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重大,祝缨决定再仔细审一审这个里正。
她对李司法说:“你辛苦了,去换身衣服再过来吧。”
李司法连拿二人,虽然第二个没抓着正主但也抓着了一个包庇犯,正志得意满,听了一声吩咐兴奋地说:“是”出了府衙被围观了几眼,快步跑回家里又被老婆骂:“你去哪儿会婊子去了连衣服都叫人扒了去”
李司法被老婆冤枉,一肚子怨气,看看也初七了,不用太顾忌过年不能说晦气话的禁忌,与老婆大吵一架,几乎要动手。
吵到最后,老婆才将信将疑地说:“你今天还要当差”
李司法的兴奋劲儿这时才过去,猛然回过味儿来:我怎么还得回去当差呢
他哭丧着脸出门,到了大街上又要昂起头来,跨进府衙大门的时候脸上又全是激昂之情了上司要干活,你顶好不要在他面前装死狗。
见了祝缨,祝缨下一句话就叫他要吐血了,祝缨说:“那犯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有兄弟不去把他兄弟也拿来。”
他还得跑一趟李司法装出雀跃的样子来:“是”
祝缨则将注意力全放到了里正的身上。
里正吓个半死,南府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遇着这样的知府和那样的司马。里正自忖家里有几个钱,看章炯就当是要随时打他一样,看着祝缨也不像是有什么好事儿。他苦兮兮地争辩道:“大人,小人糊涂,他老娘跟小人哭,说,一年到头的,想过个团圆年,小人就想,等他过完了年再告发他。”
说着说着,里正难过得哭了出来。他招谁惹谁了干好事倒叫这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把他的屋子给烧了早知道就不留他了
祝缨对一旁的司法佐道:“你告诉他,什么样的人要被发海捕文书。”
司法佐本来今天还能再有一天假的,大清早听说李司法衣冠不整跑回城,他过来听消息的,结果被抓了个差。对着里正,他也没好气了:“凡能下海捕文书的,怎么也得是个身负命案”
祝缨道:“他还想过年已经有人被他害得再没法儿过年了哦,死人不是你亲戚,你不管,是吧我管”
里正看她要拿签打人,吓了个半死,忙说:“小人再也不敢了”
祝缨道:“说,他去哪儿了”
“山、山里”
“胡说你跟着他进去了你看着他进去了”
里正忙说:“虽没见着,十有八、九,是他他以往也会往山里跑贼皮,虽没个定性,偶尔也能吃点儿苦头,寻摸点儿山货换点儿钱,就能快活些日子。他在那儿山上有个草窝。”
祝缨道:“你说是就是吧。”
里正的心才放下来,又被她下一句给提了起来,祝缨道:“山里要找不着他,我就着落在你身上要他”
里正瘫在了地上:“大人,小人冤枉呐”
祝缨下令将他押到牢里先关着,等着李司法将逃犯的兄弟拿回来。李司法这回行动如风,半天功夫就将人拿回来了,他怕进村之后被偷袭,将府衙一半的衙役带走了,下去就薅了犯人的兄弟来。犯人的老娘跟在后面追,被跟着的白直一把推给了里正的娘子:“少他娘的给脸不要”
李司法将人一抓,直入府城。
他这回回来就威风极了,当时还未宵禁,正赶着让祝缨再审一场。祝缨看着李司法虽跑得头顶冒烟,实则语言清晰,而跟着他的衙役白直们全靠两条腿跑,已累得不行。先说:“丁贵,告诉王司功,他们都记一笔。今天出差的明天放假一天。”
衙役们露出点笑来,带着疲倦的笑离开府衙,李司法还得陪审。章炯因府衙这番动静也过来了,见状问道:“那两个下海捕文书的,抓到了”
祝缨道:“一个。另一个才跑了,险些害了李司法的性命。”
李司法忙挺身而出,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仿佛一脸灰跑回来的不是他。
章炯道:“府君高明”趁过年蹲人家是有点损,不过也是真的好用。
祝缨邀他一起审,章炯道:“下官旁听就是。”
犯人的兄弟倒不像是个会犯事的人,也是一脸的灰败,祝缨道:“你是想兄弟俩都折进去,老娘没人管呢,还是奉养老娘好好过日子”
兄弟没有很犹豫,便将犯人供了出来:“他是除夕回来的,说住几天听听风声再说。不想我们都没想到他胆子这般大,敢放火烧屋。”他也是有点后怕的,都是同村人,放火烧里正家他还愁着以后日子怎么过呢里正不报复还是里正么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犯人伏法,他身上的账就会轻很多,顶多遭点儿白眼。不然,犯人一跑,怨恨就都得落他身上了。
他证实了里正的话,他这位兄弟是会往山里跑的,因为一般人不会进山,那里容易躲些。
祝缨道:“有他的消息便来首告。”
“小人再不敢隐瞒了只是老娘”
祝缨道:“办法总是有的,自己回家劝。要不,我就也问她个包庇,也抓起来”
“不不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祝缨摆摆手,又命将里正带来,将二人都斥了一顿:“你们都怎么想的他就只杀外人不杀你们是吧从你们那儿走丢的,就着落在你们两个身上了,给我盯好了,他要再回去,马上来报”
她不能明着判他们个隐瞒的罪,他们是亲戚,隐瞒是很合理,甚至合“法”。
章炯等审完了,才说:“难道要派人搜山怕少了难拿到人,派多了,恐怕不合适。此贼实在狡猾”由于以前某些事情的关系,朝廷对“进山”是比较谨慎的。从山里抓贼这种事,一般就是“搜山”,当地衙役之类的如果不够,还可以征一下附近居民中的青壮,凑个百来号、几百号人打着火把拿着钢叉棍棒之类的进山搜。南府附近这山,不好搜,一是山里地方特别大可供躲藏的地方多,百来号人进去跟地上掉两颗芝麻似的,二是地盘有主,弄几百上千号人进去,惊动獠人以为是要开战,又是一番麻烦
祝缨道:“总这么憋屈着也不是办法。不过确实不能闹大。我再想想。”
她其实早就想好了,对于朝廷以及“诸獠”的情势她也有个预判,以前只知道朝廷不想生事,但是看各族与南府之间的互动,对方也应该不敢跟朝廷闹出什么大动静来。都不是吃素的。当年的血仇,不拼个你死我活,把长胡子都砍了去祭天实在说不过去,现在相安无事,那还是力量不够。双方都不无法轻松地往对方那里推进,这么糊涂着过。
祝缨对章炯道:“好在已经拿了一个了。”
章炯道:“不错另一个也会很快的,这深山老林,一个无赖能住多久熬不住就会下山的。还是要让百姓警惕,不要被他下山时害了。”
祝缨道:“说得是,这就行文各县留意。”
南平县里也有山,再往西山就更多了,利基族就在那里。南平县、思城县交界,思城县的西边,也有一点边境与利基那里接壤。与福禄县和阿苏县以前的“接壤”也是相同的情况,边界并不是特别的清楚。两县都得注意。
祝缨又盘算了一下,双方其实就是她与接壤的各族算是势均力敌,互相之间有点小摩擦,彼此应该也不都不想闹大。以互相猎取、贩卖、诱拐奴隶但是集市还有异族商人的情况来看,就是小打小闹,一般不会扩大成无法收场。不至于挨打不还手,犯人跑到山里也不能抓。
只是很考验她处理问题的能力。
她不马上派差,李司法松了一大口气,他很怕祝缨再派他进山,那他宁愿在府衙里打滚儿了。不派,李司法也麻溜跑了,就怕祝缨再想起来。
祝缨没有让李司法再跑腿,一则此人已累得不像样了,二则接下来是她的事。
当天,她没有动作。这天傍晚,顾同、项安、项乐等回家过年的都回来了。苏喆要在家里多过一阵,现在还不曾回来。他们各带了些礼物分发,顾同捎带的尤其多。项安心细,不但各人都有,又特意给胡师姐准备了个新妆匣。
巧儿到晚间才回来,带了好些自家制的吃食。弄得林寡妇她们都不得不怀疑巧儿爹是不是从府衙厨房里揩油水了。
他们回家之后也有好处,祝缨指使唐师傅那儿做了不少糖,人人也都拿了一包吃。
顾同含着糖说:“我就知道,回来准有好事儿老师,明天咱们干什么”
祝缨道:“你,明天开始教小吴点文章”小吴的公文写得还行,这人有点油滑的本领在身上,奏本要文采的,多少得再学一点儿。
顾同道:“他白天也有差使呢,我晚上教他。咱们白天干嘛”
“逛街。”祝缨说。
第二天衙门正式解封,祝缨因将一半的人放了假,也不多事,只简单说了句:“收拾收拾,准备办公。”就让众官吏散了,然后召来王司功,再次嘱咐他将李司法等人年假办案的事儿记下来。
然后她回后衙换了身衣服,没有派别人,而是亲自带着锤子、石头逛集市去了。此举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谁不带俩小厮呢
项安、项乐两个就跟了过去,顾同自是不离左右,看到两个小孩儿,心道:大人终于有俩小厮跟着了,不用叫人说随意了。
祝缨带这俩孩子是为了好交涉,这一天,集市也大开来做买卖了。京城的集市通常是后半晌才开,南府这一点上与京城相似,不过又没那么严格,等祝缨拖着一群人走到的时候,快到午饭的时候了,集市也已在市令的主持下开市了。
她先带着两人去仇文的铺子里,仇文一脸的喜色。祝缨道:“开市大吉呀”
仇文拱手道:“大吉大吉”
这个年他过得又好又不好的,好是因为他全家都在府城里过年,府城没有往年那么热闹,但是感觉比往前安全,往年街面上那些个流氓扒手今年都没有了。不好是因为他不跟与山上再有联系,在山下呢又没什么亲近的人,也没地方走动,多少有点冷清无聊。
集市开了,生活又回了原样,仇文挺高兴的。
祝缨来的时候,他正给左邻右舍分东西。祝缨道:“大方呀。”
仇文道:“是过年没卖完的,集市又不开,就只好收拾点常见的山货,在外面街边摆个小摊子,搁那儿零卖。也没卖出去多少,不如散一散。”
这是很多地方的习俗,集市虽然不开,但是城市里的某一条街道会成为过年期间的“摆摊街”各式各样的东西都会出个小摊子,也有乡下人拿着些自制的小玩艺儿、自家产的一点点剩余的东西过来摆个摊子,同样的,下面各乡进城赶集的人也都在这儿买东西。一般是摆个三天。南府也不例外。
祝缨顺手买了两个小木雕,一个给石头、一个给锤子。她又在集市里转了一转,说:“有扰乱市场的都可来告诉我。”
仇文道:“现在已经很好啦。”
祝缨点点头,仇文对锤子、石头格外的亲切,祝缨见状道:“你既喜欢他们两个,就叫他们俩在你这儿玩儿一会儿吧。”她自己则举步去对面,对面那个山货铺子也开张了。
仇文看祝缨走进了对面的铺子里,问锤子、石头:“你们是怎么到大人身边的”
石头道:“大人带我们走的。”
仇文看他说不明白,就问锤子。
锤子想自己的来历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讲的,便说了自己的来历,不想仇文突然变得亲切了起来:“是吧你呀,机灵一点,大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能留下来就永远不要回去。”
“我不回去。”锤子说。
“对嘛山上除了挨饿,就是被杀,有什么好”
锤子年纪毕竟小,与仇文聊了一会儿,灌了两耳朵“前辈的教诲”,想起自己的那些小难题,忍不住请教这位“前辈”。他现在为难的事儿有两件,第一就是仇文说的“留下来”,家里住着个苏喆,双方打了一架,这让他有了危机,很怕会被赶走。第二就是他想要个“山下的名字”。
“苏喆都有名字,我没有,跟家里的人不一样。”锤子说。
仇文听得认真,道:“那你就跟大人直接求个名字嘛谁给你起名字,就跟你更亲近你别理别人,就跟着大人。大人教你读书识字,也不比对别人差嘛”
锤子心想,我本来就想求大人给我取个名字的。两人意见相合,又被仇文包了一大包山栗子塞给他和石头:“快过去跟着,机灵点儿、勤快点儿。”
锤子决定马上就办这件事,揣着山栗子,拖着石头赶紧往对面跑。
对面,祝缨正在与那个老者闲谈。老者家里有儿孙,看起来精神不错。山上的纪年与山下不太一样,现在不是山上的年,山下过年集市关了,他就回山上跟儿孙住了一阵儿,等山下集市开了再回来。
祝缨笑问:“不怕危险了吗”
老者道:“哎,不到大节日,又没有大事,不用我的头。”
祝缨道:“只怕还会有些别的危险。”说着,她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老者,“你儿子在山上是只做猎人的吗对了,他会孤身进山吗可千万要小心啊。”
老者骄傲地说:“他是最好的猎人每次头人要打猎,他都是收获最多的姑娘们都爱与他对歌。”
顾同道:“你不在的时候这里出了个盗匪,好像跑到山里去了。见到你儿子一定要他小心。”
老者忙问:“很厉害吗”
“杀过人。”
老者微微吃了一惊道:“多谢您的提醒。”
祝缨又状似无意地问:“你们家与山寨的头人能说得上话么说得上话就告诉他一声,要是遇着了就捉拿下来还给我,也免得在山上为祸作乱。便是不为我捉人,也请不要随便收留。”
老者忙说:“好的。”
祝缨摸摸锤子的头,说:“你儿子是个好猎人,我倒想见一见,也想请他教一教这个孩子。”
锤子的小脸上满上紧张,他十分的不安,忍不住往祝缨身边靠了靠。老者看了看锤子,想起来听说他好像也是寨子里出来的。
老者又给了锤子一个小陀螺,没再说话。
祝缨仿佛也就是顺口说了那么一句,又带着人四处逛了一阵,等她回府衙的时候,又带了半车的小玩艺儿回家。有些吃的就让放厨房里,看巧儿和林寡妇怎么收拾,其他的都给大家分一分。也有些做工粗糙的簪子,也有些造型古朴的雕塑,还有小花布方巾之类。
分完了,祝缨回到前面书房,抽出卷图来仔细研究。这是根据赵苏、苏鸣鸾等人的草图、情报,再从黄十二郎那儿搜出来的一些利基奴婢的口中问一点信息,又结合了朝廷里的一些记载之类绘制的附近的舆图。祝缨着重研究了一下关于利基族的部分。
与所有的舆图一样,它都不是特别的精确,因为从来也没有一个比较细致的测量。奇霞族对于利基族的描述比较笼统,而利基奴婢字也不识字更是只能有“七个山头像一家人”这类比喻一样的说法。
能最精确数据的反而是一些胆子大的商人,他们还能标记一些物产。但是也不好讲。山路多盘旋,“三天山路,每天三十里”这样的说法,也不能将这片地区的实际面积做个大概的估算。
都是比较模糊的来。
有比没有强,她还是差不多地画了张图。
利基族这地盘也比较有意思,它的北面是一条大江,两岸高山峭壁,这条江就成了与北面朝廷统治之地的天然分界线十分清晰。反是与南府这边,边界模糊。那条江,转个弯儿,又被引水、挖掘,向祝缨上次进京乘船所行的运河了其中的一段水路。
可以说,这些“獠人”是被水和山隔离于“人世”的。
祝缨伸手在这张图上指指点点,指尖在一片地方上画了个狭长的圈。她问顾同:“南府有没有什么好狗”
顾同吃一惊:“老师说的是”
“以往不得闲,今年想猎一围。”
顾同笑道:“有的靠山那边儿也有猎人叫上几个,什么都有了,他们也会设套等麦收之后,春耕还没开始,也不怕踩坏庄稼,天也暖和了,野兽也出来了,正好诶锤子”
锤子悄悄地蹩到门边,还是被顾同发现了。祝缨问道:“怎么了”
锤子被叫破,也就大方一点闪身出来,说:“大人,我有件事儿想求大人。”
“什么事进来说。”
锤子反手从一旁掏出了石头,两人一同进了书房。石头有点懵懂,又有点局促,一个劲儿地看锤子。锤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对祝缨揖了一揖,道:“大人,能给我们取个名字吗要像,嗯,就是那个仇掌柜一样。”
祝缨感兴趣地看着他,她本来对锤子就有些亲切感,但是以己度人,并没有马上给锤子安排太多。现在锤子自己提出来了,想是受仇文的影响。仇文的来历浅看起来在利基族里应该也不是贫苦出身,是在寨子里受了伤害,才觉得寨子里有些风俗实是恶习。
仇文的脑子也比较灵活,识字、会做生意,这样的人,他在利基族的本事应不止于做一个商人。
仇文与锤子既是同族,亲密些又在情理之中。仇文的看法也会影响到锤子一些,促成他有这个请求。
祝缨道:“这是你自己的主意呢还是仇文教你的”
“我本来就想的,他也说这样好。”锤子心里是紧张的,他不想回山上,也不想离开祝缨。
祝缨道:“老实说,为什么想是因为苏喆吗”这孩子从跟苏喆闹完一场之后就有点心事的样子,苏喆走后,过年这几天他跟放了鹰似的撒欢儿,那股小孩儿的劲拦都拦不住,也更爱笑了。
锤子的紧张浅浅地浮了一点到脸上:“不、也、也不算”
“名字是你父母给的,你就算用自己的名字,我也不会赶你走。”
锤子道:“我还是想要一个。”
祝缨不想为难小孩儿,道:“罢了。取名就取名。”
顾同理所当然地认为锤子的名字应该由祝缨取,笑道:“老师是应该赐个名给他。哎,锤子,你姓什么”
锤子道:“我跟大人姓。还、还有石头,我们俩一块儿吧,我们说好了的。”
顾同也不觉得有问题,仆人随主人的姓也比较常见,且显亲近。从小养大的,还真顶用。
祝缨道:“你不记得自己的姓氏了”
锤子摇了摇头,实是没什么记忆的。祝缨道:“好吧。”
她也曾动念将锤子养作弟子,取个名字还由她家里养着,也不算突兀。她想了一下,道:“石头还是取个笔划简单的名字为好。”
她将两人的名字保留一点以前的痕迹,石头就叫祝石,这个谐音十分吉利。锤子的名字,如果叫个“炼”笔画又多了一点,祝缨看了看两人,心道:反正锤子学习好,笔划就多一点也无妨。
“百炼成钢。”祝缨对锤子说,“你年纪虽小,已经吃了许多苦,那就不要白费了这许多苦头。”
她写下了二人的名字,一人一张纸,让他们记下。石头识字慢,石字他认识,高兴地接着了。锤子将纸很认真地看了看,郑重地拿着,用力点了点头。
祝缨摸摸他们的头,说:“这下可以放心了吗”
锤子笑笑,祝缨弯出小指,跟他拉勾:“呐,你们两个好好地用功,好好地住在家里。”
锤子大大地放心了,伸出了小指头勾住了她的手指,石头也忙伸勾出个小指头:“还有我。”
三人拉了勾,仿佛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一样,祝缨道:“去背书吧。”她这么大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能够读个书,理所当然,就让锤子念书。石头,她承认有点儿放鹰。锤子已经将识字歌都背全了,现在是将字给记牢。
然后祝缨打算拿史书给他开蒙,而不是常说的五经。她也不打算照着史书的顺序讲下去,而是从其中抽取几段,几个故事,让锤子从中学道理,故事也好记。配着些算学等知识,六艺也学一些,学上几年,再让他去读那些个经籍。
对苏喆,她也打算这么教,第一篇她已经选好了陈涉世家。都给教成了守朝廷礼法的人,还有她什么事儿落她手里,就得先学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等苏喆从山上回来,这两个小家伙就是同门了辈份么,各论各的。
锤子高高兴兴地拉着石头走了,顾同道:“这小子好运气,倒投了老师的缘。”
祝缨道:“他自己肯用功。倒是你,大半年过去了,各司你也都沾了一圈儿了,觉得自己行了吗”
“嘿嘿,学生么,还是差了一点儿。”
祝缨道:“不要嘻皮笑脸,跟你说正经的,你不能总在我这里吧”
“那也得老师身边有个合用的人呐项二跟他妹子还有胡娘子,他们可用是武,文字上面,您得有人跑不是”
祝缨道:“罢了,你将书再温一温,过几天随我去看府学选拔的考试。”她想在自己的知府任上将顾同也放出去做个官才好。顾同是正式的读书人,起手是官,又年轻,前途也会比较好。因为是自己第一个“学生”,她就要多上心一点。
一个地方官,除了六司事务,学校也是要注意的。顾同以前只是上学,没有经历过管理。祝缨就带他往府学去。
府学的考试是被延期的,现在才开始。祝缨按照自己的想法,先给各县保留了名额,余下名额才是考取,为此她还用心劝说了南平县的学生。只可惜荆纲已经走了,不然还能拉他一起来阅卷的。
考生们先到府城集合,也有提前到的,也有赶到开考前到的。然后是考试,祝缨也还是照着自己以前的办法来糊名、逐项打分。最后一总算出成绩来。
邹进贤等人很乐于接受“糊名”,他们一向认为府城、即南平县城学生的成绩是优于其他三县的,凭真本事当然好也好让下面的土包子知道知道斤两。一旦解糊名,出来还是他们多,邹进贤等人的自尊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同样的,这样考进来的其他的学生也更容易被他们接受。
比较让邹进贤意外的是,福禄县的学生除了保送的名额之外,竟又有两个人考上了。一旁赵振很得意,大声说:“府君在福禄县播的种子结出籽儿了”又吹嘘了一回。
祝缨扫了他一眼,他忙将头低了下去。
祝缨对府学生也还如对福禄县学生一样给补贴。她重新定了对府学的策略,考试定等级,一等奖钱帛若干、二等减等、三等再少一点,头等一人、二等两人、三等三人。又发铺盖,每季供些纸笔。同样的,管理也更严格,黜退的规定也严格了。
府学生也没有农忙的假。
一切忙完,已到了正月末,二月便正式开始新的学年。
便在此时,集市那位老者于二月初的一天早上带着自己的儿子摸到了府衙,说是要找锤子和石头。两个小孩儿虽然取了新名,衙门里还是叫着他们的小名,听说找他们给指了路去后衙。
祝炼跑了出来,老者道:“又长高啦。”
祝炼踮了踮脚尖,老者的儿子捋须一笑,这是一个红脸庞的中年人,留一把胡子。老者道:“大人叫我们捎的信,我们捎到了,有回信啦。大人忙,这几天也不去市集,我就来说一声。”
祝炼道:“我去回禀大人”
他蹬蹬地跑进又蹬蹬地跑出,说:“大人请你们进去说话。”
祝缨在签押房见的他们,说的也是利基语,她第一次见老者的儿子,远远看着他的步伐与姿势,近了再从上到下打量一回,就对他有了个初步的估计。她见过阿苏家寨子里的贫苦人和奴隶,利基族的情况也当与之相仿,则这位中年男子当如仇文一般,在寨中生活算小康。
她说:“你们辛苦了。”
对方也客气了几句,祝缨又问这中年男子怎么称呼,男子的名字是“狼”的意思。
狼兄带来了头人的话,头人说“各人管好各家事”,狼兄对祝缨转述:“头人说,他会管好寨子的。”
祝缨心道:那就是不肯移送了,也罢,反正我已经把话送到了。
她说:“那便好。”又让人拿出些钱帛来给这父子俩以示感谢。
父子俩只肯取一点布,老者道:“因为他跑了路,取一双鞋就好。”
祝缨就给了他两匹布:“犯人没抓到,说不定还要你再跑一趟。”再让顾同和祝炼送他们出去。
顾同送完人,同祝炼一道回来,两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祝缨道:“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打人,一巴掌打过去就能听到个响脆的,要有耐心。”
祝炼道:“那我去写字。”
顾同见祝缨要写奏本的样子,忙上前给铺纸,问道:“老师要向朝廷奏本说利基族的事儿么难道也是先开榷场听起来那边儿不是很热衷啊,现在是不是早了些”
“不是他们。”祝缨说。
她要写的是请求国子监给多留几个名额,之前南府学子的反应提醒了她,如果仅从现有的名额里挤出分配给各府县的固定名额,那是不行的,必有人反对。所以她现在想的是,国子监扩招一下现有的名额不大动。
人口稠密的州,下面是直接管县的,全国拢共算起来九百个左右的县,不到一百个府、州。如果每个县都要两个名额,那人数是太多了如果以府、州为单位,每府来两个,估摸着也就多上二百人左右。这个数目朝廷应该能够接受了。
理由她都想好了,要使偏远地方能沐王化。再举一下福禄县的例子,在那之前连课本都有讹错,还谈什么“教化”对朝廷能有什么感情
她还要继续给王云鹤写信,重申观点,“只有参与了,才能有感情”,一直跟朝廷没有直接一点的互动,就是交税,一个弄不好又倒欠朝廷钱粮,鬼才喜欢这个朝廷。
她又分别写信给郑熹等人,也是通个气。郑熹现在是礼部尚书了,他大舅子还是国子监,这不正好落这两人手里不趁现在提,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又给陈峦等人写信,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再安排赵苏,让他提前知道,万一有人问起,他也好准备个说辞。
这封奏本祝缨字斟句酌,改了三稿,足写了小半月才写妥当。
写完了,她又不急着发往京城麦收开始了
祝缨对这次麦收十分的重视,南府宿麦以面积论已播种了全府粮食面积的四分之三,其中福禄、思城县几乎全部,南平、河东的一半多一点,都已种完。现在是收获的时候了。
这一次,祝缨将其他的事情都放下,专心协调各处麦收。无论是收获、晾晒、储藏等事,只要有问题,随时都可以向府衙反馈。
等到收获完毕,各县报上来亩产,与祝缨估计的所差不大祝缨先具本奏明了收获的情况,南府今年秋天就能全部种上了,她盯到明年收获的时候如果没问题,那就差不多稳了。
奏本入京,冼敬大喜四分之三,那跟全部种上也没什么区别了天地良心,他等了多少年了再不成,他都要调出户部,给别人做嫁衣了
王云鹤与施鲲也很高兴,他们俩甚至跳了起来。施鲲哈哈大笑:“当年派出这许多人出京,终于有了成效了”
新入政事堂的钟宜见状,捋须而笑,心道:不想当年那个贫儿竟成栋梁了。
那一边,郑熹、冷侯都很高兴,郑熹是因为祝缨不避艰险做出了成绩,冷侯是因为他儿子冷云也上表了,南府种成了,再算上其余两府,约等于冷云成功了一半儿。董先生到底老成,给冷云盯着,发现再往南一点的地方,就不太适合种麦子,申请种双季稻,目前也在试着。这就是他自己的想法了,冷侯因此更加开心
皇帝也难得高兴:“不错还算顺利”下旨奖赏祝缨,赐了锦衣、腰带等物。
这边奖赏还在路上,那边祝缨的信、新的奏本紧接着就送到了京城。她要为天下各偏远州府再抢俩名额。
想当然耳,朝上肯定会争吵一番的,这事儿不扯个一年半载是不可能的,明年能通过都算快的。
她奏本递上,又将此事放下,对顾同道:“走咱们打猎去”
顾同原本以为是到城郊打打兔子野鸡什么的,没想到祝缨还带了帐篷之类,越走越偏,眼看到了山边。
顾同大吃一惊:“老师,这是要到哪里打猎”
祝缨笑道:“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