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客令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
上司说“给底下人发点儿好处”的时候, 执行的人还是他,怎么发,看他。上司的每一道命令,都可以变成执行事“公私两便”的理由。譬如发东西, 他可以从中抽成、报花账。花了一百报二百, 多出来的一百就从账面上很正常地消失了。可以用来填旧窟窿, 也可以用揣进自己的腰包里。
上司说“叫个人来查账”,事情就完全变了
典客令虽不似骆、王、阮那样有家世做靠山,也是个能留在鸿胪寺内的人物。祝缨要查他的账, 无论本心如何,喊来了祁泰, 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对他柯某人产生了不信任。是在“夺权”。
已经要让一步的典客令在看到小黄去叫祁泰的时候,又上前了一步, 道“此事典客署也做得。祁主簿又身负重任,不好离开, 下官明日便将账目奉上、钱帛备好,送来给大人过目。”
祝缨道“他不过掌印,勾检稽失。你的事才是鸿胪寺的大事呢。让他干。”
典客令一肚子的闷火又不敢发出来, 他看了一眼祝缨,只见祝缨仍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可这人下手是真的狠不声不响, 突袭了四夷馆,再接典客署。下一步
典客令一时难以抉择,连典客丞看他的目光都没留意。
祁泰却很快过来了。
到了鸿胪寺,祁泰怎么都不得劲儿,他不擅与人交际,整天缩在自己的屋子里。祝缨终于叫他了
祁泰脸上带一点点笑,这点笑落到典客令和典客丞的眼里就变了味道, 三人齐齐在心里骂一声走狗
祝缨道“你们几人盘一盘账目吧。”
祁泰是个直肠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典客令。
眼见无可挽回,典客令只得悻悻地说“主簿随我来。”
祝缨道“拿到这儿来。”
典客令磨了磨牙,勉强道“是。”
他转身走了,步子越走越疾,回到他自己理事的屋子里,险些被门槛绊到,回身踢了门槛一脚,骂了一句脏话。见他这样,屋子里当差的书吏也不敢上赶着奉承了,上了茶就退到了一边。
典客令心中着实恼火,茶杯也摔了。摔完了还得找账本,找着了往袖里一塞,又取了一本唤了个吏目拿着。
这吏目正是日常为他做账的人,双手接过了,眼中带点疑问地看着他“大人。”
典客令道“随我来机灵点儿。”
二人到了祝缨房里,典客令道“这是狄高明,典客署的账目是他在做。祁主簿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他。”
祝少卿在大理寺比沈少卿还不管事,狄高明来的时候没想到是要查他的账。猛听得典客令将自己给卖了,心说柯大人可真是个菩萨,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机灵是什么机灵
狄高明又手将个账目又递了出去。
祁泰此时也从容了,他不急着接,而是看了一眼祝缨。祝缨只含笑看着典客令,典客令只得又从袖子里再摸出一本账来。
祝缨笑笑,没对祁泰指示,祁泰也心安心得没动。典客令有些急了“的的只有这些了”
祝缨将封皮掀开又合上“送到我手上的,我认,让它在我手上翻篇。没有送到我手上的,以后你们自己扛。”
典客令还在犹豫,典客丞熬不住了,他小声说“四夷馆因要接待四方来宾,还有些收支,今日来时不知大人要盘账没有带来,下官这就回去取。”
祝缨点点头,对祁泰道“开始吧。”
狄高明虽不明所以,却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他张惶地看了典客令一眼。眼前这些人都是官,不提少卿,便是典客令等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幸他就是那个凡人。
他为典客令可做过不少事,勉强算“心腹”,心腹,就是平时跟着也沾些好处,但要干脏活的。一旦有事,心腹必然要先遭殃。
狄高明真心希望祝缨说话算数,能够翻篇。但是典客令却说“就只有这些了。”
屁你手里还有一本呢狄高明心里暗骂,又不敢出声。
祝缨道“好,你说,我就信,那就开始吧。”
祁泰开始翻账,典客令心里也在翻一本无形的小账那小子姓柳是吧还有一个叫丁贵的仿佛在四夷馆当起坐探来了不叫你们吃点儿苦头,还道鸿胪寺都是傻子了呢
鸿胪寺的账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对完的,到会食时,一本账还没看完。到得下午,典客丞又拿了一本账来。
祁泰忙活了一天也没能对完,但是他挑出了几样毛病,又折了几页虚账出来。祝缨拿起账本,抬手将这几页给摘了。对小黄道“将这个送给柯典客。”
小黄走后,祁泰正要说话。祝缨抬起笔来“无妨,数我都记着,我写给你。不碍着你合最后的总数。”
小黄走后没几时,典客令就跟着小黄又回来了。
见了祝缨,他便又奉上了一本账簿“大人恕罪,下官怕误了大人的事情,方才回去又找了找,这里,还有一个。”
祝缨道“所有漏掉的,都在这儿了”
典客令忙说“是。”
祝缨道“有劳。”小黄又接了这一本,交到一旁祁泰的桌上,祝缨招呼典客令坐下“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忙去吧,咱们合计合计,怎么发这个钱。”
典客令道“以往也发一些的。咱们自有一些收益,发的是两份儿。他们司仪署也有一分,大人别看他们的看着清贫,其实也有。”
祝缨听说一些公开的秘密,等他说完了,才说“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典客署比司仪署又要强些。以前都怎么发的”
“按品级,”典客令说,“大人当年在大理寺的时候,各处都羡慕大理寺呢。下官进鸿胪的时候,还听些老人讲过当年。”
祝缨笑道“各衙寺本就有这样的习惯,也不是我首创的。”
“大人是做得最好的。”典客令小拍了一记马屁。
祝缨道“不过是要配合着开源。都是小事,做与不做看着差别不大,却能看出来做事的人用不用心。咱们已经在皇城之内了,做出来的事不会被埋没的。”
典客令小声应和,又问“鸿胪寺,也要开源”
要来新上司,多少都会设法打听一下的,他对祝缨的旧事也知道一点。但祝缨一旦管事,他的权柄就要收缩,收益不知是什么样,损失却近在眼前。典客令心里是有些抵触的。
祝缨道“当然。不过,先看看账目,账上有的,库里也有,对吗”
典客令口气稍稍坏了一点“这是咱们典客署自己的账,还是很实在的。”
祝缨一笑“来吧,看看各级都怎么发。”她扯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典客署各级官吏的补贴与福利,问典客令是否有误。
典客令无奈地点点头“就是这样。”
祝缨道“改一下。”她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单子的毛病了,发钱还好,发物的问题就大了。负责分发的人,譬如典客令,今天家里缺了香,明天就说全体都发香,一些吏目家里根本不用这些东西。里面再来点花账、回扣,小金库他们都要再扒一层皮。
祝缨将内容删了几项,又增加了几项,再添上一些钱,给各种钱又加些新名目。譬如皇帝大寿,鸿胪寺高兴,发钱散福。
列完了单子,她又命将两个典客丞叫来,告知此事。典客丞脸上一苦,这小金库是他们攒下来的,被新上司做了人情。非但如此,祝缨还指定了小柳、丁贵“协同办理分发事宜”。
典客令皮笑肉不笑地“他们两个”
祝缨道“让他们俩办去,咱们还有正事呢。”
典客令只得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祝缨道“两件,你们三人今天回家各自琢磨琢磨,明天我要看到你们的想法。第一,正旦有番邦来贺要如何接待,又有什么要紧事项。第二,咱们怎么开源。”
“诶”
祝缨摸了一把猫,漫不经心地说“花了你们攒的私房钱,不补点儿长久的进项,你们出了这个门儿就要骂了吧”
“不敢不敢”三人赌咒发誓,“大人如此体恤下官,下官感激不尽,岂有腹诽之理”实则心想我在你面前也肚里骂你呢。
听到“开源”却又是精神一振,传说里,祝少卿“年轻的时候”是一把理财的好手。
祝缨道“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是。”
此后数日,祝缨又与这三人议了两次事,都是落衙后三人相约到祝府去。
祝府的样子与他们之前见过的豪宅相比堪称俭朴,然而祝府的仆人却都年轻而精干,个头不高,却个个精神十足。
到了祝缨的书房一看,挂着几幅字,都不是前人的字画,都是现世活人的作品。新人新作与府内的陈设,显出了少卿还在“发家”的路上。三人却要在心里嘀咕他做了这些年的官,难道就只有这样的家底莫不是故意装的。
及看清字画落款,集齐了二十年来所有丞相的笔墨,又一面墙挂了刘松年画的一轴墨竹。方觉出比挂前人字画更显出书房主人的份量。
祝缨却很随和,她按住一旁要往砚台上伸爪的狸花猫,对三人道“来了坐。”
典客令等三人此来未尝没有一些试探之意,由典客令先发言“下官等思之再三,正事耽误不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做事趁现在。”
祝缨一点头,典客令又接着说了他们的方案。一是将“小金库”的用法给定了下来,三人便着意议定各人可分得的补贴财物上,给这位少卿拿最大的一份。二是开源,就是再盘点铺子、货栈取租嘛三是接待外番使者的事,还是四夷馆办,这个要向上头申请经费。
中规中矩。
祝缨道“四平八稳,极好。”
典客令也笑道“早就想将事情理一理了,只是没有遇到明白人指点,幸而大人来了。”
祝缨道“世间事,难得糊涂。大事做到,小事不妨随意。外番来使之后咱们就要不得闲了,趁还没几个人来,先将咱们的家务事办妥。第一,将旧账盘清,陈年烂账,我来给它抹平。”其中不乏一些他们借着鸿胪寺的势力,参与的番邦货物的交易勾当与收受的一些好处。
典客令等三人一齐感谢。
祝缨又说“眼见入冬,一年的考核又要开始了。只咱们自己写个本子往吏部报备有什么意思管好了典客署,我才好向陛下讲。”
典客丞忙出声问“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的目光变得很冷,扫向三人,最终落在了他的身上,道“你今天在四夷馆是梦游吗无论是不是外番来使,讲究的都是一个太平盛世,第一就是要太平。纵容胡人番客妄加议论,成什么体统我把话放在这儿鸿胪寺,你们自己私下有什么主意我不管,胡客、番商,四夷使节,不许他们与皇子有任何勾连”
外使都住四夷馆,也是为了方便招待,也是为了方便监视。待遇好是好,该有的警惕本也不差。外使出门,或明或暗都会有人跟随。苏鸣鸾她们来的时候,祝缨也是陪同的人之一。
三人齐声答应。
祝缨道“这话我只说一次,谁乱来,我就活埋了他。”
典客令此时却是坦坦荡荡地“大人这话就小瞧咱们了,谁个指望这些番使有所作为不成”
祝缨道“如此最好。尽早把章程理出来,在考核递上去之前,做出点样子来。知道什么样子吗”
典客令不敢托大,虚心请教“还请大人明示。”
“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祝缨说,“为陛下分忧,不如让陛下无忧。”
她将狸花猫抱了起来,道“瞧瞧它,它不舒服了,我给它梳毛,它能觉出来舒服。为什么觉得舒服因为它先不舒服了它感觉得到”
话有点绕,三人想了一下,才将猫与皇帝联系了起来。三人对望一眼,心道对哦,是陛下调他来了
将诸般心事收起,老老实实办祝缨交待的事。典客署面上还是老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开源之事也不是很急,他们又将与胡商相关的产业重新梳理报给祝缨。祝缨又从中做了调整,整个典客署作为一体,删繁就简、条理清晰。典客署该拿的增加了,胡商付出的反而减少了。
祝缨以“巡视四夷馆以备使节”的名义,将典客署诸人集中到四夷馆。
馆门一闭,开始发补贴。这个小金库只发给祝缨及典客署诸官吏,祝缨在上面坐着,典客令三人相陪,丁贵、小柳二人帮同发放。
唱一个名,发一份,祝缨看着下面吏目们与丁贵、小柳二人的神态动作,似无疏离他二人的意思。凡这样的地方,对这种“上司的心腹”是又恨又怕的,很容易被疏远。祝缨特意让这二人参与了发放好处的活计,便是为了削减这份隔阂。
待发完了,众人一齐道谢,祝缨道“先小人后君子,话说明白了,以后才能好好相处。我就说几句,第一,只要我在,接下来的好处只有更多。”
下面一阵喝彩。
“第二,拿了好处也别炫耀,闷声发财。揭出去了,对谁都没好处。”
下面一阵哄笑“是。”大家看着这位抱着狸花猫的年轻上司,都觉得祝缨真是好极了这么懂事、为大家着想、又温和不生事还会养猫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第三,要听话。”
“是。咱们当然听大人的。”
祝缨道“咱们都安安静静的,别生出事来。番使来了之后,更不能出事。外松内紧,自己要心里有数。不许吃里扒外,出了这个门,都是外人,不许任何人将手伸到番使身上也不要让番使、胡商把舌头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将手伸到不该伸的去处。自己的口风也要紧,典客署的事,不许有一个字外泄。”
祝缨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拿了好处,众官吏也都答应了。天朝上国,自有一番底气在,无论是芝麻绿豆的官儿,又或是升斗小民,于勾连外国兴趣实在不大。
祝缨最后说“不生事,一辈子拿着现在的俸禄,细水长流。生事,或有人重金贿赂,抵得你一生所得,有命接也要有命使、能给子孙传得下去。话,我只说一次。犯了我的规矩,上天入地,我也要拿他归案。你们自己应付不了的事,来报给我,我来扛。”
众人心中一凛,都说“是。”
祝缨又笑了道“好啦,该说的都说完了,开门,干活吧。”
典客署也更加安静了。
冬至祭天,祝缨等人又跟着皇帝往郊外去了一趟。
待从郊外回来,鸿胪寺便到了考评各人一年表现的时候了。典客令拟好了单子先拿给祝缨,祝缨看了一看,见上面的等第都在中等或往上,提笔将等第都抹了,每人原本的考评都再往上提了一提。实在不宜给更高评等的,都将结语再添写几句好话。
典客令道“这大、大人,恐怕不妥吧”
照流程,得是二署报给二丞,二丞核准之后再拿给少卿,然后给正卿签字,再交吏部存档。典客令拿这个给祝缨看,也是有私心,将自己置于祝缨之下。阮丞如有异议,就要跟祝缨对上了。
但是直接拿给阮丞,典客令就理亏了。
祝缨道“你再誊一份原稿给他,这一份我留下了。”
典客令忙指着上面祝缨涂改过的部分,问“那”
祝缨道“他还能自己定了不成”
典客令不由道“下官等得遇大人,福气不小。”
“我遇到诸位,福气也不小。拿去给他吧。”
阮丞只略改动了一两个人,又将这个拿给祝缨去看。祝缨将司仪署的名单退回“这些人我见得少,不便议论,拿给沈大人看。”
又将典客署的考评重新改过。阮丞面前便这样的单子,同是鸿胪寺,两署一高一低,两相对比,反显出司仪署的等第低了。知道的说是祝缨护着自己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阮丞在给司仪署小鞋穿。
阮丞踌躇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