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枚原本只是看个热闹, 在祝缨的地盘上他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区区獠人”而已,打一开始,他就认为艺甘家要倒霉。
虽然后续的发展也确如所料, 但是陈枚却再也坐不住了。不管山下有没有凉快, 也不管梧州的秋赋准备好了没有,他都要走了得赶紧跟朝廷把话带到,他知道朝廷为什么要卡祝缨的品级。
宿怨只是其一,以朝廷设州的标准来说, 梧州也确实够不上一个上州。但是照祝缨现在的架势把梧州的规模扩大到达标也是迟早的事, 然而祝缨已经对朝廷没有什么耐心了。
陈枚当天回到客馆就下令收拾好行李,次日便要向祝缨辞行。
他到祝府现在也可称为县衙、刺史府,不过祝县的人习惯上称之为“大人家”去找祝缨辞行。
彼时祝府里正热闹着,路丹青等人已向各自父亲、长辈说了自己的打算。也有同意的, 如山雀岳父。也有叽叽歪歪的,如路果。也有犹豫的, 如苏鸣鸾。还有因为没有安排子侄,中途听到风声向岳父打听知道,才知道原因的郎锟铻。
一群人聚到了祝缨的面前, 路果就说女儿“主意忒大, 尽会惹事。”
路丹青道“阿爸要是嫌我麻烦, 就别我管好了,我自寻出路。以后我也不给阿爸添麻烦。”
苏鸣鸾唇角微翘, 路丹青是经她的帮助才得以到祝缨身边的,相中路丹青就是看的她身上的这股劲儿。苏鸣鸾也就不焦虑了,一家之主,所担忧的当然是自家。既担心一家人分散开了没个势力受欺负,又担心卧龙凤雏凑在一起窝里斗。
上面有一个人镇着、领着, 是极好的。苏鸣鸾犹豫的地方在于,她只有一个女儿,祝缨接下来明显是要向西、向深山去,会越来离她越远,她又分不出亲生的孩子跟着。担心将来祝缨的重心西移,阿苏县掉队。
或许祝缨本意不是如此,但情势的发展,往往不会因为“她人好”就改变。以苏鸣鸾对祝缨的了解,人情味儿足足的,公平、公道,但也极度的冷静。
山雀岳父没那么多的想法,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想走就走留家里容易出事儿。
山雀岳父道“他愿意,我也是信得过大人的。不过,他先还得回家,一冬一春,他得对歌、娶妻才好。”
祝缨笑道“好。我是要去吃喜酒的。”
山雀岳父痛快地道“那就讲定了”
“好。”
苏鸣鸾当机立断,道“他们离我也远,与姥更近,有姥管着我才能放心。”
郎锟铻默默看着,拿不定主意。分到的寨子与家里大寨远、与艺甘家大寨近,是为阿发的弟弟们留的。他们还小,叫他们到寨子里也管不了事。等孩子长大,接管了寨子,甘县都设县了,也难分一杯羹。
苏鸣鸾一说话,他就反射性地不肯落后,道“我还有一个儿子,才分到的寨子是为他准备的。现在他还小,屋里人不舍得他离家。我就为他做主,把寨子也算到新县里,姥带他一带。”
这三个人都同意了,路果不耐烦地冲路丹青摆手,悻悻地道“留在家里也只知道顶嘴去去去。”
喜金孤掌难鸣,也对金羽说“路是自己选的,就自己走下去吧。”
几个年轻人都很高兴,祝缨认真地对山雀岳父说“交到我手上,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山雀岳父一肚子的明白,又对祝缨道了个谢。林风是所有人里最顺利的一个,高兴地对父亲说“阿爸,我跟着姥这些年,没有坏处的。”
山雀岳父嫌儿子傻,没理他。
林风又对祝缨说“姥,我怎么与项二、青君交割”
祝缨道“你们几个,愿意亲自去看一眼的就去,嫌麻烦了呢,我儿派人送个信过去。”
路丹青道“我想去帮个忙,也学些东西。”
祝缨同意了,金羽、苏晟、林风也要凑热闹,山雀岳父等人也不阻拦。苏鸣鸾对苏晟又有嘱咐,到了寨子里要怎么做之类。苏喆、郎睿看着昔日的伙伴们如此热闹,略有一丝羡慕,既想加入,又知自己的本家重要,生生立在了当地。
陈枚的到来打断了苏喆的思绪,头人们看到他来,都住了口,山雀岳父道“大人,那咱们就先走啦。孩子我留下了。”
“好,慢走。”
长辈拖着晚辈离开了,临行前总要有些嘱咐的。各家寨子秋收之后也要收租、入库,庆丰收,他们都得回去主持。苏鸣鸾的母亲还病着,哥哥在家,她更得回去了。
陈枚立在当地,等着他们都离开了,才说明了来意。
祝缨道“这么着急”
陈枚苦笑道“您就别拿小侄开玩笑啦,这次回京,说什么,我也要把差使办下来的”
“好,”祝缨说,“粮食已经在装车了,你之前奔波太累,不如改乘船。我这里有一份奏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奏本写得很客气,写自己要修路连通外界、接收邸报等加强与山外的联系,同时申请设立甘县,当然也算羁縻县。但这个羁縻县与其他几个县不一样,它的县令不是世袭,而是梧州刺史也就是祝缨选定,她选,朝廷就给任命。她要换,就给朝廷说一声,朝廷再给新人发新任命。
即,听她的。
这样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教化”新附之地,免得一直羁縻。她最终的目的,是编户为民,设为正式的州县。甘县处于一种由羁縻向正式县治过渡的阶段。
陈枚接过了奏本,又问祝缨“您说的姚尚书的事,有应对之法吗”
祝缨道“那就要看朝中诸公了。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要首鼠两端,朝秦暮楚,否则哪一样都做不好。”
陈枚也记下了,又问祝缨还有没有别的话或信要捎,祝缨道“能做的我都做了。”
陈枚道“可惜,朝中再没有您这样的人了。”
祝缨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而是说“路上小心,替我向你父母问好。你哥哥外任盐州,你虽则随我出征,却不曾任过亲民官,这一课,你得补上。”
陈枚唯唯,心道这一年我已经跑了两趟梧州了,如果留在京城都干这个,我还不如跑路
陈枚不知道的是,这一年,他注定还要跑第三趟。此时,他正从祝府往客馆走,撞上巫仁带着几个人抬着一箱子的纸张文具也要往府外去。巫仁用力抿住了嘴,对他拱了一拱手,陈枚也拱了拱手,巫仁松了口气。
陈枚心道我长得很丑吗怎么这副表情
巫仁低声催促着几个书吏“快点儿,拿到学校去”
陈枚快走两步,故意搭话“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准备考场。”巫仁小声说。
“考场”陈枚惊讶了,他在祝县也转悠,祝县学校的水平还能考啥
巫仁深吸一口气,说得又快又响“对本州官吏要考试录取的京城能考,梧州当然也能朝廷又没有不许考试”
陈枚吓了一跳“我就问问”
巫仁说“哦。走了”带人匆匆离去。
留下陈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巫娘子神神叨叨的。
陈枚很快准备好,次日下山,祝青君与路丹青等人已去甘县,由赵苏送他。
祝缨将他们送到城门口,看他们走远了才折回。各县的县令们也各自回家去了,苏鸣鸾母女有心事,稍晚半日动身,准备与祝缨聊一聊。回到府中正想怎么开口,祝缨却说“小妹,我正有事要同你们讲。”
苏鸣鸾头皮一紧,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盐。”祝缨说。
梧州的盐是祝缨一直挂心的事,如今产量基本稳定,不但能够供给梧州,还能有盈余出去卖。盐的事,最早也是在祝缨的授意下,由苏鸣鸾与花姐操办的。花姐离得远,阿苏县往南探索,摸到了海边。
其后祝缨寻到善于制盐的灶户,苏鸣鸾又出人出力,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也因此,苏鸣鸾能够从盐场中多得一分。
她问“您要怎么办呢”
祝缨道“增产、官卖。梧州人自己要吃盐,这几个月我瞧见盐价仍有些高,各家也不大舍得吃盐,还是产得少了。以后梧州越来越大,人口会越来越多,需要的盐会更多,产出必须增加。
至于官卖四处都要用到钱,山里人已经够苦的了,要他们服役、打仗,交租,不宜再加税。把盐卖出去,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一来,税也没加,钱也有了。先前阿苏县多得一分,依旧还是多得一分。
你怎么看”
盐场的地方都是祝缨在地图上瞎画画给阿苏县的,但它确实是在人家辖内,得跟苏鸣鸾商议。
苏鸣鸾知道祝缨有一个“宏愿”,是把盐价打下来,让梧州人人都能吃得上盐。眼见她前脚把艺甘家灭了,反手又把各家分得的寨子拢了回来成了个县,手段狡猾又丝滑。一回头,她竟然没忘“宏愿”。
苏鸣鸾道“我当然是愿意的。”
“那就这样详细的章程,等赵苏回来,再细谈。”
“好。”
苏喆等两人聊完了,才插了一句“姥,您以后是要往西开拓么”
祝缨道“当然。”
苏喆问道“新开拓的地方,没有人镇守是不行的,地方越大,离得越远,越不容易管制。想要教化,您就会更向西用心,那我离您就远了,您离我也会越来越远了。那我们,怎么办”
祝缨反问道“你觉得呢”
苏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回到寨子里之后,她的装扮也改了一些,鞋子的式样是阿苏家的惯用绣纹,绣着鲜艳的花儿。
她抬起头来,说“我想得不是很明白,祖宗的基业,不能轻易放弃,但是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另一些。就像朝廷里的官员,他想要做天下的大官,就不能在家乡做地方官。我,该怎么办”
祝缨问苏鸣鸾,道“你觉得呢”
苏鸣鸾道“我也难以抉择。”到了这个时候,就恨不得能多生几个孩子了。
祝缨微笑道“向西开拓绝非一日之功,这件事情上咱们都是新手,可以一边干、一边看。甘县连宿麦都还没种上,百姓还有逃亡。想要稳定,至少需要三年。三年之内,我是不会主去向西的。咱们有的是时间。你们想好了,也可以来找我。”
母女俩对望一眼“是。”
苏鸣鸾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等表哥回来了,再与他谈。”
祝缨说在消化甘县之前不再西进是认真的,兵马、粮草、治理的人才等等,她手上都还缺着。
除此之外,对西卡等族的了解也还不够深。且她眼下另有两件事要做一、修路,梧州缺规划的人才,她得亲自动手。二、梳理祝县、梧州。她一惯的作法,先按兵不动,把底摸透,再动手。
自南归至今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差不多了,该动手了。
她久不亲治一州,重操旧业,先在祝县境内修一横一纵的“驿路”,每三十里设一个驿站。路窄、驿站小,但在山里算不错了。即使不向朝廷许诺,她也打算这么干。
“只有路通了,政令才能抵达。”祝缨对项安、巫仁、项渔等人说。
政令能够到达的地方,“大军”也就能够到达,这才是真义。
道路之外,梧州的农、工、商,她也比较重视。选派了经验丰富的老农去甘县,又检视工坊、集市这也是带上项渔的原因。项家如今是巨富,又是商人起家,对这方面熟悉。
自此,祝缨每日巡视祝县工地,偶尔也往甘县各寨走走,顺手看看甘县的地理情况,下一个要修的就是甘县的道路。
到得冬日,府里烧起火盆取暖,祝大窝在房里烤了两个月的火。朝廷新派了安抚使带来了朝廷的敕令设甘县,以项乐为县令。又以多了一个县为理由,梧州从权给了一个“比上州”的地位,安抚使带来了紫袍。
安抚使也不是别人,正是冷云,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带了一个副使倒霉孩子李彦庆。
冷、李二人一个年过五十,一个年过四旬,到吉远府的时候就累得够呛了。李彦庆本以为南方暖和,不想它湿冷。冷云更是带着不太美好的记忆,被赵苏引导进山。
一进山,更冷了
冷云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到了祝县,冷云连打三个喷嚏,对站在府门口迎接他的祝缨说“你在这里倒舒坦”
李彦庆咳嗽一声,小声提醒“大人,礼仪,礼貌。”
冷云小声回道“我怎么不礼貌了”
李彦庆道“您是朝廷大臣,对对一位女子是不是”太不客气了虽然李彦庆也觉得有点别扭,祝缨也没有钗裙,也没有脂粉,依旧是精神利落的箭袖男冠,看着是秀气俊俏,可也没什么“女态”。
冷云一怔,他第一眼看到祝缨,竟很自然地当她还是那个比自己小很多,年龄宛如子侄的人。
“你真是女人”冷云因为丁忧,知道祝缨是女人的时候,祝缨早越狱跑了。
祝缨点点头。
冷云道“你这一身女人不应该,穿得像个女人吗”
祝缨笑道“我与您说的不一样,可见女人也没有那么多的应该。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