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苏比去年离开的时候瘦了一些, 两颊微微凹,五官显得立体了许多。他的须发也夹了一点点的银丝,眼睛却还明亮, 整个人看起来反而精神了一些。
听到祝缨说考试的事情,赵苏久悬的心也略略放下了一些,他些番北上京城, 心里最挂念的还是梧州选才的事儿。科考事关重大,选出来的人接下来是会逐步掌权的,这件事情如果不能够参与,必是一件憾事。好在他赶上了。
赵苏微笑道“说起考试,政事堂可也很在意您在梧州的求贤令呢,问的人可不算少。”
祝缨道“他们问的什么”
赵苏道“不外是取士的依据之类, 我便说,我也不知道,下令的时候,我已准备动身了。”
祝缨一笑。
赵苏趁势问道“姥,您预备怎么选材呢”
祝缨道“当然是选可用之材,梧州如今可比不得朝廷, 虽由教化、文学之类少不得人,也须有所侧重。唉, 真到了要见真章的时候, 孰轻孰重,可谓一目了然。你此行北上, 也曾一眼看到底了”
赵苏道“不敢, 不敢说看透了,可也见着了衰朽之相。我也只能庆幸自己追随您南下得正是时候,若是此时仍然在朝为官, 又想有所建树、不愿看着时局糜烂下去,非得急死不可”
“哦”
赵苏道“如今天下,仿佛一个迟暮的老人,说他死了,他也没有,说他糊涂了,他还能理事,可是从年轻时攒下的家当放到席子底下,已经渐渐被几房儿孙逐日偷取了。说他不知道吧,他仿佛又知道,还说儿孙日子过得够富裕。说他知道吧,他却仿佛不设防,金珠宝贝还是放到席子下面,锁被撬开了也不换把新的。真是”
祝缨道“这皇帝,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守财奴了。”
“可惜了咱们给他的钱粮,”赵苏说,“还要问梧州的产出、人口哩我都回说,羁縻之地,各族素无文字,并无文字记述,也无籍簿可查,无可奉告,能有这些,已是您怀柔所致了。”
祝缨点了点头“告诉了他们,也不能赈灾,还是各自安好为佳。京城其他人,还好么”
赵苏又说了与顾同的会面,赵苏与顾同年龄相差不大,也曾是县学同学,又都是福禄县的富家子弟,是有些熟悉的,赵苏如今却有些瞧不上顾同,他摇头道“您的故人,泰半安康,南士却不甚好。这些人,杂夹不清、当断不断,还请您明查。”
“怎么说”
“他们狠不下心来,既不想放弃朝廷给的尊荣、权利,又不想失去您的回护、指点,”赵苏不客气地说,“未免太贪心请您千万将慈悲之心放到梧州这些人已经是官员、士大夫了,与梧州未必一心。除非朝廷有难,又或者想要投机,否则不会向您输诚的,至多不过利用而已。”
祝缨点一点头,赵苏看不出来她的想法,说话愈发直白了“我若在他们的位置,要么来寻您,妄图鸠占鹊巢。要么鼓寸不烂之舌,意欲游说您归顺朝廷,拿您做投名状换富贵您如今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以前,朝廷不以梧州为意,然而您的光辉是掩盖不住的,朝廷瞩目是迟早的事情,在阴暗处谋算您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数”
赵苏说了很多,从他对朝廷的观察,到对梧州的见解,从郑熹、陈萌,说到姚辰英、王叔亮,乃至温岳、金彪等人,直到随从们来点上蜡烛,他才接过茶来喝着。待点灯的随从走后,他又询问祝缨“姥,这个考试要怎么考呢出的什么题目若还是夷夏之防,不如不考。还是考些实务更要紧,眼下缺干正事的人。以后想要统筹的官员,这些人也算经过事了,人品如何也都能看出来了,到那里再任命,似乎更妥当些。”
祝缨道“不妥。”
“姥”
祝缨道“该考的典章制度还是要考的。”
赵苏问道“这又是为何”
祝缨道“可以筛汰掉一些读书把脑袋读方了的人,这样的人,再有本事,咱们也是不能要的。”
赵苏舒了一口气,他所虑者不外如此一则是山外之人挟着礼法道义,居高临下来要欺辱他们,二则是自己不在,新人已经选任完毕,自己回来就又要面临磨合。
如今两件事都有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赵苏将陈萌的书信呈给祝缨就告辞去见妻儿了。他自归家,也不歇息几天,第二日便到刺史府里报到,将刺史府的庶务接手了大手,又跑去与祝缨商议考题的事情。
祝缨准备了几类题目,既有案件的判罚,又有一些礼仪典章的考问,占比最大的还是相关庶务的考题譬如某地有户若干、田若干,当如何安排春耕秋种、缴赋服役,又当如何备荒之类。
赵苏看了一回题目,也挑不出什毛病来,将考题又原样放到案头,问道“不知学子们情状如何,先前一个陶未然,着实令人恼火。要不,去看看”
祝缨也欣然同意。
此时已到二月,能够看到消息、赶得及的人已陆续赶到了。这些人里有男有女,也有福禄县的、也有吉远府的,也有更远一些地方的。一部分人住在客馆,另有一些人住在客栈,都紧张地等候考试。
祝缨与赵苏到了客馆门外,遇着周娓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祝缨,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来。祝缨问道“你怎么来了”
周娓道“不是您派我去接人进山的么”
赵苏也问了一句“这些人,都怎么样”
周娓对他还算客气,答道“呃,学问么,我可看不大出来,可京城那些个看着像样的,干正事也不太像样。不过,我看这里头有几位娘子着实不错。”
祝缨问道“怎么说”
周娓理直气壮地道“她们敢抛家别业逃过来”说着,指着客馆的几个方位,逐一向祝缨介绍,娘子们住在东南角,拢共间房,几人拼着住,共有六名女子,加上学校里的五个,拢共十一人。东北角靠柴房有一间房子,里面住着一对男女,却不是女子来考,是男子。
除此之外,应考者就全都是男子了。从远地而来,首先得开个路引,一般衙门不会给一个女子单独开这个,没办法的人就只能被筛掉。梧州在山中,赶路又要筛掉一部分人。
能到梧州考试的,都比较能活,命还算硬。
周娓问道“您要看哪个”
赵苏笑道“你这个人,问姥要看哪个,却只向姥讲女子如何如何,并不提士子,好不偏心。”
周娓理所当然地道“关心士子的人比比皆上,譬如我只少提了一句您就问上了,娘子们可没有许多人这般惦记,我就只好多为她们记上一记了。”
赵苏也只笑着摇头,周娓此人,向来性情执拗,与她争吵是没有一个结果也说服不了她的。赵苏只管问其他士子的籍贯之类,从中又看到一个眼熟的人福禄县的老乡,王九。
赵苏看了一眼祝缨,见她正在问那一对男女“你们不像是兄妹,难道是夫妻”也便小声问王九“你怎么悄没事地就过来了也没递个拜帖”
这也是朝廷考试的习惯,考前要先扬个名,四处跑个门路。王九低声道“我自家中跑出来的。”
赵苏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时失语,这个王九今年十九岁了,可算得上是祝缨才到福禄县之后降生的。自祝缨到福禄,福禄县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王九的人生也随着家族的兴旺越来越顺遂。他与别业里的护卫们一样,打小就听着祝缨的事迹长大。又不幸家中长辈要他以祝缨为榜样,祝缨回来了,家中长辈还在犹豫,他先跑过来了。
王九问赵苏“您看我成不”
赵苏低声道“莫要乱问,叫人说我徇私舞弊。你凭本事,考就是了”
王九乐呵呵地道“好”
赵苏不由为这个傻子的父母感到糟心,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祝缨。祝缨的面前,一对年轻男女已经跪了下来,两个人四行泪,苦兮兮的,俨然一对苦命鸳鸯。走近了就听到那女子说“请使君垂怜。”
那男子却说“错都在我莫怪婉娘但有罪,我一人领受,与她无关。她一介女流,既不能自作主张,便不该受到责罚。”
赵苏戳了戳周娓的后背,周娓回过头来,赵苏头问道“怎么回事”
周娓有些无聊地说“亡命鸳鸯,不肯听爹娘的话嫁人,就与情郎跑出来了。”她固喜这女子敢于逃跑,却又对这逃跑还要与情郎一道十分不解自己挣命就好了,何苦带上一个累赘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么
哪知这女孩子却十分坚决,与这男子拥在一起,对祝缨道“大人可也不曾说不收留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已无他处可去,也不敢求大人格外关照,只消容我们片瓦安身。若得考中,他自当尽心竭立,取不中,便是本事不行,我二人请在此安身,种地也罢、做工也罢,不要人白养着。结草衔环,报使君大恩。”
祝缨看了看她的手,忽然问道“你识字”
“诶是。”
“周娓,给她也登记,让她考试。”
女孩子有些吃惊“我、我、我”
祝缨道“我本来也不限男女。”
女孩子还有一丝迟疑,男子却面露喜色,先叩了个头,道“多谢使君”又劝女孩子说,“婉娘,你本就比我聪明能干,现有机会,我们咱们又来此,蒙使君恩德愿意收留你我,何不一试或者,你竟比我更有前途呢”
婉娘神色犹豫,周娓已挤了上来,道“这才像话来,我给你登记姓名”
祝缨、赵苏都觉得这一对儿颇有些意思。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月,考试正式开始了。
地点设在山城的学校里,考天,从礼仪律条考到算术、写作等等。日一过,祝缨与赵苏等人阅卷,最后从中取中二十人,内里五女十五男,其中便有那个“婉娘”蒋婉。自福禄县来的五个女孩子,只有四娘考中了,苏鸣鸾选送来的人里,倒有一男一女考中。
这其中,年龄最大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衣服上打着补丁,看起颇为寒酸。第一名却是一个锦衣男子,约摸十来岁,圆圆胖胖、憨态可掬。
赵苏尚不觉如何,周娓的老毛病又犯了,悄悄找到了二江,对江舟道“好生奇怪,既不限男女,怎么取中的还是男子居多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跷”
江舟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原本读书的男子就比女子多呀纵识得几个字,又有几个人家能供女儿一直读下去的那得有多少钱有这些已经不错了。”
周娓悻悻地说“早晚得叫女孩儿与男孩儿一样的读书”暗下决心,要得空就对祝缨、花姐、张仙姑叙说此事。
那一边,祝缨却没有她这般的不满,考试的卷子是她出的,评分是她评的,要取中什么人、任用什么人都在她的心中,取中之后各人分到各部,或任书吏、或司仓廪,都有安排。而她自己也有了新的行程乔装查探西卡、吉玛。
对外却宣称是要去盐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