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的目光没有钉在母亲的身上, 深深看一眼母亲,她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头人、士绅、平民,密密地挤了一片, 平民的衣服永远比“贵人”们的黯淡,便是红、绿等色,也不如别人身上的红绿耀眼。一大片黯淡之中, 两小团的光鲜就惹人眼了。苏鸣鸾等头人都到了与张仙姑在一起,与他们略有一些距离的, 是几个官员模样的人。
苏喆站在祝缨身边,高兴地大喊“阿妈”对着苏鸣鸾挥手,一脸的笑意。
祝缨道“戒备起来。”
她的眼睛毒,看得出无论是苏鸣鸾还是那个知府,他们的周围都有一些看起来精壮的人物,神情警惕。
这符合她的预料, 想入梧州, 必经吉远府, 吉远府是朝廷的。
胡师姐的手摸到了腰间的囊袋上。
那一边,吉远府的官员也紧张得要命十年过去了, 吉远府的官员已经换了一批, 新上任的知府与司马等人暗暗叫苦。
知府问司马“那位,在哪里是哪个”
司马苦笑道“府君忘了, 我也不曾见过那位。”他招来一个衙役“你是府中老人, 看看,哪位是那位大人。”
衙役十分为难, 眼神带一点点的不情愿,道“就是中间那一位。”
“啊”知府吃了一惊,“不是说, 是女子么怎么还是男装”
女人当然能穿男装,这事儿天下各处都有,别的地方,女孩子会被说,在梧州,别人说都懒得说。可是祝缨,她不自曝身份的么你都自曝了,还是老样子,你曝个什么劲儿不是多此一举,给大家找麻烦么
这边嘀咕,那边林风粗声粗气地问“你们在商量什么呢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
知府忙说“我因未曾识得真人面,故而发问。”
林风大大咧咧地说“义父当然是在正中间的那个啦”又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他。
知府道“多谢告知。”故作镇定地扭脸去看祝缨。
她的道袍已经换下了,身上这套是从旧衣里拣了套浅蓝的外袍,蹀躞带,佩刀,头上挽了一只金冠。与之前所有的装束没有大差别。女装,郑家的箱子里倒是准备了几套,从衣服到首饰都给佩全了,祁娘子路上也想给她置办一些不累赘的日常衣服,也被她拒绝了。
穿这一身是有好处的,她一露面,对面就欢呼了起来。有嗓门儿大的,喊了一声“祝大人”
见此情状,祝缨心中警惕,分了一只眼睛瞟着官军,这才挥手向对面致意。
胡师姐道“您只管往前走,我跟着。”
祝缨对她一笑,下了马,快步奔向张仙姑。
“娘。”她说。
张仙姑抽着鼻子“哎”
两人就这么站着,相对笑着,花姐道“回来就好,家里一切都好。放心。”她松开手,祝缨很自然地上前接住了张仙姑的胳膊。
张仙姑道“走,咱们回家。”
“好。”
祝缨口上答应着,却不急着走,隔着张仙姑对苏鸣鸾点了点头。苏鸣鸾早经过一番冲击,接受了“义父”是女人还要回来了的事实,两人见面了,又是新的一轮刺激。路丹青回来第一个找上的就是她,她也是最快做出决定支持祝缨做梧州刺史、并且尽力说服其他人的。
活人站到面前,苏鸣鸾觉得,自己还是有许多的话想问、想说。直到苏喆大声叫了一声“娘”
花姐的一句“这些都是青君带出来的兵,她在路上等咱们。干爹腿疼在家里休息,小江和侯五在家陪他。”
苏鸣鸾马上答道“我们这些人也都跟来接您回家。”
赵苏、金羽等人也与亲人团聚,赵苏提起儿子对父母说“就是他了。”
祝缨又逐一与头人们点头致意,他们的眼神都有点诧异,却又都不当面质询,面上也带着笑。不过这笑中又添了十年的光阴,略显模糊了一点。
人群中一个尖利的童声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没看过呢”接着“嗷”一声,大概是因为太吵被打了。声音又带上了哭腔“我就只在庙里见过嘛”
祝缨面带微笑,又看着知府等人挤了过来,场面安静了许多,只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小孩儿的声音。
知府一个长揖到底“早就知道您的事迹,一直很想当面请教,只恨没有机会。您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到府衙暂歇。”
祝缨还了一礼,道“徐府君。”
“正是在下。”徐知府此时也端不起架子来,态度很是端正。
祝缨道“承蒙您的美意,不过,我离家十年,应该先回家拜见父亲才是。”
“呃”
祝缨微笑着看着,徐知府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从祝缨身上感受到的,祝缨很亲和,压力来自于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徐知府道“如此,我就在府里等候您的大驾了,您什么时候得闲了,还请千万来看一看,看看这些百姓。”
“好。”祝缨说。
徐知府道“请。”
祝缨又不“请走”了,她向士绅、富商们团团一揖“我回来了,十年不见,多有怠慢。发生了许多事,容我先回家拜见父亲,再与诸位叙别情。”
士绅、富商的心情也很复杂,梧州、吉安府对女人比别处一向高看一眼,但是祝缨变成女人,还是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亏得消息从府衙泄漏出来也有一个月了,大家震惊过了,现在勉强能保持平静。
虽不如百姓之热情,却也都想观望一下,毕竟,祝缨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吉安府大部分的老封翁们都来了,他们的封翁也可以说是祝缨给的,一个个拱手作揖。也有人提心自家孩子,忍不住问道“大人回来了,我们家那个小子呢在外面别再给您惹下麻烦。”
祝缨笑道“能有什么麻烦咱们都在这儿,就是他们在外面闯荡的底气。”
这话虽然不能算是大包大揽,却也能暂时安抚下这些士绅了。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地欢迎祝缨了“咱们都等着您呢。”
祝缨道“我也很想这儿。”
寒暄几句,祝缨又对人群手,对围观她的普通百姓说“等我回来看大伙儿啊”
口气之熟,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百姓只要吃饭穿衣,并不关心什么“仕途”,他们只根据经验,知道祝缨出现,大家能过得好一些就够了。年长者抹泪,青年人含笑,幼童好奇,都围随着,看着祝缨一行人穿过吉安府,往山中去。
徐知府也不离开,一路送行。
祝缨笑问“府中无事”
徐知府苦哈哈地“您何苦打趣我呢我得护送您安全进山呐。”
祝缨道“那就来呀,换我招待你,庞司马一同”
庞司马指指自己的鼻尖“您也知道我么”
祝缨忍不住笑了“对。你们两个,还是留一个看家的好。没监视我,会被斥责,不办好公务就不会了”
“是是。”他们连声说,很快分工完了,徐知府跟着,庞司马回家。
祝缨一行这才又继续前行。
因徐知府还跟着,祝缨不便多言,只对山雀岳父等人说“到我那儿吧,我请客,有好酒。也要同大家伙儿好好聊一聊。”
山雀岳父豪气地一挥手“那我就不客气啦”祝缨是女人,瞒着大伙儿,这不厚道。但是呢,只要跟朝廷不对付,他就要帮帮场子。
庞司马抓紧机会把徐知府拉到一边“您真要进山”
“送到州界,”徐知府说,“进什么进地方官员不能擅离职守的”
庞司马道“高啊”
一个月前他们就接到了快马急递过来的指令暗中留意梧州,尤其是查探祝缨的踪迹,如果能够将祝缨的父母“请”下山来奉养,那是最好的。
这个指令就差明着说在针对祝缨了。
官员们接到消息的时候非常的不解,祝缨好好的,可谓大家在朝廷中的靠山,这是要做什么
用力瞅,才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一点讯息等等她是个女的还从大理寺狱里离奇消失了
官员们一阵怕恐,想执行,又不太敢。朝廷和祝缨,哪一方他们都不敢得罪。论起来,梧州更近,危险更大。二人派了信使往别业送了个请帖,请祝大与张仙姑下山赴宴,说是得了几样珍味。
不如所料地,被山上婉拒了,说是老人家身体不好,不宜挪动。
这样的拒绝让徐知府很开心,他火速写了公文递交朝廷二老病了,在山中静养,不宜挪动。请不动。至于山中,没有听到有关祝缨的消息。
接着,他们又有些不安地等着下一个指令。
朝廷新的新令下来之前,徐知府却指到了一个让他想哭的消息邸报上说,朝廷敕祝缨为“祝县”的县令了。祝县属梧州,祝缨成他邻居了。徐知府派人送信,想请祝缨见一面,别业里却说,长途回来,要休息。休息好了再见。
徐知府也不敢强求,祝缨在大梧州这一片的声望无人能及,仿佛是个传说一般。徐知府虽然不愿意承认,也无法反驳这种名声有一部分是他贡献的你比不上前任,就越发衬得前任好了。
徐知府与庞司马早就商议过了,对祝缨,“敬鬼神而远之”。他们不是很看得惯本地一些风俗,但是也发现了本地人不好惹,彼此相敬如宾地过。吉远府不算穷地方了,油水够,留着命攒点家产不好么
哪知前两天,山里的头人们集体出动了每人带几十上百号的土兵,把徐知府吓了个半死,忙也让府里的衙役、白直之类准备起来。又埋怨朝廷怎么不调点兵马帮忙呢
他自己去找当地的校尉,校尉却死活不肯同意“我可没接到将令啊”
徐知府这一天,提心吊胆,直到祝缨慈祥地同意他一路跟到山差。
徐知府恨不得一眨眼,祝缨就过了州界,他也就有了理由可以回去复命了。
谁料整个吉远府知道祝缨回来了,再没人问她是男是女之类,反正,看着人还是那个人就行了好些人哭着跟着她往山里走,这一路就没办法走快。
这还是在祝缨有意加快速度的前提下。
祝缨这次是从阿苏县路过,因为听说苏鸣鸾的母亲病重,她要顺路去探望一下。也因此,需要经过福禄县。
当天晚上,满天星子,祝缨到了福禄县。福禄县准备好了清风楼,当地酒宴也摆上了,屋子也收拾好了,苦留祝缨住一晚。
祝缨也答允了。
徐知府便也陪着,他不住清风楼,却占了县衙,县令只好自己去住书房。倒霉的县令也是新来没两年,垂拱得紧。
清风楼里,士绅父老同祝缨说着话,大家叙旧。祝缨还记得县中所有的士绅,还指着张翁说“令郎现在京中,我来的时候他还很好。”
话匣子说开了,士绅们也就敢说话了。开口的是顾同的爹,顾翁老迈,也是不宜挪动,于是由他作为代表过来。
当爹的惦记儿子,又因在福禄县,与祝缨更加亲近,便问出了一个问题“您怎么就想着使这个法子回来了呢先前咱们有眼无珠,竟不识您的真身。”
祝缨随口胡扯“我前头两个哥哥都死了,生下我来怕养不活,就假充男孩儿。”
顾同他爹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然后突然醒悟,这不就是“生了儿子怕养不大,假充女孩儿”的变本么
不过,只有男充女养大的,怎么还有女充男这个说法而且,不是哥哥死了么你还敢充男孩儿
一旁许多人已经听明白了,看得祝缨的目光也多了一点同情。这个话题就此略过。
祝缨对士绅们说“以后,大家又能长久相处了。来日方长。你们的儿子们,仕途也还很长,你们且看就是了。我说过的话,都会应验。”
良好的信誉让这些人的疑虑消掉了,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法,但是应该会有办法的吧
有些人左看右看,从祝缨的身上也看不出娇羞之态,甚至怀疑她就是在开玩笑。
不过,随便了。
见祝缨吃完了饭,没有挽留的意思,大家也就识趣告退了。
祝缨这才对苏鸣鸾等头人说“咱们聊聊吧。”
林风道“我俩已经说明白了呀,对吧”
他问路丹青。
路丹青道“义父自有道理,咱们听就是了。”
她也想跟着苏喆叫一声“姥”,却不时习惯性地叫“义父”。
残肴撤去,换上新茶醒酒。山雀岳父大大咧咧地笑问“那以后,咱们怎么称呼大人呢”
祝缨道“朝廷已敕我为祝县的县令了。”
苏喆看向林风,林风也急了,道“阿爸,咱们说好的,共同推举义父做刺史你们都答应的你不是也说,艺甘他们总来闹事,打得很麻烦,要是有义父领着大家就好了么”
郎睿上去把这个破舅舅给扔到了一边“舅,让长辈们说。”
郎锟铻道“义父呃”
“你说。”
“我是信得过义父的,这些年,义父不在梧州,也远远护着咱们。”
路果道“你们好啰嗦大人,这两个小东西来说,咱们听了,但不真切,咱们要大人来说才好。”路丹青是他女儿,他也就摆了一点架子。而且,他嫌山雀家的儿子傻,要听个真切的。
祝缨道“好,我把话放在这里。家里的信我都看了,我早说过,咱们不惹事,可也不怕事。我向来不愿意看到大家伙儿争斗流血,可是,如果别人挑衅,杀伤了咱们的人,仇结下了,对方又不肯改,也就只好动手。
我进山,借过他的地方,他对我有恩。这样,我再给艺甘家一次机会,他要答应,就也是咱们梧州的人。如果不答应,再动手不迟。”
山雀岳父问道“您与朝廷,怎么相处”
祝缨微笑道“我如今,也是头人了。”
山雀岳父道“好打下的地方,怎么处置”
祝缨道“照索宁办。”
喜金忙说“阿苏家已经分得了索宁的地方这次也轮到咱们了吧”
祝缨道“都会有份的。有人能得到官职,有人能得到土地,有人能得到机会,有人能得到财帛。如果艺甘家同意与咱们好好过活,地虽没有了,我也别有安排。我只欠艺甘家一份人情,可不欠别人的。”
苏鸣鸾第一个表态“请您做咱们梧州的刺史吧谁赞成,谁反对现在说我奏本写好了,赞成的就来按手印”
路果道“我赞成”
山雀岳父道“算我一个”
郎锟铻、喜金甥舅俩同时也表示出了赞同。
苏鸣鸾拿出了写好的奏本,道“来”
奏本打完手印画完押,苏鸣鸾道“听说朝廷的使者就要到了,等他一到,咱们这份奏本就送上京去”
大家都说好。
苏鸣鸾顿了一下,又语气诚恳地问“以前叫您义父,现在,您还愿意认我吗”
祝缨点了点头,道“当然。我年幼的时候不好养活,我的母亲才把我当成男孩儿教导。不管我是什么人,我与大家相处,答应过的事,总会尽力做到。我答应过你阿爸,就一定会照顾你。绝不相负。”
苏鸣鸾收好奏本,端端正正给祝缨拜了下去,也叫了一声“姥。”
山雀岳父等人年老,头发都白了,叫了一声“小妹。”
郎锟铻与苏鸣鸾一样,又叫来郎睿“你也重新认真拜过,都是自家人了”
一番认亲,终于结束,夜也深了,祝缨道“今夜值夜是谁”又分派了守卫。
最后才说“明天还要赶路,都休息吧。详情,到了我家咱们再聊。我必为大家一一安排。”
终于,祝缨可以睡觉了。
她步入卧房,两个人从床边站了起来
“娘,大姐”
张仙姑和花姐揉着眼睛,张仙姑道“哎哟,受苦喽快,先睡,人都回来了,咱不急着说话。水”
花姐走过去试了试,道“还温着,你先洗脸,我讨热水去。”
祝缨飞快洗了脸,张仙姑拉她到床上坐着,弯腰给她脱靴子。祝缨两只脚对着蛄蛹,嗖嗖两下把靴子踢掉,弯腰嗖嗖又扯了两下,袜子也扯了下来,抬头对着张仙姑一笑。
张仙姑嗔道“又作怪了”
热水很快担来,祝缨泡脚,也不催她俩去睡觉,回头看了看床,说“睡得开咱们仨。”
张仙姑靠在女儿肩膀上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可算安心了。”
祝缨道“我也安心了。”
她们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都没有说,默默洗漱完,祝缨将二人往内一推,自己睡在了最外面。花姐想让她睡中间,自己睡外面。祝缨道“我睡惯外面的。”
花姐不疑有它,坐在床上看向张仙姑,看她们俩怎么睡。
张仙姑道“你睡里面去。”
花姐心道她们娘儿俩十年没见,这是想了。
默默地躺到了最里面,看张仙姑时,果见她抱住了祝缨。花姐一笑。闭上了眼睛,安心地睡着了。
祝缨往张仙姑手臂上蹭了蹭,张仙姑口中发酸,忙也闭了眼睛,怕自己哭出来儿大避母,她有十年没能和亲生女儿睡一张床上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