比如烧火的女仆就行了。这两个也比较好找,前者是顾同早就计划好了的,他之前就觉得祝家应该多一些仆人的,千挑万选了几个,花姐和张仙姑一个也没要,反而要他帮忙寻个可靠的寡妇。

    花姐以为,自己也是寡妇,如果不是有祝家,自己前途未卜,既然要雇人就偏向这等处境更加艰难的人。无子的寡妇,最是难熬。最后是个南府靠着会馆外面一个每天出摊儿卖浆的寡妇中选。

    有了这一个例子,连烧火的,花姐也买了个寡妇。本来说是要雇的,结果看人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正在被夫家卖掉的寡妇。花姐只好出钱将人买了回来。

    祝缨道:“行,给她们把屋子收拾出来呗。杜大姐搬来与你住,她们就先住那边偏院里吧。离厨房也近,也能看着火。”先住得远一点,她也好观察观察人品等等是否可靠。

    “好。”

    此后两天,四个女仆陆续到了府衙后院,屈指算来四个人里居然有三个寡妇。

    最先来的是食堂大厨的女儿巧儿,大厨亲自扛着行李给送过来。她是花姐以每月两百钱的工钱雇来的大工,自带着铺盖,十七岁,干净整洁。她是想过来干两年,给自己多攒点儿嫁妆的。祝缨看她长得不太像大厨,那厨子肥头大耳的,这姑娘虽然也面色红润,但没那么胖。

    然后是那位新赎回来的林寡妇,赌棍丈夫已死,她也是个寡妇。三十来岁年纪,脸上已有了些皱纹。手有些粗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衣服鞋袜都很干净。一个小而旧的铺盖卷。

    祝缨让她们先试试手艺,林寡妇更擅长一些本地菜色,巧儿除了本地菜色还会一些外地菜。府衙的官员不定是哪儿来的,厨子就得顺着主人的口味来改变,巧儿也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一部分。

    无论荤素,味道都不错。

    烧火的赵寡妇沉默寡言,黄、瘦、矮,这样的寡妇就很惨,牙尖嘴利的尚且不能阻止别人欺负,不说话的就更难了。她没有铺盖卷儿,只有一个破烂的包袱。

    最后一个是顾同推荐的蒋寡妇,二十来岁,个头在南府算高的,人利落、干活利落,嘴皮子也利落。倒有副薄铺盖。

    祝缨一看,先给她们将铺盖给配齐了。这四个女仆还分三种,厨娘两百文,算高薪,给四季衣服。赵氏是卖身契,管四季衣裳,每月随便给点钱就行,花姐先给她定了五十文。她的情况与杜大姐当时有些相似,如果不托官人庇佑,极易被夫家、娘家再给嫁了。

    蒋寡妇现在是雇工,每月一百文,再四季各一套衣裳,包吃住。

    现在分工就很明确了,厨娘得管这一大家子十来口人的吃喝,同时要把厨房等处打扫干净。赵氏除了烧火,也还兼着扫院子。杜大姐轻省些,陪伴花姐,打扫一下祝缨的屋子和自己的屋子。杜大姐的工钱每月涨到三百钱,比起她当初到祝家时一年才五百钱,手头顿觉宽裕。

    蒋寡妇管张仙姑那儿的打扫以及洗全家衣服。

    苏喆自带仆人,前院的活计及重体力的活有男仆。

    晚上吃饭的时候,顾同长出了一口气:“老师这儿终于像点样子了以前哪像个五品官呢说出去人都不信”

    大家都笑了起来。

    顾同还是觉得女仆少了,苏喆一拖三,张仙姑、花姐就不金贵了吗贴身侍女竟然没有的不是说杜大姐不好,老家人,可信,没有伶俐丫头终究是个遗憾。

    祝缨道:“这样就很好了。”

    家里也安排好了,祝缨便邀花姐同去府学。

    府学现在还有几个空额,祝缨现在不急着填满,她已将各县名额分配给定了下来,提下来的几个月,她打算再通过几次月考再筛掉几个人,方便凑够一次四县学生的选拔。府学四十人,只有荆五一个是走后门进的

    她是不信的。

    不过这一次她是去医学博士那里。

    医学博士带着十个学生,当然是男学生。祝缨带着花姐过来,医学博士还小有惊讶:带个女人进学校干嘛

    等看清了花姐,他想起来了,这位是知府大人的姐姐,在娘家寡居,常在外施医赠药。为人不错,待人也和善,医学博士有时候也带着学生到外面义诊。干这一行的,想要医术高,除了天赋就是经验,得练。

    彼此打了个照面,祝缨道:“博士不必多礼,今天是有事相托。”

    博士忙道:“不敢。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是为家姐的事而来,有些个病症,想与博士探讨,再来有些书籍上的困惑之处,还请解惑。你们聊。”

    说完她就在一边坐着了,看花姐跟博士探讨。她与花姐同居日久,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医术,但都没有特意钻研过,也没给人瞧过病,所以不插言。

    花姐客气地向博士请教,反而博士有点紧张,学生们则在旁边围观。

    祝缨听花姐问博士某症状,博士道:“因不洁。”

    花姐道:“然而这是产后才有的症状呀”

    二人鸡同鸭讲好久,祝缨已听出来花姐有点生气了,她说:“可是病人疼。”

    “这就没有不疼的。”

    祝缨扶额,道:“好啦,一时半会儿是吵不完了的,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你们俩再争辩下去,那边儿就要来人围观啦。博士,打扰了,大姐,咱们回家缓缓再来”

    花姐脸上一红,博士也有点惶恐又有点小生气地拱手道:“是学生学艺不精了。”

    祝缨道:“孩子话,学艺不精还教学生呢你还义诊吗”

    “是。”

    “那很好啊,本地什么样的病症最多”祝缨又与博士闲扯了一阵儿,才同花姐离开。

    花姐道:“分明不是他说的那样我以为是我学艺不精,想为病人减轻痛苦才请教他。他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这明明疼的”

    “那就是疼的,你就照着自己的经验来。”

    “我这可是人一个治不好,人命关天的,怎么能随便呢或者有别的病因”

    祝缨道:“我还道你这几天愁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个他身上又没长女人的零件儿。病人长了、你也长了,他不会比你们更懂的。更高明的男郎中,也体验不到妇科病。”

    “真的可以吗”

    祝缨戳戳自己的肋下:“小时候吃不上饭,娘说,睡着了就不饿了,赶着我睡觉去。可是饿就是饿,打晕了还能饿醒。信你自己的感觉,信你自己看到的、做到的。饿就是饿、疼就是疼。”

    花姐与她对望一眼,目光坚定了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