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方缩脖拱背, 大气也不敢喘,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人发现地留意新君的表情。
新君更难堪了些,勉强道“你这话也太实在了。”
祝缨道“陛下想听不实在的吗也有。”
新君一噎。
郝大方好怕新君拂袖而去, 又或者把这位尚书给下了大狱。
祝缨却不慌不忙,她能这么说便是想好了对策“您在这里接受教诲的时候, 您的祖父已经君临天下四十年了,比您当时年龄的两倍还要多。满朝文武皆受知遇之恩, 大半臣僚都是晚辈, 看着他们入朝、甚至看着其中的许多人长大,他知道所有人的底细,明白他们的性情与能力。
臣斗胆问一句, 陛下对现在朝中大臣,有这样的了解吗”
新君的脸乌黑乌黑的。
祝缨又说“话不好听。但陛下既然登基为君, 就与做太子、做藩王全然不同了。您的头上, 再没有人为您遮风挡雨了, 一切的风暴, 都要自己来承担了。您是所有人的依靠。
所有一切书上记载的道理, 您读的肯定比我多,如果照本宣科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长治久安,今日陛下又何须问我圣天子, 高深莫测。既问到了, 我便不能再顾虑自身,也只好说一些实话了。”
新君慢慢地点了点头。
“陛下必是想励精图治的,却又有些不便之处, 觉得晦涩难行。国家病了,想要一个治病救人的方子照方抓药,不想听泛泛而谈的阴阳调和之论。
其实方子前人已经开出来了, 吃了没怎么见效,恰是没有调和好。
成人方用在小儿身上就要酌情删减用量,男人和女人的病症用药也有不同。同样的病症,春天和秋天的用药也会有不同。不能胶柱鼓瑟。
臣请先为陛下剖析眼前情势,您琢磨增减用量。情势看明白了,麻烦也就解决一大半了。”
神棍的目光总是那么的令人不由自主想亲近、想赞同,新君道“你说。”
“一言以蔽之,承平日久有积弊。面上的就是两件事,一个兼并,一个选举。财富与人才。将才也是才。”
新君又点头。
祝缨道“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您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从先帝朝开始的,至少要往前数十年以上。
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天崩坏的,也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您再敬佩祖父,大臣当朝殴斗,也是从他暮年第一次出现的。兼并也不是一天造成的。眼前虽然闹心,但还是要往前找原因。这是积弊,不是一天造成的。想改变,也需要循序渐进。
他教导您比教导您的父亲更多,是把希望放在您的身上的,能被他老人家看中,您必有过人之处。他把治病的希望放在您身上。”
新君短促地笑笑。
祝缨道“您与他面临的情势不同,一是没有积四十年之威,二您接手的江山,不如比他的时候。那个时候,风调雨顺,这几年却是灾害频仍”
新君不安地道“是我德薄。”
祝缨道“上天的考验罢了,还请不要未战先怯。”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您应对这样的考验,有什么准备吗打算依靠什么又有什么样的计划呢”
新君道“选贤取能。”
祝缨笑道“郑、冼二人,谁贤谁能”
新君的表情又难看了起来。
祝缨道“路是要一步一步的走的,陛下的威望,不是人君泛泛而论,而是陛下自己的威严,也是要积累出来的,急不得。熬过艰难岁月,恰是积累的本意。急躁不安,有损尊严。
您第一要心智坚定,您不坚定,所有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只好随波逐流。您现在想要做的是什么您得心里定个调子。”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调子定下了,不是列条陈,更不是马上就发号施令,而是想一想让谁去做、依靠哪些人。天子富有四海,百姓皆是赤子,道理是这个道理。十个指头有长短,亲生的孩子也有贤愚不是满朝文武,您想用谁”
“能者都用。”
祝缨摇了摇头“总要有个主次的。天下这些州县财赋都还有个多少之别呢”
“现在朝上如此相争”
“粗粗一看,分成几党,闹得最凶的郑、冼,”祝缨说得很直白,新君都诧异于她竟如此敢说,“根子就不在郑、冼二相身上,是他们身后那些人心里都很不安,担心您会损害他们的利益、维护另一方,这个时候,他们一定要找一个自认的、不会背弃自己的人,拱卫他、推他出来,去争。您想要取天下菁才为己所用,余清泉,留不留柴令远,用不用您的心能坚定起来吗瞧不惯,要动他们的时候,您要怎么动让谁去做”
这新皇帝,威望,那是没有的。一个毛孩子,就算是君这要怎么说呢如果君臣大义这么有用的话,刘协也不至于禅位、曹髦也不至于被杀了。
就这还想玩平衡操控天下最聪明的那群人,让所有人都能为其所用,就有点可笑了。
当然,君臣名份也不是那么的没用,挟天子以令诸侯是非常有用的,比起让别人“挟”,新君还没到亡国的份上,他完全可以自己利用这样一个身份的优势。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优势。
只要别太自信,以为是皇帝就能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行。
既无威望,能力也不如乃祖,就老老实实别玩那些掌控的游戏,专一投注一方势力,让这一群人为自己所用。在这个基础上,兼顾一些其他人的利益。这对一个普通的皇帝来说,足够了。
新君与先先帝不同,先先帝能玩得转各方势力、各方势力都认他,新君这摊子也不行、本事也差点儿。就不能玩这么大,得老老实实按规矩办。像她祝缨,就认认真真地认准了“南士”、“獠人”,暗中培养女子。不去跟郑熹抢什么勋贵,也不往清流那里硬蹭。
“天下需要安定而不是纷争,哪怕是朝堂上会有纷争,也绝不能让恐慌蔓延到民间。朝上闹得你死我活,都不算事儿,因为争斗而折腾百姓、弄得下面百姓有怨言,受损的必是陛下,大乱就在眼前。
无论是抑兼并又或是开科取士,所有的一切,都必是安民,而不是扰动。
算来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大案,龚劼一党被清算,自上而下伏法、被罢、被降者数以百计,但民间晏然。前两年,还只是地方上查出几个不称职的官员,就能让乡绅自杀鸣冤。
这就是差别。”
“然而兼并不可不抑,贤士不可不进。必有一争。”
“那就让他们争。只要把这些争斗都控制在这京城之内,于您、于天下,就没有什么大碍。接下来,您无论做什么,也都是这个意思。新取贤士或任地方,也是一样的道理。”
祝缨将双掌掌心向上,托起一张小案,稳稳地端住了。
皇帝豁然开朗
他的祖父教过他,对大臣要不偏不倚,明面上说,天下之主当然是要公平公正,阴暗地想,这也是帝王心术之制衡。世有阴阳,帝王之心也有两面。但祖父确实没有教过,压制不住、平衡不了怎么办
祝缨给了他一个适宜他执行的方案选一个可靠能用的,维持住,再谈其他。
皇帝虚心地问道“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
祝缨将小案放下,双手一摊“那就不是为臣子的可以教陛下了,臣也只能说,选贤与能,亲贤臣、远小人。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得您自己去决断。臣子看到的,与君主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郝大方听了半天,心道您这半天,说了跟没说一样。
皇帝却若有所思。
祝缨见时间不早了,起身告退,皇帝也没有强留。
郝大方心中十分好奇这究竟是有用,还是没用呢
看皇帝的脸色,好像是比较满意的了。突然,皇帝对郝大方道“宣陈萌过来。”
祝缨离开大殿,仍旧是回户部办公。
春耕是一件,此外又有一些灾情也需要户部协调。有的地方报了灾,得留个档,到了十月算账的时候也好有个依据。
她并不知道新君与陈萌已经聊上了,更不知道冼敬此时正在受难。
冼敬没有在政事堂,自从丞相多了之后,各人也有了调休的机会,今天他在家,也必须在家安抚一下“自己人”。
拜相变相地巩固了他在清流中的地位,却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正因拜相,许多人对他的期望又增加了一层,内心对他的要求也变多了。
他拜相的日子很短,自己人给的压力却是不小。
冼敬拜相后没有搬家,还住在原来的府里,府邸看着简朴,却是朱紫盈门。朱紫之外,又有许多青绿,也是人头攒动。这些人极有礼貌,躬身行礼,眼中却都透着热切。
“相公,余兄等人,能够回来了吧”
这样期盼的目光刺得冼敬垂下了眼睑“我自有安排,趁此机会,正可让他在地方上历练一番。不经地方,终是不美。”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士人们又活跃了起来,都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也有消息灵通的人,说“柴令诚放言,柴令远也要复职了这等纨绔,竟也能立于朝堂的相公,不能让他们得志呀他做的非法的事多了,岂能让他们再祸害百姓呢”
“相公,听说,吏部那里还是把苏喆的官职给定下了,要派去礼部。这岂不是礼乐崩坏了么如何能忍既是蛮夷,就让她回家做蛮夷去既入华夏,就要遵循礼法相公难道也要纵容她吗”
“相公,苏喆是祝尚书的人,祝尚书,谁不知道是他是郑相公的人他们如此胡作非为,都该退位让贤相公要是怕了他们,我们自向陛下上书理论去相公若是纵容,就恕晚生也要对相公无礼了。”
冼敬的脑子嗡嗡的,不是他非得盯着苏喆不放,他放过了苏喆,就该有人不放过他了。
冼敬沉下脸来,道“休得放肆梧州地虽偏僻,乱起来也非百姓之福,朝廷何惜一官”
被他训斥的人还不服气,当面没敢与他争执,到得晚间,冼敬的侄子冼珍却来告诉他“他们聚到霍家去了”
霍昱,御史中丞,官阶不高,将将衣绯,却是个敢言之人。他所治的学问与王、冼没有渊源,与冼敬是没有同门之谊的。但却又是个“寒士”,且佩服王云鹤之为人,他也是当年陈、施、王三人选出来放到地方上历练的人之一。
以前有人将他算作“王党”,后来以为他是冼党。连冼敬也觉得他是自己人。
但是现在
冼敬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他说“备车。”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人难以管束个个心中都有“道”,一言不合就放肆狂言也是有的。
这些人是没救了的,不如去重选些纯真的年轻人,从头开始培养,就像当年老师将祝缨等人外放出京一样。虽然眼下是用不上了,但是还有“以后”呢
“去杨府。”冼敬说。
杨静的手上,可是有许多好苗子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