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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21. 新年 “薨了一位皇子。”
    苏喆给郝大方塞了老大一个红包, 郝大方也笑眯眯地接了,向她道了一声谢。

    红包也不白拿,郝大方又透露了一点消息“这几天虽然封了印,陛下却没闲着, 白天也不在后宫里, 召了当值的丞相问事呢。听那个意思, 是与户部有关的。”

    祝缨问道“哦,那是什么事”

    “好像是兼并什么的,祝大人”他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了起来。

    “怎么了”

    郝大方小心翼翼地上前, 小声询问“真个要不许人置办家产了吗”

    祝缨看他的表情顿时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大差不离。皇帝近侍,口风通很严, 郝大方与自己有交情并不是他会同自己讲皇帝身边事情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置办家产”。

    郝大方是随着皇帝发迹而发迹的,他又年轻, 这几年才宽裕一些。不像蓝兴蓝德父子,发了几十年的财,也不像才退下来的杜世恩,跟在一个亲王身边管了几十年的事后来又管宫里的事。

    郝大方正在对“置办家产”最热心的时候。

    祝缨才把拿到的比较准确的数据给了皇帝, 皇帝一个年轻人,也在兴头上, 必是要研究的。她给皇帝的那些籍簿皇帝也理不清, 还得问一问懂的人, 最后这个事也还是要过经政事堂。

    他们讨论的, 正是戳郝大方心窝子的内容。

    更难过的是, “抑兼并”这个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爽,做一个全国的规划,耗时很长。要做一个良好的规划, 皇帝就得反复地召不同的人咨询。

    郝大方天天被这么戳,脸上都长皱纹了。

    祝缨道“国富民强,朝廷岂有希望人贫困的道理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还是你会错意了”

    郝大方的担忧仍未得到缓解,道“大人莫要说这此虚话了,陛下与丞相们的意思,好像就是这样。”

    祝缨道“丞相们难道不过日子他们想的必然是更加深远的事情,你才是莫要瞎猜。”

    郝大方若有所思,祝缨心里直摇头。

    郝大方很快堆起了笑来,道“大人说的是,我得回去复旨了。”

    祝缨将他送到门口,郝大方说“大人请留步,明天咱们就在宫里等着大人啦。”

    祝缨微笑道“好。”

    转回府内,府里人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怎么能不为祝缨担心呢之前安静,是因为祝缨镇定。后来皇帝来了,才以为这事儿过去了,没想到爵位被削了府里上下气愤异常。

    现在好了,禁足令被取消了,还要去朝贺,这就是正式回归朝堂了

    祝银道“哎哟得赶紧收拾明天的衣裳了我再去找李大娘,再蒸一笼米糕在灶上,明天一早热热地带着。”

    正旦朝贺时间很长,有经验的都会在中间垫巴点儿。一般会准备一些没有味道、但是扛饿的东西。

    李大娘正在灶下忙活,几眼灶上都是大蒸笼,听了祝银的话,她与女儿都高兴了起来“这可真是大喜事呀哎哟,那我这儿准备的这些个”

    苏喆走了过来“阿翁又不能全在宫里吃了,宫里的宴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回来还要吃呢,你只管准备。再说了,过年还要请客呢”

    李大娘开始急了“要请什么人要什么样的菜”祝缨被禁足,她就卯了劲儿准备府里人自己过年的吃食。祝府的风范,量大管饱,一般不用太精致。皇帝来吃的那一顿,就让皇帝感慨“太简朴了”。

    现在要请客,这些准备的就不够好看了。

    李大娘慌得要命。

    “我手艺也还行的,可不先告诉我这我这就把高汤吊上”

    大门轰地一声被打开

    祝府里出来一群人,趁着除夕最后的半天,跑出去采购。

    祝缨则被苏喆、路丹青等人拉到镜前比划,苏喆老气横秋地说“幸亏裁了新衣,过年不穿新衣,不像话”

    虽然闭门思过,全府上下的衣服还是都裁了新的,尤其是祝缨的。之前的衣服上沾了血,洗过之后就显得颜色不那么新了。本来以为没那么早能回去,祝缨嫌麻烦没想弄,在苏喆等人的坚持之下才做了,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苏喆、路丹青、胡师姐乃至祝银等人将祝缨团团围住,将各种佩饰在她身遭比划“这样好看”“不不不,这个颜色与紫色不搭,换那一个。京城配色与咱们家里不一样。”“那个金刀小了,换大的那个。”“在长就带不进宫了。”

    祝缨站了一会儿,看她们还是弄个没完,只好说“你们慢慢商议。”

    说着,走到一边,苏喆在身后喊“您走了,我们怎么打扮您呀”

    祝缨打开笏囊,抽出里面三片笏板来“随便都行,哎,这个脏了,有新的么”

    祝银忙说“有的”

    笏囊脏了之后祝缨就没再上朝,这东西就顺手放在一边,也没管它,现在不好再带出去了。祝银去找新的笏囊,祝缨看盆里有水,将染了血的竹板往里一泡,洗刷起来。没洗掉。

    祝银取了新的笏囊来,见状询问道“笏板咱们多得是,要不,我再找新的去”

    “拿三片来吧,这两个也沾上了。”

    胡师姐道“我去拿”

    祝缨就不管这个了,再去检查牙笏。苏喆趁她一个没留神,把旧竹笏给偷偷揣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次日,哼哈二将伴着祝缨去宫里。

    一路上,许多人认出了祝缨,有眼含隐怒避到一边的,也有面带亲近的,更有笑着招呼的,还有想凑上前来套近乎的,千姿百态。

    顾同、赵苏也看到了祝缨,两人跑了过来“义父老师”赵振等人离得远一些,听到传言,也在往这边跑。

    顾同、赵苏欣喜不已“您果然来了”

    林风将胸脯一挺“是陛下特意遣使者相召呢”

    祝缨心道,我过年都给皇帝上表了,还给他献了新年贺礼呢。

    岳桓被几个面目斯文的人簇拥着也走了过来“子璋”

    互相一番相认,年长一点的是岳桓的朋友一流,几个年轻的岳桓特意介绍“这都是老杨的学生,去年才授官的。”

    几个年轻人眼晴中带着情感,向祝缨作揖。祝缨道“不错,杨先生既然看中了你们,你们可不要辜负了他,让人说他识人不明。”

    几人认真地答应了。

    岳桓感慨道“你就是这样的脾气、这样的脸,才生了气,说话就又这么和软了,这样太不容易立威啊”

    祝缨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能治小儿夜啼也不算什么威风。”

    岳桓才抬起手,郑弈、郑绅等人也过来说话,郑弈道“这下可好了,新年大家又能在一处热闹了都别与我抢,我必要为三郎单设一日酒。”

    岳桓故作不经意地又将手收了回来,说“莫与我抢我先来的”

    郑弈道“好好好,您先。”

    热闹在陈萌父子过来的时候稍稍冷却了一点,丞相过来,别人都让开了一片空地。陈萌也很高兴“太好了我可不孤单了。”

    冼敬等人没有过去,另有一些人围在冼敬的周围。一个中年文士脸的官员低声说“霍昱虽然讨厌,蒙此大难,不免令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另一个年轻些的说“或许,是陛下为了保全霍昱呢祝如此狠戾,中丞留在京城恐遭其毒手。且中丞在地方上也长于实务,有政绩,出去未必是坏事。”

    冼敬咳嗽一声“噤声开始了。”

    开始列队了。

    众人各归各位,心中不无想法。祝缨被削爵,看起来吃了大亏,是被罚了,可是回来得好快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祝缨不在乎这些目光,随着众人入宫,将这一天混完。郑熹陈萌等人都与她从容谈笑,好像之前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宫里领了宴,完事儿各回各家。她之前被罚闭门思过,各家的酒都没约她、她也没约别人,只准备自己人聚一聚的。除了郑弈,又有陈萌等人当众约了她吃饭,祝缨索性也请大家一同吃顿饭。

    但是当天还是按照原计划,赵苏等人赶到祝府来庆祝。

    顾同率先举着酒杯跳了出来“今天双喜临门,不但过年,老师又重还朝堂了”

    大家一起起哄。

    祝缨这儿吃饭也不拘束,很快他们就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顾同说顾渔“好小子干得漂亮,姓霍的为了邀名胡作非为,如今揭下他的伪装,外面同情他的人可不多。”

    项渔道“还是赵郎君厉害,我还差得远了。”

    祝缨看向赵苏,赵苏大方地道“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提醒国子监的学生当心有人报复。岳尚书也是个明白人,将杨祭酒的学生们叫到自己府上,算是留了名字,方便庇佑。”

    他说得含蓄,祝缨听得明白。才做官,举荐人就离京了,是最心慌最害怕的,也是最恨害他们无依无靠的。

    这些人书可读得不错啊祝缨这群人辩经是弱项,他们可不是。杨静在仕林的风评其实很好,这两年来才变坏了一些的,杨静离京,愤怒的不止是祝缨。赵苏做的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

    也之所以,祝缨当朝打人,经赵苏、项渔宣扬,并没有得到仕林的一致讨伐。赵苏、项渔暗地里将祝缨套了个“护法”的招牌,说祝缨是不忿于小人祸乱朝堂、排斥君子,才出于义愤动的手。是维护君子。

    将看祝缨不顺眼的人减到了最少。

    赵苏、项渔干了这个事儿,却都不表功,只与大家一起吃年酒。此后祝缨各处交际,不能细数。

    年假一过,祝缨又回到了户部,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户部现在也还算轻松,去年才收上来的钱还没怎么花,又没有新的事项,是闲且宽裕的日子。这个时候,祝缨是不会驱使他们的。

    户部一片其乐融融。

    祝缨却被皇帝宣去议事。

    祝缨到了皇帝面前,皇帝将她重新打量,却见她脸上一派平和,先说“你真是有宰相气度啊”

    祝缨道“陛下过奖了。”

    皇帝不再客套,问道“过完年了,咱们也该开始办正事了吧”

    祝缨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指了指手边的那一撂册子,他召了丞相问策,却不曾马上将所有的事都交给丞相去办,他想先与祝缨再谈一谈再交出去。

    以他对祝缨的感觉,祝缨把这东西交上来,心里肯定已经有了些想法。祝缨在他的心里是踏实能干的,且不会因私害公。

    他说“都说抑兼并,之前做得好的,多是仗着地方官员能干,也只是一时一地地做。王相在世的时候也做过,他亲自管的地方尚可,一旦放手,旧弊未除,又添新乱。你是怎么看的呢”

    “臣还有一个念头,不知成是不成。”

    “你说。”

    “禁止买卖田产。”

    “这”

    “臣的想法,田地与赋税、征发相连,将现有的田亩、人丁数目定下来,此后再有新垦的、滋繁的,可以随意买卖、迁徙。想要有额外的,各地须得将现有的缴足。”

    皇帝想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不将所有的田地都不许买卖想要有更多的土地,就去垦荒”

    “垦荒很难的,”祝缨说,“有些地方也没有那么多的荒地可供开垦。新垦土地允许买卖其实是让利,朝廷与士绅,手心手背,长在一块儿,又是两面。一刀切下去,必然招致许多人反对。到时候又是乱局,从上到下的乱。”

    皇帝听得很认真,道“这样就能行了吗”

    祝缨摇头道“一时之计而已。”

    皇帝道“什么”

    祝缨道“臣年轻的时候也想一劳永逸,后来才发现这是不成的。人有私心杂念,不是说庙堂之上,是说普通百姓士绅,谁不想发家谁个不想子孙繁茂有子孙,就想给他们置家业。越想越头疼。后来,与先前的王相公谈过。王相公说”

    “什么”

    “一劳永逸是不可能,可是,不是还有我们么那就不断地做。陛下想,历朝历代,先贤明君谁不想解决这个事又有几个做成了的能用的办法,他们都在不断地试。放任不行,下猛药又容易把病人给治死。

    所以,臣以为王相公的想法或许是更贴近实情的,可惜在施行的时候不得其人。”

    皇帝道“王相啊我再想想。”

    祝缨告退。

    皇帝这一想就是一个月,也没见他想出个什么来。祝缨也不着急,这样的大事,牵涉这么广,如果是一拍脑门儿就做了决定,反而会出大乱子,仔细一点不是坏事。

    皇帝不甘心,他还年轻,想做出一番事业来。憋了一个月,终于召来了丞相,将任务发给了他们“诸位议一议,当如何做。”

    祝缨这份新的数据显示,兼并的情况比上一次调查的时候严重了许多

    郑熹道“怎么恶化得这么快十年前还好好的。”

    冼敬没好气地道“那是因为十年前、二十年前,朝廷下令丈量、检视的时候,下面上来的数未必是准的。”

    窦朋和陈萌都说“是这样。下面各乡对县里报的时候差一点,县里报到州里再差一点,州里报到朝廷再差一点。”

    要不怎么说亲民官重要呢

    一点一点累积,朝廷抱着漂亮的数字安卧,实际上下面的情况已经不乐观了。中枢大臣,从下面干上来的,多少知道一点,但都有“我在下面的时候没干这么过分,总体问题不大”的心理。直到积弊深重,不得不整顿。

    这种事,得是明君贤臣风气特别好的时候,才能让下面比较准确地报数。否则,就算是王云鹤,只有亲自盯的地方能好,其他地方也只能靠“震慑”。

    要不然就是祝缨这样的,把手下的当牲口使,让户部的人亲自下去摸底。还等能控制得住手下,不被手下糊弄。

    这样的代价也不小,凡派了这样差的人,祝缨都得从吏部给人家抠升迁的机会。窦朋猜想,祝缨还得有别的手段复核,因为这些人也未必是全都可信的。或者,祝缨这个已经不太好看的数据,已经是下面美化过的结果了。

    郑熹没干过地方,但是大理寺的奏本他写了许多年,一经提醒也沉默。

    皇帝道“这是一件大事,诸卿要用心。拿出章程之前,要保密。”

    这话说得还算在谱,丞相们都答应了。

    步出大殿,窦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退意,他累了,想休致了。

    其他三人商议着把祝缨给叫过来问话,他却一言不发。郑熹问他的时候,他说“啊叫来说一说,也好。”

    祝缨于是又从户部被薅了过来。

    她对政事堂也说了与对皇帝一样的话,又加了一句“各地情况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恐怕还要仔细斟酌。”

    朝廷对各地的税收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有的地方税率会高一些,有的地方会低一些。这些都需要再重新精确地计算。

    郑熹与冼敬各怀鬼胎,对祝缨的方案不置可否。

    陈萌道“恐怕不妥,下面的手段你还不知道你只要开了一道口子,他们能把整面墙都撕了。”

    其他三人点头。

    祝缨道“口子已经开了,给他们透气了。谁要拆墙,那就不能怪我拆他们的骨头了。”

    陈萌打了个哆嗦。

    祝缨又补了一句“当然,这须得朝廷政令。要是还不成,就当我没说。朝廷与地方士绅,是手心手背,都长在手上,却又是两面。您说是吧”

    郑熹道“如此大政,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定下的,还要再斟酌。”

    祝缨躬一躬身,不再说话。

    此后,政事堂几人又频繁地磋商,祝缨也不着急,处理着手上的事务。杨静走了,国子监新的祭酒人选还没定下来,岳桓与冼敬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

    国子监有些乱,不但人心惶惶,连钱粮都被卡住了。

    这一天,赵苏拿了一份公文过来“国子监又来要钱粮了。”

    祝缨道“这一旬还没过完,急什么”

    预算是去年底做的,当时的款子已经定了下来。但是怎么发,看祝缨的心情。她就按旬发,等着看国子监的变化和新祭酒的人选。

    赵苏知道她为杨静打抱不平,道“对反正也没欠着他们的钱粮。这群人呐要是有脑子,就该知道恨谁霍昱走得太便宜了。回去让阿渔再好好提醒提醒他们”

    祝缨道“我只是不相信这些人能够用好这些钱粮。拨出去的每一笔都要看好,他们要是用错了一处,哼”

    赵苏笑道“好嘞”

    “好什么呀”叶登匆匆地赶了过来,“来吧,拨钱。”

    祝缨与赵苏都看向他“什么钱”

    叶登着“薨了一位皇子。”

    皇帝死了儿子,葬礼的钱户部也得出一部分。

    祝缨问道“哪一位”

    “听说,是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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