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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6章 藩屏
    政事堂的三位凑在一起将祝缨的奏本看了看, 又将随附的奏本也读了。

    钟宜认为施鲲说的有理,这些奏本的细节很真实, 钟宜在地方上的时间极短, 也没有到过南方,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细节最难做假。钟宜知道皇帝调过祝缨以往的奏本,他也将南府以往的奏本调了看了, 发现羁縻县令们的奏本的细节一看就知道是个“蛮夷”的口气。

    施鲲道:“上呈陛下之前咱们也要有个章程。这是两件事,第一, 诸夷觐见,这个事要尽快定下来, 可以公开议礼。第二, 设羁縻州,这个事虽不能耽搁, 也不能仓促,同样也要有个章程,对外要保密。祝缨在彼,知悉详情,但也不能他要什么就全给了。朝廷威严何在”

    钟宜道:“这是自然。”

    两件事的性质不同, 第一件其实是个面儿, 第二件是才是里, 越重要的事情越不能公开, 得到尘埃落定,直接将结果捧出来就行。当然, 第二件事仍然要尽早报给皇帝,并且见皇帝的时候也要有个初步的建议。

    王云鹤道:“诸夷排序。”上国藩属众多, 每当外藩贡见的时候也有个次序, 南方的獠人势力不强, 排序就比较靠后。住宿的安排标准也要稍次一点,宴会上的菜也稍有不同。

    施鲲道:“还有礼仪,入京之后先习演礼。”

    他们嘀嘀咕咕,又将赏赐之类的事情也安排好,写个条子夹到奏本里,这一件事情就算过去了。等会儿拿给皇帝看,他们的建议是,让祝缨带着这些人进京来朝觐。皇帝应该也比较愿意,早在去年,皇帝就稍稍念叨过两句。当时大家都没太在意,心思都扑在了宿麦上,祝缨那儿也没对皇帝的暗示有所反应。

    现在可以了。

    然后是羁縻州。

    施鲲道:“这个刺史,就是他了二位有没有异议”

    王云鹤道:“他在那里有信誉。用熟不用生,派一生人过去设新州,恐怕不妥。”

    朝廷在各族那里没什么信誉。南府,源自“南平县”,那另外三个县哪儿来的人家獠人是苦主。这是远账。近账就是家家有血债。不是他们熟悉信任的人,很难打交道。

    钟宜笑笑:“祝缨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辛苦耕耘一年,吃饭的时候不带上他,他必要闹的。”

    王云鹤道:“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他便是闹了,也不损其德。”

    施鲲道:“他是自带酒食的,主人家当然不能饿着他。比那等干事时就缩头,开饭时进门就奔到主桌上点菜的贪戾之徒强太多。”

    钟宜道:“那就是他了吧。他要了南府,就与各羁縻县不同,一个州,两种情形,不好区处。要么都是羁縻,全照羁縻来,要么就是统统编户。”

    王云鹤道:“韦伯中入山亲见,其族既无文字,人又散居,怎么编户。其风彪悍,又不能放任。”

    施鲲道:“若照羁縻来,这个刺史又无治所。”说着,他自己也乐了。祝缨这奏本把所有情况都给写了,讨要南府就是为了设羁縻州的。

    钟宜道:“那也不能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王云鹤道:“钟公此言有理所以我等才要先有个章程,我想,第一,羁縻之州刺史品级不能太高,就算个下州如何”

    下州的刺史是从四品,定下来之后祝缨就又升了。钟宜道:“好。”

    再来是结构,这个羁縻州羁縻得不太正宗,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那些羁縻县,另一部分则是南府。政事堂不想全照着祝缨的方案来,王云鹤打算将南府四县分一分,给祝缨两个县,南平、福禄,也算对得起她了。

    再从隔壁仪阳府抽出一个县来,与思城、河东凑成一个府,原州还是三府的格局,官员也不用大调。

    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南府现有的官吏怎么安排调走

    钟宜道:“就让他们充实各地好了”

    再是羁縻州州府的官员,羁縻,就是朝廷不派官员,而是由本地的土著世袭统治。祝缨奏本的意思,她能做这个刺史。这就开了个先例,以后朝廷可以派刺史了三位之所以愿意在这儿讨论祝缨的建议,正因如此。

    刺史府的属官就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还是那句话,信任。祝缨的建议是,就地筹建。大部分以本地人充任,小部分视情况而定。

    三人议定,挟着奏本去见皇帝。

    先说了祝缨请求上京的事情,皇帝对此很感兴趣,笑道:“年轻人里,属他能干,准了。怎么,还有事”

    施鲲递上了祝缨的奏本,道:“是。这一件也是与他有关,陛下请看。”

    皇帝先看了他们写的奏本的摘要,身子顿时坐直了:“好”说完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南府羁縻的事情都是事实了”

    王云鹤道:“既然要携诸部进京,陛下可当面考察。”

    陛下点了点头,然后细细翻看了奏本,道:“还要南府唔,两县,舆图拿来。”

    钟宜道:“臣已带了当地的舆图来。”

    皇帝看那个舆,南平、福禄中间还有一个思城县,如果思城县不归新州,看新州的形状就像被从边上挖掉一块一样,皇帝点了点头:“这个可以。”

    施鲲道:“章程详情,只是草稿,待其到京再使其详述,以定细务。”由于交通通信不便,许多事儿见一次面就得定下来,否则来回协调八百辈子都干不完。

    皇帝道:“可。”

    当即下旨,命祝缨即刻带“诸夷觐见”,同时让礼部和鸿胪寺来议其礼。而设新州之事,君臣很有默契地没有马上就提,而是各自在心里打着算盘。

    京城宣旨的使者在路上狂奔的时候,祝缨已见到了甘泽。

    甘泽到的时候两手空空,祝缨在书房里见的他。见面先问:“京里出事了”

    甘泽点点头:“是。”

    “书信还是口信”

    甘泽道:“信在这里了,三郎先看。”

    祝缨接了过来,先匆匆扫了一遍,又仔细地从头到尾细读了一回。心道:可真巧。

    段琳这个人她可没忘,能想出这么个损招也是个人才。卞行这个名字,她也有点印象。毕竟当年在大理寺干过,只要当时在地方上做着官、判过大案的,她都看过,至少知道名字。印象里,这个人没什么出色的。

    祝缨道:“总要你这样跑也太辛苦啦,你快好好休息休息。”

    “不啦,三郎有什么回信,我赶紧带回去。哎,这话原不该我来讲,三郎离京城太远,有什么事儿联络起来真是来不及。你在此多年,能回去么”

    祝缨道:“看朝廷的安排吧。”

    甘泽见她不接这个茬,也不再多言,先去客房休息,预备第二天再催一催祝缨,他好带着回信回去汇报。

    祝缨却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她的奏本已经递上去了,就等朝廷回复了。朝廷如果同意了,那皆大欢喜,如果要给她讨价还价,稍稍降低一点待遇也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同意了设州,但要把她调走,这个州以后跟她没关系了,那她就要启动后手了。

    她的这个计划不能跟别人讲,所以郑熹的信写得再诚恳,她也只能有“知道了”三个字可以回复。

    索性就多留甘泽几天。她的奏本是发的加急,算一算日子,现在能到京城,如果京城重视应该会重视喊她上京,那批复应该在路上了。郑熹必能知道她要上京,甘泽就不必再拼命往回赶,可以从容返京。

    只要让她上京,她就有九成的把握促成此事。

    万一朝廷不同意,再让甘泽捎话回京,托郑熹想想办法。

    总之,甘泽得留到朝廷回信。

    祝缨将挽留甘泽的任务交给了小吴,小吴接了任命十分尽心。先攒了个局,凡京中跟着祝缨过来的人都要做东请甘泽喝酒。他们人也多,连请了甘泽三天。甘泽已起了疑心,小吴又要带他逛集市。

    甘泽道:“你莫哄我,莫不是南府出了什么事”

    小吴道:“哪有我是奉了大人之命请您老到处逛逛,看看咱们南府一天比一天好,您瞧,这是不是比您上回来的时候又好了几分咱们的集市里也有稀罕物,您不捎点儿回去送人”

    甘泽道:“我才没功夫干那些个闲事呢。”

    小吴道:“难道有什么急事”

    甘泽道:“你莫乱问。”

    “那就是有大事了有什么大事是不能对我们大人讲的纵我没本事,大人是有办法的。”

    甘泽道:“我与你说不通。”

    “难道是郑侯府里”小吴一惊一乍的。

    甘泽嘴却很严,一点也没被他诈出话来。一个劲地问:“三郎究竟有何事”

    三郎正在忙着找灵芝

    头回见皇帝,不得带点儿见面礼吗山里的土产得有一点,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祝缨选择了腰机织就的窄布、山中自产的稻米、茶饼、朱砂、有特色的银饰等,这些都是现成的,量也大。

    在此之外,还要弄两样出彩的东西放在前面。

    上次给皇帝送白雉已是几年之前了,这次她打算再送一对给皇帝。另外山里菌子多,再摘点

    真不知道这玩艺儿有啥好吃的

    灵芝本来就是入药的,这个仇文就很熟。塔郎县的高山上经常能发现灵芝,不过一般品相不太好。头人们的家里通常会存一点当地产的比较名贵的药材,郎锟铻就再出一株紫芝,喜金那里有赤芝,品相都不错,颜色饱满、个头也大。苏鸣鸾又抓了两只雉,齐活

    祝缨又开始打点行装,她自己也有一些礼物之类要带,预备仍是乘船上京,只要让她上京

    这一次,她本不打算带张仙姑和祝大的,一是路远,二来已经在山里有了别业了,他们可以去避暑。但是张仙姑仍然不放心她,总以为自己离女儿远了,女儿万一有事没个遮掩。

    她又有说法:“咱们家在京里好些行李,我要带些来放家里。”

    她现在将山上别业视为新家,京中那个当年住得十分欣喜的地方就淡了。怕祝缨不答应,她又说:“你金大嫂子她们也好久不见了,我这个年纪,见一面少一面。哪天突然到山上住了,这辈子就不得见了。”

    祝缨想这次入京也没什么危险,又不忍她有遗憾,便同意了。

    府里于是又打点行装。

    祝大没事儿干,祝缨对祝大道:“爹,你帮我留甘大郎几天。什么时候我说能走了,什么时候再放他走。你别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祝大极少能在女儿这里领到任务,慷慨地答应了:“包在我身上了”

    甘泽突破了小吴之后又遇到了祝大,对祝大是要有礼貌的,他又被祝大领着喝酒、喝茶、听戏

    直到京城快马回复来了:着即日入京

    祝缨大喜:“这下可准了甘大好消息来了”

    甘大郎正被祝大拉着听他讲故事,祝大口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桃木剑这么一摆嘿你猜怎么了一个纸人飘到了地上,哪有什么美人是妖术但是被我破了我是谁啊”

    甘大郎听得直翻白眼,几天时间里,祝大已经捉过鬼、捉过妖、降过魔、给人延过寿了,现在他又让一个迷惑了富家子的纸扎美人现了原形。

    祝缨含笑走了过来,甘大郎没好气地说:“你也来捉鬼吗”

    祝缨道:“我自己上京的事儿还忙不完,哪有功夫管鬼”

    “你要上京”甘大郎惊讶地问。

    祝缨道:“是,这几天你也呆得急了吧先前我没把握不敢对你讲,现在诏书下来了,可以对你说了。我这就启程,走水路,约摸两个月后到京,正好七月末。你要不嫌弃,与我一同走如何”

    甘大郎道:“三郎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准准的事才说。这么看来,三郎一准有办法了,我也就不必多操心了。我要快些回去给七郎报信。三郎到京,还能喝上我们府里大娘的喜酒。”

    “怎么”

    甘大郎道:“七郎说,你正有事,别打扰你。咱们家大娘将嫁广宁郡王为妃,婚期就定在八月初。”

    祝缨道:“你不早说我都没有准备”

    甘大郎道:“你家那位令郎已将礼物送上,怎么会没有准备好啦,你既无事,我便要走了。”

    祝缨道:“稍等我这里有一封信,请带给郑大人。”

    还真是什么都准备全了,甘泽服气地接过。祝缨又给他备了若干小礼物,这是让他带回京自己用的。礼物就不用托他了,因为祝缨会自己进京。

    前脚送走甘泽,祝缨后脚就叫来了项安、项大郎:“你们两个,将手上的糖拢一拢,我要带一些上京”

    上京的事情祝缨提前就准备上了,诏书一下,再往山里传个消息,五天后就能启程了。诏书里让沿途驿站好生接待,无须祝缨再多费口舌。

    祝缨又命人将小江和江舟叫了来,问她们要不要跟着上京。小江道:“我就不回去了,没意思。”房子都卖了,住哪儿呢还住祝宅,当然她也愿意,但是祝缨看起来又有大事要做,京城颇有几个人认识自己,还是不要再回去给祝缨添麻烦了。

    祝缨道:“你给小江江舟再讲讲功课,回来用得着。”

    小江迟疑地看了祝缨一眼,问道:“大人又有什么安排了么”

    祝缨道:“你们等我回来就知道了。”

    “好。”

    祝缨又将伐了府衙、别业里的事务,别业交项安去主持,府衙交章炯来暂代。然后带着全家上京去也

    此行,她带了祝炼、祝石,却将苏喆送回阿苏县的家里。此事令苏喆不太满意,苏鸣鸾却心中感激安排周到。万一她遇到不测,则自己的女儿还是安全的。

    祝缨带着苏鸣鸾、仇文、山雀,以及路果、喜金的儿子等人上路。

    张仙姑自认路途已熟,与苏鸣鸾讲沿途见闻,不时告诉她还有多少里就要到水驿了,从水驿走多久才能再转陆路,然后再走几天,那就是京城了

    苏鸣鸾等人此生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船

    以祝缨的品级,如今能乘的船就不小了,又因有诏,命将苏鸣鸾等有好生带到京城,船就尤其的大而多。祝缨也没浪费这次“公差”,南府与各族的商人也带了一些,一路浩浩荡荡的往京城进发。

    与此同时,京城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祝缨这边进京的消息是明发的,稍稍关切的人都知道她要回来了。对此,各人又有各人的想法。政事堂知道全貌,命人将“獠人”各族的记载都翻出来看看。找出来却发现,其中大部分详细的、看起来可靠的内容都还是祝缨给整理的。另有一部分是一些官员偶尔在奏本中提到的,很少。比较多的是另一类:军报。几十年前曾有一战,于战况的描述里提到了一点。

    但是过去得比较久了,当年的头人现在估计也都不在了,里面关于各族的情报可用的不多。

    钟宜在政事堂里最年长,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当年随军出征的,好像还有人在呢”

    说起来几十年,其实阿苏洞主那辈的人小时候还见过这场战事的结束。朝廷中的军将,如果当时年轻从征,只要不太短命,现在应该还有。

    设州的事情不能马虎,他们往前倒了几十年,果然找到了几个当年在军中做小校,如今已是“将军”的人。朝廷不兴一到年纪就让人回家,干到七十了才能申请休致,大部分人是干到死。

    施鲲道:“我常在朝上见到孙将军,难道他也是当年的人吗”

    钟宜道:“是。”

    他们又将孙将军叫了来问。

    时隔多年,孙将军须发皆白,仍然说:“其人顽愚凶悍不通人语或斫长者之首,斫放壮士之血,谓之祭天又曰敬神”

    将獠人怎么凶狠怎么说,怎么不讲道理怎么说。又说獠人在深山里,穷山恶水,比烟瘴之地还糟糕

    王云鹤问他记不记得是什么族这么干的,孙将军道:“他们的名儿不好记。”

    钟宜就念了几个族名,问他是不是,孙将军道:“有些像,穿蓝的好放血,穿黑的好砍老人头。”

    衣饰对了上了可是这习俗

    三人不动声色,放孙将军走,王云鹤转眼就把赵苏提到自己的府里来审问。

    赵苏被人从国子监里薅到丞相府,路上还想是不是义父出什么事了。到了丞相府才知道是舅舅家的旧账,他忙说:“义父已与各家约定,不得以人牲祭天他们都发了誓的。绝不会再犯此事学生知道不但舅舅家,就是别家,也是这样的。其余人家,可怪不到义父头上。”

    王云鹤内心欣慰,面上仍然严肃,再三向赵苏确定,然后说:“他就要来了,你秋天就能见到他了。”

    赵苏大喜。

    祝缨果然在七月末抵达京城,她没有马上进城,而是奉命先在京外驿站等候。然后由礼部、鸿胪寺派人来安排,鸿胪寺派了个典客令,礼部派了个主客郎中,足见礼部是“自己人”。

    典客令着青衫,主客郎中是红袍,两人都是一把胡子了,对面祝缨从台阶上走下来,仍里是面白无须的模样。

    主客郎中道:“府君一路辛苦。”

    祝缨道:“为陛下分忧,职责所在。”

    官样文章说完了,再是道辛苦。这二人都是常见各藩各部的,明明看到苏鸣鸾等人或着官服,或穿各族服饰,也不显惊讶。

    典客令道:“四夷馆已备下住处,府君来得巧,正有几处馆舍才翻新过。”

    主客郎中又说:“朝廷议礼已毕,须得教会演礼。郑尚书的意思,先请送到四夷馆,再派人去教授。”

    祝缨道:“好。”

    她让父母先带着自家的东西回府,项乐安排随行的商人。自己与苏鸣鸾等人去四夷馆这地方她只知方位,以往并不曾进去,得去看看。然后将所携之贡物带到皇城,先敬献给皇帝。别的都好说,白雉是活物,好不容易到京城了,万一这两天养死了怎么办

    她带来的白雉,典客令和主客郎中也没有太过惊讶京城也经常收到这些东西。

    祝缨说:“那咱们就动身吧。”

    祝缨和苏鸣鸾等人都骑马,走了半天到了城门之下。祝缨命随从衙役等将仪仗打起来,苏鸣鸾等人的随从也都列队站好跟在后面。他们每人随行之护卫多则三十、少则二十,也是百十来号人。

    随从们都穿着特色的衣服,在京城的大街上有这么一队人仍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不因奇,而因“人多”。

    苏鸣鸾与山雀脸色苍白,路果等人一脸的惊诧,仇文满面潮红。苏鸣鸾心道:这就是京城吗这般宏伟,难怪、难怪。她的心里,对居住在这座城里的人,对这座城的主人,升起了一股敬畏。

    山雀则想:他们这样强大,难怪我们没有打得过他们。

    四夷馆也在皇城的北部,祝缨路上对主客郎中道:“烦请代奏,各族有祥瑞呈上。”

    主客郎中道:“好说,下官本也打算上奏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礼部是郑熹,现任的鸿胪寺卿也不是仇人,鸿胪寺卿叫骆晟,性情很不错的一个人。所以当祝缨说:“我就在这里陪他们住,直到学成礼仪面圣”骆晟也没赶她走。

    祝缨赖在四夷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郑熹带人杀到了四夷馆。

    郑熹上完朝,回到礼部才听说祝缨又干了什么好事,他一路奔到四夷馆,看到祝缨正在那儿抓了一把小米喂白翎子野鸡。边喂边说:“咕咕咕,你多吃点儿,面圣前可千万别死了哎,他们也不早点安排我们面圣。”

    郑熹沉着脸道:“你还知道要面圣呢”

    祝缨将小米一洒,拍拍手站起来:“哎哟,大人”

    郑熹伸指遥点她,道:“又干好事了”

    祝缨道:“那是,我怎么会干坏事呢大人,请。咱们里面说话。”

    郑熹瞄了一眼祝缨带来的人,在他眼里都奇形怪状的,最好的一个是苏鸣鸾,官服穿得正、表情也正常,可是个女人。其他人倒是男人了,穿得奇形怪状的,长得也不像是中原人。哦,还有一个男子穿得正常,长得正常,他表情又不正常。

    四夷馆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挺不错,新修的,朱红的柱子非常抢眼。

    郑熹不动声色,看祝缨与他对坐,而这些传说中比较凶悍的异族在祝缨面前很乖巧,再一数,六个人里三个管他叫“义父”。

    郑熹道:“很好。陛下也很挂念诸位,诸位已是朝廷命官,见陛下要有礼,学礼之后便可陛见。”

    他说得很慢,吐字清楚。祝缨道:“仇文,你给他们译一下。”

    仇文磕磕巴巴把郑熹的话译给了山雀等人听,苏鸣鸾自己听得懂,仇文就不用译奇霞话了。

    郑熹又问:“这是你带的通译了”

    祝缨道:“不是,他是我准备的番学博士。”

    “番学”

    祝缨道:“对啊,语言不通怎么行要学嘛。”

    郑熹祝缨活蹦乱跳的,道:“我会向陛下禀报的。人我带来了,你交代他们学礼仪。”

    祝缨对苏鸣鸾等人道:“你们先跟他们学一下。”又对礼部的人道谢,再做嘱咐。安排完了,苏鸣鸾等人跟礼部的人走了,郑熹才道:“还是老样子,总爱操心,我的人办事你还不放心”

    祝缨笑道:“习惯了。大人真不够意思,家里有喜事也不肯对我讲,听说我要北上,甘大才漏了口风我都不及准备。”

    “说了几次了,都当耳旁风,你且顾好你自己。你无事,我比什么都高兴。”

    祝缨道:“我已有了一点主意了,还不太准,不敢提前惊动您。”

    “哦你要自己应付段琳、卞行了”

    祝缨大惊道:“您要袖手旁观吗”

    郑熹道:“装什么怪样子好好说话。”

    祝缨道:“大人,快些安排我带些这些人面圣吧,我的事儿,要面圣才能好好地讲。再者,拖得久了,我那白翎子野鸡就该死了人会水土不服,鸡也会啊。”

    郑熹哭笑不笑:“演礼不成,如何面圣”

    祝缨道:“您瞧见那几个人没有苏鸣鸾,她学东西最快,有她学会就成了。其他人官话也学不全,叫他们先行各族的礼,这才显得出是新附嘛。早点让我圣面吧”

    郑熹被她一催,问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祝缨道:“先下手为强,告状要趁早。”

    郑熹叹了口气,道:“好吧。”

    骆晟算是郑熹的表妹夫兼表弟,郑熹又一向强势,政事堂有令,命学会礼仪再面圣,他直接报给皇帝:可以面圣了。

    正经大臣最恨这种皇亲国戚了

    甭管你这里有什么样的妥善安排,上头一句话就能坏掉你所有的计划。

    皇帝可不管政事堂的安排,郑熹回报说人到了,皇帝也想亲眼看看这些“獠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派出去宣敕的使者也回来了,说那里可真是烟瘴之地,一群小矮人,说的都不像是人语。

    皇帝好奇心起,命祝缨带着苏鸣鸾等人就进宫。

    祝缨打头,苏鸣鸾等人跟随,他们各带了一个随从,有提鸡笼的,有捧灵芝匣子的,有捧银饰托盘的,一路招摇。

    从皇城门入,苏鸣鸾等人又受到了一次震撼皇帝的屋子比一座寨子都大怪不得义父的“别业”建成那样他们的眼睛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脚下是泛着灰白的石板,晴阳一照,晃得人一阵目眩。

    引路的小宦官喝斥说:“不要东张西望”不是说学会礼仪了吗怎么还这样呢

    他说的是官话,这话也就苏鸣鸾和仇文能听懂,其中仇文还是慢半拍。山雀岳父听他说话,还朝他看了过去,问仇文:“他说什么”

    山雀岳父年纪不小了,听力不如年轻人,说话声音稍大。他说的又是一种“古怪”的语言,引来不少人侧目。

    祝缨回头,慢慢地说:“跟我走,慢慢的,不要慌,见多了就习惯了。”

    小宦官心道:他也会说蛮语他对祝缨道:“祝大人,这里是宫城,您是知道规矩的,还请约束好下人。”

    祝缨道:“他们可是朝廷命官呐”

    一语未毕,山雀岳父突然叫了起来:“哎那个人”

    小宦官无奈地站住了脚:“又怎么了”他听不懂山雀岳父的话,只知道这个蛮子在给他添乱。

    顺着山雀岳父的手指,祝缨看到了一个老头儿,离他们两丈远。高大魁梧,穿着轻甲,颊上一块大大的黑斑。

    祝缨问山雀岳父:“怎么了”

    “他杀了我们好些人”

    那边孙将军已大步走了过来:“你们是什么人”

    他走近了,山雀岳父道:“还真的是”

    “獠人”孙将军听不太懂山雀岳父的话,但是听出来这是獠人在说话。

    两人各说各的,都越说越激动,差点没动起手来。这样大的动静便有有围观,有人上报,祝缨认真听着双方的话,觉得世界十分奇妙。这两人是打过照面的,不过山雀岳父记得孙将军,孙将军已不记得一个当年的獠人小孩儿长什么样子了。

    孙将军脸上的特征明显,据说带队冲杀“獠人”。山雀岳父当年年纪小,孙将军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他。

    两人争吵几句,终于都被带到了政事堂。

    王云鹤道:“把郑尚书、骆鸿胪都给我请来”都干的什么破事

    王云鹤生气,甭管是郡主的儿子还是公主的儿子都老老实实地过来听训。郑熹瞪祝缨,祝缨十分无辜。

    一行人经过一阵的翻译之后才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孙将军当年没能大胜,回来得灰溜溜已有些不快。现在强行说“獠人野蛮”,山雀岳父愤怒提及旧债,又指着苏鸣鸾道:“放血的明明是她家干的我们只砍头”

    又说孙将军也不是好人,官军还杀过妇孺。

    仇文已经跟不上这个情况了,祝缨很诚实地将山雀岳父的话翻译了过来。施鲲等人面有菜色。

    苏鸣鸾则说孙将军:“我们早不干放血的事儿了你呢我们信了义父的话到这里来,你还要伤害我们吗”她官话说得不错,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郑熹唇角上挑,笑了。孙将军真是个可人儿,这么一闹,坐实了这些人是真的“獠人”,关于祝缨可能造假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祝缨能将这些人带来,不容易的。

    他清清嗓子:“祝缨你还不劝着我们又不会夷语”

    祝缨道:“既然愿意来,就打不起来。”话虽如此,还是将苏鸣鸾与山雀岳父给安抚下了。她对山雀岳父道:“我并不要你忘记以前的事。你想想现在,咱们是来办事的。你再看看周围,所有这些人里,只有这一个是你认识的,另外的这些人,都不想伤害你。”

    山雀岳父看了看王云鹤等人,再看郑熹与骆晟,样子都好,也都不凶恶,他又记起来之前与祝缨所议之事,缓了脸色说:“因你说的,我才信。”

    祝缨点点头,山雀岳父不再看孙将军。那一边,孙将军也被人劝走了。

    王云鹤道:“唉,兵者,凶也。”

    郑熹看够了戏,才说:“相公,我陪他们面圣吧。”

    王云鹤道:“也好。”

    终于一行人到了大殿前,通报,里面传。

    祝缨迈进大殿,看到门边站着一个熟人蓝德。她对蓝德点了点头,蓝德也微笑回应,笑容极是客气。

    祝缨进来舞拜,她身后的仇文跟着就要跪下去,被苏鸣鸾眼疾手快给薅了起来。

    祝缨舞拜毕,皇帝问道:“你身后的就是诸族头人”

    祝缨道:“也是陛下的县令。”

    皇帝点了点头,装作从来没有怀疑过羁縻数县的真假,很是赞叹了一番。郑熹道:“他们着急要见陛下呢,礼仪也等不及学。”

    皇帝道:“一派天真,甚是难得呀让阿晟好好管待他们,祝缨,你也不要过份约束他们了。你的事,对政事堂讲,拿出个章程来。”

    祝缨道:“是。他们倾慕陛下,有物献上。”

    皇帝命呈上,打头的是祥瑞就很合皇帝的心意。再看到窄布、稻米等特产,道:“也不是茹毛饮血嘛哪有那么夸张。很好。你以后要好好教化他们。”

    祝缨道:“是,正想请示陛下,于南府设置官学。”

    皇帝指着郑熹道:“你与他说去。或者去找岳桓。”

    “是。”

    皇帝又一一询问,各人叫什么,是什么族之类。祝缨也一一介绍,苏鸣鸾自己会讲官话,祝缨对她使眼色,她就自报姓名、来历。

    皇帝问道:“你会说话”

    苏鸣鸾道:“是,义父教的。”

    “义父”

    祝缨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皇帝点点头表示理解,是他的官员给别人当爹,又不是认异族当爹。

    仇文的官话说得结结巴巴,皇帝有点不耐烦,但也没生气。其他人不会说官话,皇帝都等祝缨给翻译了,他问每个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最后问祝缨:“为何你为他们译的话不一样”

    祝缨道:“他们是三族五家,话也不同。”

    “哦是了。你都会说”

    “会说一些。”

    皇帝又命赏赐,给山雀岳父的赏赐尤其的丰厚,不但有大家都有的钱帛,又多赐他一对金杯。苏鸣鸾多一套文房四宝。

    蓝兴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忙示意:结束。

    苏鸣鸾等人稍有点昏沉地出了大殿,兴奋之情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山雀岳父也恢复了冷静,低声问祝缨:“阿弟,会不会有事”

    祝缨摇摇头:“已经没事了。我先送你们回四夷馆,你们先休息。小妹,我让小柳在那里,有事你叫他找我。”

    “是。”

    祝缨将人送回四夷馆,转脸就被叫到了政事堂。

    羁縻县的真实性已不必再提,剩下的是讨价还价。

    钟宜道:“既是羁縻,南府就不能给你,不然还叫什么羁縻”

    祝缨道:“新设羁縻州的事儿是要交给下官来管了吗”

    施鲲道:“你先将事情解释清楚,解释不清还想做刺史吗”

    祝缨道:“羁縻,我手里得有笼头有缰绳,这都不给,我拿什么笼马头给一个敕封,还要人缴税。”她双手一摊,没好处谁跟你干

    王云鹤道:“那也不能要一整个南府,你把南府拿走了,剩下的怎么办”

    “南府本来就是最穷的,福禄又是南府最穷,鲁刺史在的时候,一年两次开会,我都是坐最后一个座儿的。我要的不是膏腴之地,”祝缨道,“请看舆图。这里,是新州,新州再往西、往北,仍是一片大山,仍有许多部族,将有一、二州之广。过了这一片,就是西番了这两个新州,实是藩屏。”

    “藩屏”

    王云鹤道:“南府你着实用心,虽不是膏腴,也渐渐富裕。”

    祝缨道:“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要是连根树枝都没有谁来啊您瞧,我还打算在山里修个路,路修好了,脚才能插进去不是没这根树枝,拿什么修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本来各族疑心就重,支使不动啊。”

    祝缨白天去政事堂磨牙与他们讨价还价,晚上就住四夷馆。足磨了小半个月,最后抠到了三个县,思城县她也给抠下来了。

    双方都有方案,在认为祝缨可以为新州刺史的大前提下,秘密协调起来还是很快的。祝缨依旧是许诺,所辖之地不乱,赋税不减。政事堂给新州定名梧州,祝缨的品级变成从四品,南府的府衙变成梧州的刺史府。

    因是羁縻州,她的品级不高,但是在梧州境内权限很大。思城、福禄、南平三县的官员还是朝廷任免,官员遵守着正常的规定。其余羁縻县和刺史府则由她酌情安排,拟定人选后上表朝廷敕封,官员遵守羁縻规则。因为羁縻之地,朝廷照例是不安排人事的。

    至于政事堂调整其他地方的区划,她就不管了

    定下了方案,政事堂去报皇帝,皇帝又将她叫过去重新问了一回。祝缨留意到皇帝打了三次哈欠,心道:你老了。

    皇帝老虽老,出手却仍是让人难受。同一日,他连下两道旨意,其一,设梧州,由祝缨出任刺史。原南府三县并入梧州。其二,他批准了段琳的推荐,以卞行为刺史,去做祝缨的邻居。

    将段琳和祝缨都给膈应到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