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冬至春, 章别驾在京中奔波,一如前年。京中多的是与他相似的人,许多人都嗅到了气味, 较之前年也更躁动了。
一边在京城各家转着、与相熟的地方同僚聚会,章别驾终于又排上了王云鹤家的的队。这日,王府里来人请他次日过府一叙。章别驾不敢怠慢,急急修整一番, 早早地到了王府等候。王云鹤从皇城里回来, 便在书房里接见他。
章别驾对王云鹤的上次接见犹有余悸, 但是丞相是必须得见的, 不求丞相们对自己有多么地好,只求丞相们不会觉得自己不把丞相放到眼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了王云鹤面前, 王云鹤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别驾坐下,僮仆上了茶,章别驾意思意思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茶杯。
还没等他开口,王云鹤就先问了一句“梧州今年有贡士来。”
“是。”章别驾忙欠了欠身。
王云鹤又问“你都熟吗”
章别驾哪里想得到丞相们对“诸侯”的评语还道王云鹤是因为祝缨所以对梧州要特别地好一点,精神一振,道“一路同行,略知一二。”
王云鹤问道“孰优孰劣”
章别驾道“都不错。梧州向来公正, 凡取士, 皆糊名考试,能考取出来的都是人才。于人才之中再选取实干之人。除了贡士,刺史所荐诸生, 皆非无能之辈。”
王云鹤一一细问,章别驾有心将事办成,又说“羁縻县语言风俗尚且不通, 南平、思城、福禄三县之文教日有增益,福禄县更佳。刺史在那里下了十余年的功夫,又教授相公的文章,当年的年轻人如今已长成,正是结果之时。”
王云鹤脸皮抖了一下,道“圣人之学学不好,读我写的只言片语也是不成的。”
章别驾陪笑道“是,并不敢落下,五经六艺也都习的。下官在到梧州前也任过几任地方,下官看来,梧州与獠人杂居,骑射上头比一些地方的文弱书生强多了。”
王云鹤道“子璋信里说,他忙于羁縻事务之时州内庶务是你代理”
“是,依上官的之命行事而已。”
王云鹤道“你干得不错。”
“相公过奖了。”
“梧州上下官员,你觉得如何”
章别驾一一细数各人姓名职位考核结语,都说干的不错,最后说“还缺一个司仓,以前的吴司仓调走了。不过并不曾误事,司仓佐也恪尽职守。”
“司户祁泰,其人如何”
“是个不善言辞只会干事的人。”
公事似乎到此为止了,王云鹤的神态、口气都松弛了下来,闲适地道“这里不是政事堂,轻松些。一路可好”
“一路都顺利,就是道上有点挤。”
王云鹤笑道“都上京嘛,你们赶到一起了,人多了就热闹,可有什么趣事不曾”
章别驾道“为方言闹了不少笑话。”
两人无拘无束地聊了一阵,章别驾看王云鹤神态随和,渐渐放下心防。出相府的时候已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只觉得自己应答得应该都不错。
王云鹤确实觉得他还可以,将“章炯”两个字记在了一张纸上,接着见下一位访客。这一天王云鹤睡得不早也不晚,临睡前纸上已经写了六个名字。
第二天,他将这张纸带上,先上朝,再到政事堂与施鲲碰个头。
施鲲前一天值宿宫中,回家前也要与王云鹤碰一下,告知临夜并无大事发生。
王云鹤将自己写的纸条给施鲲看“这几个人。”
施鲲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问道“这个章炯,是不是姚尚书才提过的那个章炯”
王云鹤点一点头“是他。梧州别驾,是个实干之人。”
施鲲笑了“能在祝子璋手下好好活到现在,可见是个有才干的人。我看可以了。”
王云鹤也笑了“赶紧再派给他一个新别驾,梧州的长史、司马都不能顶用,为刺史之贰的只有别驾。送个新别驾过去,让他好好磨一磨才好。”
施鲲道“章炯给他派哪一府做知府去”
王云鹤道“不拘哪一府,我看都行。”
“好。”
两人又将名单上的几个人也都议过。北地旱灾,两人警醒,由此审核出一些问题、罢免了一些官员,这些空缺都要有人顶上。
姚臻出任吏部尚书之后的一件大事,就是挑选官员填补空缺。姚臻新任,又赶上年末的大考核,忙得焦头烂额。丞相们不免要将知府及以上的官员的任免接过来,为这个新人分忧。
前几日姚臻提到了还有章炯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人,资历也够,历年的考评也好。亲自考查之后,王云鹤决定今天同意。顺手还询问了章炯对祁泰的看法,因为祝缨特别要求,如果她调任需要带走祁泰和几个京城带出来的衙役。
两人将名单敲定,知会姚臻之后,再一同奏报给皇帝。
从梧州拿走一个用得顺手的别驾,政事堂也就痛快地同意了祝缨所举荐的赵振等人。因祝缨曾带四人进京,王云鹤见过四人,吏部很快发文往梧州,给了这四人官身,乃是各“诸侯”讨价还价里,最早被兑现的一批条件。
驿路快马在寒风中自京城一路南下,文书到达梧州时正值新年。
今年章别驾不在,祝缨坐镇刺史府。
这个新年的气氛还算不错,朝廷要多征税,祝缨先出了告示,将情由与本地百姓说明,又下令除此之外,本州不再加税,然后再开始收取。
税多收了些,但因梧州近来糖坊等的收益以及宿麦的种植,百姓生活尚可,除了偶尔几个管不住嘴的说两句,并无更多的不满。
祝缨打算灯节的时候让州里好好热闹热闹,同时也在琢磨盐的事情。她早有心降低梧州的盐价,只是一直腾不出手来。
盐铁官卖,比糖更加不可或缺,利润丰厚,一个不慎百姓不能获益,却喂肥了蠹虫。若能有一个合适的法子将盐价一降,也能缓解一下百姓因加税而带来的不便。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应该能办成,也算她离开之前给梧州留的一点福利。
她取出信笺,准备给几个刺史写信,询问一下情况。他们的辖区内有盐场,很巧的是,他们都从她这里拿过麦种。
信才写了一半,小柳就来报“大人,京城有公文”
小柳的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神情,按时间推算此时正是闲的时候,除非大事,否则谁也不会想在这前后办公。
祝缨道“拿来我看”
祝炼接过了公文,捧到案头,祝缨拆了公文一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王相公真是公道,赵振等人的告身下来了。
此事稍有一点惊喜,几个都是实职,过完年就要赴任的那一种。
祝缨道“来人在哪里快,请来一见。小柳,把赵振他们四个叫来”
小柳道“荆郎君他们在城内还好,赵郎君可是回家过年去了。”
“那就派人去叫他来是好事他们的告身下来了”
“是。”小柳笑着答道。他很高兴,大正月的听到好消息,谁都会开心。他又悄悄地看了祝缨一眼,心道,跟着大人就是好,兴许也能像小吴哥那样
祝缨自己也高兴,她想在自己离任之前多为梧州栽培出一些官员。只恨不能让她再任三年梧州
很快,荆生等家在南平县的人在一片喜庆中跑到了刺史府。此时刺史府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当值的衙差脸上都带着笑意。荆生是荆纲的族亲,家里知道规矩,早准备了许多的红包,一路发了进去。
待到了正堂,看到祝缨,荆生一个头叩了下去“晚生拜谢恩师。”
祝缨上前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
荆生仰起头来时,脸上已挂上了感激的泪水“若非恩师提携,晚生哪有今日”
他的心中也如小柳一般有期盼,小柳的榜样是小吴,他的榜样是顾同。本想着沉下心来老老实实听几年使唤再探一探口风,哪知祝缨不声不响给他办成了。
荆生喜极而泣,连连顿首,祝缨都把不住他,荆生道“恩师深恩厚德,学生没齿难忘呜呜”
荆生呜咽良久,才在小柳等人的协助下站了起来,看祝缨一派平和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小黄知机,去打了水来给他洗脸,荆生更加不好意思了。匆匆洗了脸,同学汪生、方生也呜呜着进来,二人进来没看到他,见面就是一跪,也是叫一声“恩师。”
荆生瞪眼看着两位同学呜呜地感激涕零,觉得汪生说的“学生必恪尽职守,以恩师为榜样,不辱没了恩师的名声”以及方生说的“上报陛下、恩师,中慰父母,下安黎民”比自己说得好。他忙添了一句“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汪、方二人这才发现荆生,不由耳朵发红。待二人也洗了脸,祝缨含笑道“终于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三人又是一番感谢。荆生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赵振他”
“他家远,过两天也过来。到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我有事嘱咐你们。”
“是”
赵振到来时,荆生等人已各自回家准备庆祝了。赵振由父母、本族的长辈赵翁等人陪同。福禄县的人到州城来,总是觉得底气格外的足。
他们到了门上递了帖子,很快便得到了接见。
赵翁与赵振的父母激动得话音里有点哆嗦,赵父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自打大人叫他过来做事,咱们就常说,福气快到咱们家了,比别人虽晚了一点,好饭不怕晚,嗷呜”
赵母将脚从丈夫的鞋子上又碾了一碾默默地移开,后悔踩得晚了。她的裙摆挨着他的衣摆,一叠,又散开了。赵父忍痛忍得面目扭曲。
祝缨一笑“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赵父、赵母都开怀,儿子做了官,他们也可做得封翁封君了,一家子都感激了起来。
祝缨对赵振道“我请你们吃饭,还有荆、汪、方三位,大家伙儿一起,我正好有事嘱咐你们。”
赵振响亮地答“是”然后又笑,“学生有些慌,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正想请教老师呢。”
赵家一家人住在福禄会馆里,到得次日,祝缨在府中设宴,作陪的是府里的官员。排面给得足足的。
祝缨给他们都安排好了,先在家中庆祝几天,然后就要动身。几人要任职的地方比较远,都在北方,不像顾同,隔俩月就能捎封信过来请安问好,顺便捎带些东西。赵振等人要去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通信并不方便。
祝缨特地叮嘱他们“或与前些日子一些官员被罢有关,你们到了那里之后务必小心。你们干事的本事我是不怀疑的,但是人有水土不服、事也有水土不服,人情往来也一样。去了先摸摸底再干。”
“是。”
四人都在祝缨手上干过些实务,虽不如顾同、赵苏那样的娴熟全面,但也耳濡目染,自思可以应付。
祝缨又说“到了之后务必心怀百姓。与上下要处好,对同僚要客气。且不要动歪心思。只要你们能将事做好,不会被埋没的。”
得了这一声,四人都安了心。祝缨又赠他们盘缠,父老们亦各有赠,没出正月,四人就结伴离开。他们要一同北上,走过一段之后再分开。四人并不知道,吏部那里一批批了不少人,那些人没他们的好运气,须得到吏部走个过场、由吏部官员审核才能领到告身。
祝缨也不知道,此时的京城,皇帝也已同意了姚臻的举荐,要将章炯调离梧州。章炯的品级更高一些,手续也复杂一点,文书下得就晚。政事堂打算将继任者选好,然后一同下文,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她还很高兴,正在去别业的路上。她打算去别业探望一下父母,再回来主持春耕并等章炯回来。
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从知道祝缨的计划之后,反对也无效,只得想着先在别业给祝缨“扒拉好窝”。因为项乐新婚,正在福禄县老家小住,新年不在别业,老两口觉得没有自家人看着别业不行,就没有下山来。
与她同行的是别业随从。
花姐等人被她留在了刺史府,随时关注着梧州的动向。
山路比之前好走了不少,五县说不修路,也将大路略略平整了一下。祝缨骑在马上,呵出一团白气。一行人走的是近路,即中路。
南路即左路是阿苏线,北路即右路是塔朗线,中路则是要过那道狭长的山谷。山谷取直,所以比左右路都要近些。
如今山谷尽头已经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堡垒,或者说关卡。
祝缨一行人到了关卡下面,祝银大声说“大人来了,快开门”
关上的人往下一看,忙跑了出来“大人来了”
这是两个年轻人,脸上都带着点激动的笑,看着祝缨的眼睛亮晶晶的。关卡上有约摸二十来人,他们都是侯五带出来的人,一见祝缨来,派了两个看门的,余下的都过来在祝缨面前站好队。
祝缨向他们道了一声辛苦,又指其中一人的靴子问“过年没领到新的”
那人笑道“有的,今天轮到我打柴,就换上旧的。”
祝缨又问他们吃住如何“到卡子上几天了什么时候替换还忙得过来吗家里的活计有人干么”
领头的一个小胡子道“回大人,我们这一班守一个月,还有五天就来人替换了。家里尽有人的咱们吃大人饭,当然要先干大人的活没有大人,哪里有我们的今天”
祝缨道“也要顾家。”
小胡子的官话不太好,听得一愣“咱们是祝家的,顾家是哪家”
祝缨一笑“对,你们是祝家的,不是别家的。”
小胡子用力一点头“嗯。”
祝缨一路顺利地去探望过了父母,在别业小住了两天,将别业的春耕事务先安排一下,以防到时候自己走不开,别业春耕无人安排。
等她再次下山,便收到了朝廷给她的惊喜章炯升任安阳知府,朝廷给她安排了一个新的别驾。来人姓张,名运,名声不显,祝缨之前也不知道他,其人性情如何更是无从得知。
朝廷这些老狐狸,真是一肚子的坏水,十分会给地方上添乱。,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