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喆与林风一路狂奔到了幕府, 发现幕府里面也正在忙碌,赵霁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断断续续地说“人、人还没到呢”
苏喆拉住一个抱着一叠白色布料的小护卫问“这是要干什么”
小护卫很实在地说“准备把这些彩饰遮一遮。”
赵霁见缝插针“不是刘相公过世么姥说, 刘相公对整个安南都有恩情的, 识字歌既是他所作,就算是这许多人的老师。下令换素服了, 府里正在准备祭桌,又让巫大娘拨钱往寺观里做两天道场。说,虽不大办, 礼数是要到的。要不是这样, 客人还没到,我怎么就能先知道的呢”
苏喆道“姥在府里还是庙里”
“府里。”
苏喆道“我去找她”
“你要干什么”赵苏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后面冒了出来, 在他的身后,祝炼等人也跟了过来人。这些人初入京师,祝缨也都曾设法让他们见王、刘诸人以抬身价, 好在京城过得稍稍舒适些,听到噩耗,也都无心继续议事,一窝蜂地跟了过来。
苏喆道“去迎一迎,我想,既然有人来,保不齐会有女眷呢我去也方便。”
林风道“我也去吧。”
祝炼道“别堵在这里了,同去。”
几人一边走,一边把身上彩饰摘下来往袖子、腰包里揣, 赶到祝缨面前的时候,已经比较素净了。
祝缨正在书房,她已换了一身素服, 头上一根银簪,一边胡师姐腰间系了根白色的腰带,她的两个新徒弟则穿上了白色的布坎肩。
祝缨在看信,抬头问道“怎么都过来了刚才干什么去了找不到人。”
赵苏道“我们分散各地,见面不易,想在离开前聚一聚。不想又听到噩耗,如今想多留两天,见一见刘相公的后人再回去。相公天下文宗,家学想必也不差,若有脾气相投的世兄世侄,也想请他到梧州讲学呢。”
祝重华对刘松年了解不多,只听到说这家人能当老师便也抢着说“我们那儿也是要的”
祝缨道“我还要人呢”
刘家人还没到,幕府里已经争上了。苏喆觑了个空儿,对祝缨道“姥,我想去迎一迎。”林风也说要去,祝炼道“还有我”
祝缨道“来的是几个姑娘,你们两个凑什么热闹小妹,你去。”
“哎”苏喆高兴里透着点儿惊讶,刘松年把自家女眷送到安南,那男丁呢为什么是这样的安排
祝缨又指着祝炼说“你不用去,让你媳妇儿同小妹一起去。”
“是。”
林风要说话,祝缨道“你媳妇儿家里有孩子要照看,不必走远,等人到了,先住到府,她再来与她们相见也不迟。重华也是,人家家里才有丧事,在我这儿争人吵闹就罢了,她们过来,先不许吵到人家面前。到了个生地方,得让人缓一缓。小妹,多带些人,她们了带了不少东西。”
“是。”
“好啦,都去换身儿衣裳吧。”
“是。”
苏喆先问了来的有多少人,再去点了人马,再换一身衣服,然后去找何月明。
何月明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衣裙,头饰也除了,正在与杜大姐一起布置刘家姑娘的住所。祝缨没让人住客馆,带着孝,去哪儿都不方便。又有祭祀之类,还是在幕府里方便,一应费用祝缨就给出了。
来的是三个姑娘,一个是刘松年的小孙女儿,另两个是她的曾孙女。她们年纪相仿二十上下,凑在一起居住也互相有个照应。三人各带一个丫鬟,又有一个婆子,此外又有一个男管家、一个女管家,六个男家丁。
何月明道“到底是大户人家。”
苏喆道“刘相公这在京城算节俭的啦。杜大姐,这儿得先交给你了,她得跟我一同去接人。”
杜大姐道“放心,都交给我。”
苏喆又让何月明去收拾行李,何月明道“从这儿到北关才几天的路再收拾行李,再出发,人都该到家门口啦,我去换身衣裳,咱们走就是了。”
两人匆匆整束完毕,沿着驿路往前去迎接。她们也不担心接不到人,马跑了一天,天黑之后就在一处驿站里遇到了刚刚住下的刘家姑娘。人很好认,戴孝,普遍比安南人略高一点,女孩子都很白皙,是娇贵养大的闺秀模样。
苏喆一眼就看到她们周围几个穿着号衣的女兵那就没跑了就是她们
苏喆在京城时也没见过她们,但凭孝服以及女兵就能认个七七八八了。她先与女兵的什长相认,再由这什长向刘家姑娘们介绍她。
果然,来的就是刘家姑娘们。
为首的一个自称叫刘遨,是另外两个姑娘的小姑姑,另两个姑娘一个叫刘昆,一个叫刘衍,是堂姐妹。刘遨初见女什长已微一惊,见到苏喆,再听说何月明也在州学里做博士,眼睛变亮了一点,与两个侄女对望了一眼。
苏喆是她们祖父的“故吏”,也算是自己人,祝炼的名字她们也是知道的,说话也比在北关的时候轻松了一点。刘遨犹豫了一下,倒不好称呼苏喆为“世兄”,转称其为“阿姊”,请入房里坐下。
苏喆与她携手进房,见里面竟堆放了不少箱笼,便说“这也太狭窄了,我找人换间屋宽敞屋子。你带的东西,我另找一处安全的库房给你放置,再派兵守着,再不会丢的。”
刘遨道“使不得我这些箱笼,是阿翁让我带过来的书籍,无论我到哪儿,都是要放到自己房里的。直到见到节帅。”
“哦原来如此”苏喆听到有新书籍,也有些兴奋,“那好,就再委屈一晚,明天到了府里就能安心了。府里给大伙儿准备了两处院子,都在幕府里,一个给你们姑姪居住,旁边一处是女仆居住、放行李、小厨房,男外另在外面有住处,你看如何有什么要求现在就提,府里连夜改。”
刘遨忙推辞道“这样就很好,实在是劳烦节帅了,我们姑姪并非挑剔之人,节帅肯收留,已是感激不尽。”
“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讲呢气候还适应吗路上辛苦么”
刘遨道“还好。”
她们姑姪讲话也都斯斯文文的,刘遨最沉稳,先问了祝缨好,再询问了一下幕府里都有什么人,祖父当年“故吏”们都过得如何之类。又说希望可以拜祭一下张仙姑和祝大。
刘昆声音带点软糯,脾气很好的样子,细心地询问在安南生活的细节。气候,什么季节穿什么样的衣服,常见的病症有哪些之类的。
刘衍话最少,只问了一句“可方便拜祭亡人不”
苏喆耐心地道“那当然可以,从收到消息起,姥就换了素服了,阖府上下都穿素,整个安南,凡识字的人,都要悼念老相公的。又做道场,咱们回到幕府,法事恐怕没做完哩。”
几人又惊又喜,刘遨道“这有些超过啦。”
何月明道“姥觉得对的,就会做,只要她说做得,那就不算超过。我才随父亲到安南的时候,也常觉得这也有些超过,那也有些不妥。后来也就习惯啦,我们舍弃那么多的东西来到安南,不就是因为它的超过么”
刘昆好奇地问道“夫人也是迁居安南的么”
“对呀来了有几年了。刚来的时候,生活上是有些不适应的地方,也会有些误会。我会陪你们住几天,有什么困惑的事情只管问我。”
刘遨心道一个是故吏,一个是外乡人,这二人的安排实是妥贴。怪道都说祝子璋做事周到。
刘衍还是揪着之前的问题“不是阿翁,是我姐姐。”
刘遨与刘昆都往她身上看,刘衍又加了一句“还没完婚的,府里忌讳这个不”
“啊”何月明说。未婚女子死了,是有各种忌讳的,具体要因地方而异。有些是不能入祖坟,有些是不会提。当然也有不大忌讳的,但是没有直系的后代,总是会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此外,一般也不在家里摆灵牌,丧事办完了,到了一定的时间,贵族之家有家庙,往那儿摆,普通人家把灵牌一烧就完事儿了,所以三代之后记不得祖宗名字也是正常的。
“咦”苏喆想了一下才想明白,“哦咱们这儿百无禁忌府里姑姑常年祭着她亡夫与故去的婆婆呢。”
刘衍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没别的事了。”
刘遨道“那她与婆母相处得一定很好。”
“是啊。”
何月明问刘衍“人是怎么没的祭品可有什么讲究不有难处只管说。”
刘遨叹了口气“哪有什么讲究差不多就得,她活着的时候对这些也不挑剔的,我们带她到这里来,她也应该能够安息了吧。”
见她们不愿多说,何、苏二人也不强问,叮嘱她们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原本预计着一天能回的,但是三个大家闺秀带着许多的行李,细软虽不多,书籍却是重而娇贵的,走得并不快。路上花了两天时间才到西州,进西州城的时候日已偏西。
苏喆凑近了马车道“现在正是丰收庆,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就能看到有多么热闹了。”
刘遨撩开帘子往外看,只见虽是傍晚,街上的人仍然不少,这多人身上都带点儿白。最常见的是腰里系根白腰带,也有往胳膊上扎条白手巾的,穿素色衣服的也有几个。他们的服饰也各具特色,看得人眼花缭乱。
到了幕府,苏喆、何月明先进去,里面很快又出来几个穿号衣的杂役模样的人。为首的一个妇人道“请进吧。男仆请走那边,女仆跟我来,行李我们有人接手。”
苏喆又跑了出来,带她们去见祝缨。
姑姪三人打量着这处府邸,暗下了结论好生气派。
又看这府里,往来有许多女子,男女杂处也都大大方方。一个小姑娘噼哩叭啦一套话,刘遨还没听清,对面男子也回了一套话,两人你来我往几句,再交换公文,干净利落。
苏喆道“哎,他们俩是同族,讲的是家乡话,我们这儿官话说得好的人不太多。这边来。”
刘遨更加留意,过往的人有穿白坎肩的,也有系白腰带的,白衣之下他们的衣服也有区别,颜色、佩饰等,刘遨渐渐看出了其中等级不同,约摸也与朝廷相仿,黑、蓝二色最低,青、绿次之,红衣较少,紫衫她们暂时还没看到。这些人有男有女,看到她们略问一声“这是刘相公家人”
得肯定的答案之后,便正色对她们拱手作揖。刘遨几人家教颇佳,现在也有点手忙脚乱此间女子也对她们抱拳作揖,她们是该怎么回
又,她们早听说安南是有女官的,但山高路远,又恐以讹传讹,怕不真实,又或者像狱丞、狱卒那样的冷碟萝卜雕花。到了幕府一看,才算放下心来与传说中的一样,我们倒不用太怕到了安南生活受气了。
祝缨在大厅里正式见的她们,祝缨也没见过她们,这三个姑娘没一个长得像刘松年的,然而神态之间一点点矜持傲气却又出奇地像,不由莞尔。
三人也在看她,她们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位传奇人物,中原大地至今还有书生拼了命的骂她胡来。但看起来这些酸话对她没什么影响,她依旧神采奕奕,鬓边几丝银发没有在别人身上那样显得凄凉沧桑,反而衬得她更加有气势了。
刘遨将祝缨看完,心道与阿翁不同,但也不失宰相气度。
刘昆则看着祝缨腰间的佩刀,心道果然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刘衍看祝缨身形颀长,没怎么发力就从椅子上弹起身,手住刀柄上一按,手指修长手背泛起青色的血管,心道这才是有力的人啊
苏喆、何月明作了介绍,三人齐齐上前一福,口称拜见“节帅”。祝缨扶了一下为首的刘遨,何、苏二人一左一右扶起了两姐妹。祝缨道“都这么大啦。刘先生在世的时候不大爱说家务事,我们也便不好多问,是他让你们来的吗你们的父母也同意了吗”
刘遨道“父兄虽有异议,我们都是阿翁安排的,否则没有这顺利。这是阿翁的信。”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露出一丁点儿意思,现在却拿出了一叠厚厚的信来,苏喆心道是个能干事的人啊。
祝缨接信,刘遨又说“奉命带来一些书籍,这是单子。”
祝缨也接了,先不看信,说“你们远道而来,举目无亲,且在我这里住下。有什么事,等你们休息好了再说。让她们带你们去安置,你们的仆人我要见一见,听一听他们有没有话要说。”
刘遨想了一下,道“都听您的安排。”
何月明和苏喆便领她们去后院,一路介绍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后院住什么人。花姐等人在学校没回来,祝彤、林戈有差事,后院安静极了。
祝缨身边也很安静,她转到签押房去先召来了姑娘们带的仆人头儿,先问刘松年有无交代。
男管事道“相公命我们护送小娘子来访亲,有手令,也有给门生的书信,走官道、住驿馆,很安全。”
女管事道“相公吩咐,到了安南听祝相公的安排,别的不用管。”
祝缨道“既然如此,你们就暂算我这府里的人了,以后如果你们小娘子要分府,你们还依她们居住。眼下你们的月钱,都挂在幕府,与我府里的人一样。”
二人磕了头,祝缨摆摆手,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嘀咕一声“老狐狸。”
摸出信来拆看。
刘松年的信写得很厚,看字迹是他的亲笔。开头一句你在安南事儿干得挺大,我并不意外祝缨能做出这样的事业,但你是个女子这个事,我是没料到的。仔细想想,竟是我拘泥了,古往今来,多少出身寒微的人成就大业,既然奴隶可以、寒士可以,女人的智力又不低下,那当然也可以。
不过以女子之身做下这样的事业,你的大业是有很大的缺陷的,最大的问题是生存和延续。如果你有资质像你的亲生儿子,那当我没说,如果没有,就一定要小心了。需要慎重地选择继承人,否则,你就瞅瞅御座上坐的那些蠢货吧
要选择一个可以延续你的志向和事业的人,不然,你死后没多久,安南或许在,你的事业一定会变样,你自己的身后名我估计你也不在乎,你身后会不会被人把坟给铲了都不好说。这个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现在是据守安南不出,即使通了驿路,我看你也是为了“偷师”而不是效忠朝廷。敢在大殿上直接说自己是女人,你必有别样的反骨。但是安南的实力不足以支撑你现在去逐鹿天下,选择守势是对的。安南虽然偏僻贫瘠,但对你反而是件好事,它易守难攻,保你安全是没问题的。
守,不止是因为兵马粮草人口,还有礼仪制度,你应该也很头疼吧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自从制礼作乐开始,每一代人都会积累一点如何维系这套制度的经验,日积月累,你要面对的是千百年来经过实践检验的可行的经验。相反,反抗的经验,有一点苗头就会被打断,很难积累。
你的那套允许女子做官的制度,很容易就会被千百年积累的潮水一个大浪打没了。延续,你得从根子上开始,不要只盯着“女户”,朝廷也有女户啊,可你看,她一旦有了儿子,户主就变成她儿子了,没用的。为什么因为制度鼓励男子做户主,女户受歧视。
你得用一套新的,代替之前那套旧的。
血缘还是得讲,但要从把女儿排斥在外,变成把有能力的女儿包含在内。你得定律,确定女儿如果能干,就让她继承家业,生的孩子也算是这一家的,不能辛辛苦苦给外姓人养孩子。得把“这个家没女儿的份儿”变成“这个家女儿有份”。让她有机会与男人做一样的事,受一样的惩奖。到时候会变成有能力的留家里,废物点心去联姻。但是我觉得问题不大。
所以,我看你还得把官民等级给立起来,不要想着拔苗助长,这个道理我想你是懂的,毕竟你是做了丞相才说自己是女人,没有进考场的时候就说自己是女人还非要考试。
女子体力多半不如男子,田间劳作、服兵役等出力的还是男子,非要“劳力者”接受这个,在民间很难的,民间是生儿子多才不会受欺负。
但是“劳心者”拼脑子就不一样了,我的儿孙就不如我的孙女们。让他们干同样的事,孙子不如孙女。做出榜样来,民间自有效仿的。
一味“龟缩不出”也不行,你开驿路想必也是有所体会的。出,不必一定是要你人出去,把你的法传出去也行。想办法,让朝廷许可你的制度,让它记下来,只要落在文字上,以后自有人会在需要的时候引用它作为依据。
要学会留痕迹
知道你缺书籍,安南那个地方,你想凭一己之力追赶中原百代文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让我的孙女带了些书籍给你。我这几个孙女呢,是我的掌珠,既视若珍宝,就不想让她落到别人手里,磨成了粉配成了药,强健了别家人的身体,最后也留不下什么名字。
你要觉得你这个安南能解决好延续的问题,就把我的孙女们留下。也让她们自在地活。
我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们也不是废物,能够帮到你,就打发给你了,你给她们安排个职位吧。不用特别照顾,你看她们能干什么,就让她们干什么。
你要觉得安南前途未卜,书还是你的,人,你给我送回来,托给陈放就行,让他给孩子带回家来。以后是嫁人死了,还是直接死了,都算我努力过了。
不过你在安南那一套,我怕我活着的时候看着心烦,我死了你不妨做得更狠一点。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祝你有个好下场。估计你也不在意,害我也不在意我自己的下场,倒开始啰嗦起别人来了。
祝缨又看了一眼书籍,很全,列了几百种,其中种植、历法、医学等颇多,又有一些游记,以及刘松年几卷手稿。
“别扭家伙贫富贵贱还用刻意分吗一不留神就兼并了。”祝缨将信收好,慢慢走到后面,去看望刘遨等人。
大家都不在刘遨房里,正在刘衍房里尴尬着。
刘遨是长辈,就住在相房,两个侄女一左一右两个厢房,她们各有两口箱子,算是行李比较少的大家闺秀了。幕府的房子比较宽敞,即使是在刘府,她们居住的也并不比这大多少家里人口多。
因为刘松年高寿,他这一家就没有分家,论排序,刘遨在她这一辈已经排到了十七,故而号“十七娘”。刘昆、刘衍的非行更大。
刘衍对自己房间是很满意的,因为里面连供桌都给她准备好了,素果香烛也有、蒲团也有。她小心地把姐姐的牌位拿出来放好,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幅肖像挂在了墙上,将墙上另一幅字给收了起来。
画才挂好,何月明又拉着苏喆来看她。都是外来人,何月明心理上先亲近几分。
苏喆一看这幅画不由皱一皱眉,一看这幅画的是仕女里有名的蔡文姬,苏喆就要猜一猜这是什么意思。文姬归汉那我们算什么
何月明初时不觉,迟了半拍才说“这是不能是令姐吧”
这边说话引来了刘遨等人,几人面面相觑,苏喆硬着头皮说“这个文姬,还要归汉哈”
刘遨道“那是十二娘生前最喜欢的,你也带了来呀”
刘衍道“那一幅给她带下去了,这幅是我画的。”
刘遨道“十二娘是她胞姐,常说,女子未必不如男,譬如蔡邕弟子无数,只有女儿才是传其业者。世上哪有什么样的大事让她做她说,便是做个狱丞也行,家里怎么会让她做终不免要嫁人,婚礼前突然病重,然后就死了。我们这些人里,阿翁最喜欢她,比孙子还喜欢,常说她最像自己。要我们过来,可能就是因为她死了吧。”
何月明心道要是我,怕也是要抑郁的。
苏喆脸上一红,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疑心,也不说话了。东厢一片寂静。
祝缨站在七步外看着她们,轻轻咳嗽一声。众女回过神来,七长八短地称呼她。祝缨踱了进去,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像,说“画得不错。”
苏喆忙说“是亡者喜欢的。”
祝缨看向那个灵位,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刘振羽。她往上点了香,轻轻地说“来了就安心住下吧。”
刘遨不知道她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故去的侄女说的,犹豫要不要接话,祝缨转过身来,说“你猜得没错。”
刘衍轻轻啜泣。祝缨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太翁虽然嘴硬,却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敢认,不像有的人,装瞎。”
刘遨率先行动,先拿手绢把椅子掸了掸,再请祝缨坐下,姑姪三人亲自忙碌。祝缨道“刘先生把你们托付给我,我来看看你们,不用这么客气,日后就知道了,这府里最不讲这些的。你们先休息,明日咱们去庙里。过几日你们休息好了,咱们再来谈谈你们的安排。”
刘遨道“谨遵命。”
祝缨又对何月明道“你回去前,多与她们聊聊,水土、风物怎么适应,消暑取凉之类。她们一应供应虽与府里一样,有些东西未必会用。”
何月明笑道“是。”
祝缨道“你们忙吧,一会一起吃个便饭。”说完,又袖着手踱了出去。
何月明与苏喆借机告诉三人府里生活的细节,比如仆人不多,往来的并非家奴之类。姑姪这才知道,祝缨自己用的仆人都很少,安南已废奴,竟不是说说而已。安南的女人既然能做官,自然是能上桌的,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姑姪就能跟幕府的男男女女见面了。
何月明又告诉她们,在安南,许多“礼教”是不成立的,所以三人如果感觉受到了冒犯,可以暂时不要生气,问一问府里的正常人,是不是大家习惯不同。住一阵子之后就能全都明白了。
祝缨走到前面就被赵苏等人堵住了,他们都很想知道刘松年此举的意思。论理,不把儿孙弄过来,只有几个女孩子,那就是糊弄。但那是刘松年,送了书籍来,这里是安南,女孩子照样用。
对着一张一张等答案的脸,祝缨道“一会儿大家一起吃个便饭,你们也都认识认识。刘先生,把她们几个托付过来。先让她们缓缓,我与她们谈过之后,再看你们是否会多几个同僚。”
“哦”赵苏说。就是两可之间,让刘松年完全寄托在安南,也是不可能,但此老胸怀也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林风笑道“那以后又要多些能干的人了”
祝重华道“学校”
祝缨道“你们运气好,有了这三个,我就不与你们抢别人了。”
就是这仨不给了
祝缨笑笑“接下来,赵霁他们要去各县任职,不下乡,算不得懂事。你们都回去准备,等着领人吧。”
大家重又高兴起来。
晚饭很快开始了,为了欢迎几位京城娇客,晚饭比之前都更丰富些。姑姪被安排到祝缨下手坐着,三人十分推辞,花姐道“你们现在是客,只管坐。”
赵苏等人又开始问刘家好不好,道路上辛苦,一个一个的自我介绍,都让她们安心在安南生活。三人看这席面,男女官员都有,也有相邻坐的,也有同坐一席的,都神色坦然。也有借机互相讨价还价的,赵苏要管巫仁要俩人,巫仁不给,说到最后,巫仁埋头装死,一口气吃了一盘炸藕夹。
刘遨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
晚饭后,各自安歇。三人都有些睡不着,刘昆抱了个枕头去敲另外两人的门,三人都凑到了刘遨的床上挤作一堆。只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次日一早,幕府起得早,她们起得也都不晚。刘家也是“诗礼之族”,晚辈免不了晨昏定省,三人都习惯了。
早饭还是与祝缨一起吃,三人留意看着,祝缨也没架子,饮食也不精致。吃完饭便去庙里祭刘松年,法事果然没做完,今天还有一天。
出了庙,刘遨向祝缨道“还未拜祭太夫人。”
此后,刘遨等人就住在了幕府里,祝炼、赵苏、林风、苏喆都邀他们出门,丧期不能说玩耍,散散心,见一见面还是办得到的。他们都不提正事,只让她们安心住下。
这里的空气很轻松,更轻松的是在与苏喆等人的交谈中,她们得知可以随意出府核对腰牌就行。可以逛街,注意安全就行,府里还给配了个翻译。她们的官话是不错,架不住街上的官话不咋地。
新奇的日子过了几天,刘遨便主动请缨,交割带回来的书籍。祝缨说让她们休息,几天果然没有催促。三人心中却有事,苏喆林风算故吏,祝缨可不是,她才是主政之人,岂有一直白住着的道理
三人一合计,借着书籍的事儿与祝缨谈上一谈。
刘衍道“这我们还在孝中,说官职的事,未免失礼吧”
刘昆道“不说官职,也要说一说我们能做什么吧总不能这样白住着,那与在家里有什么分别换个大点的笼子。”
刘遨拍板“这不是有书籍吗还有你,天地不也是座大囚笼吗又打什么机锋走,求见节帅去。”
祝缨估摸着她们也该来了,因为三人出门买小物件的花费一天比一天少,也不往账上支钱了。回来吃饭的时候也渐像有了心事,晚上支领的油蜡也多了。
三人来求见,祝缨就在书房里见了她们。刘遨先道歉,说“我们年轻,这几日昏头转向,竟到今日才发现书籍还未交给您。”
祝缨道“这有什么是你们带来的东西,你们自会有安排。哪有急着向客人要东西的”
刘遨试探地问道“若不是做客呢祖父让我们,尽力安家,不知您的意思是”
祝缨反问“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三人对望一眼,还是刘遨先说“我们,自是想做一番事业的您只管考我们,能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无论哪一科,我们都考得。”
她们也打听过了,安南科考,什么都不限制。只要做官的人得把家搬过来,这个也好办,刘昆已经想好了,她们仨,就互为家人。要不就先出一个人去考试,考中了,另两个充作家人。条件就满足了,然后另外两个再考嘛
刘衍又打了个补丁“我们还在孝中,请您先考察我们做事。”
祝缨道“孝中,确实。哦,咱们安南不太在乎这个,给丧假。朝廷也管不着安南的官员休致不休致。不过你们愿意守孝,也是不错的。书籍的事儿,一会与礼曹交割吧。来,我这儿正好有道公文要发给青君,你们拟来,我看一看。”
三人当场被考,颇为紧张,当时书就。祝缨发现刘遨最稳,刘昆不小心写了两个错字,有涂改,刘衍写得最快。
三人写得都不错,首先是格式,相当正规的朝廷公文格式,然后是书法,标准的楷书,最主要的是措词,精确、简明,刘昆还很生动。
祝缨最后认为是刘遨写得最合适。
“十二娘写得比我好多啦。”刘遨说。三人都是叹息。
祝缨又换了一件事考她们,让她们再写一篇关于丰收节的与民同乐,三人又写完。接着,祝缨又考了她们算术题,以及两道判案。
祝缨道“你们比我这里许多人的学问都好,我既不想埋没你们的学问,更不想埋没你们本人。所以。你们需要更忙更累才行。我需要有人著书立说,为我所用,也需要有人能做些书本之外的实务。可惜那样你们就不能在幕府久留,也要像他们一样到地方上历练。
这些,你们都要想清楚。就先守一年孝,这一年,勘定书籍,帮我审核一下律条,拟一拟公文,熟悉上下,先不授官。一年之后,再给你们定职。”
刘昆问道“不与别人一同考试了吗会不会被说不公平”
举荐荫封之类是常有的,但她们总以为自己既然要做官,便要证明是有能力做这个官,不让人明白看到,这出身就不够“正”,是有些遗憾的。
祝缨笑道“怎么考呀我还等着你们中有一个人能够帮我出卷子考别人呢安南草创,制度至今仍未完备,要靠大家的。给你们半个月,把书籍整理了,然后开始编写蒙书。”
祝缨的算盘打得响,刘松年的家教,想必有不少启蒙的,安南只有一个识字歌,太单薄了。得从三人脑子里抠出点儿东西来。
接下来就是让她们帮忙,把自己拟的律条再看一看,主要是刘松年信里提到的“延续”问题,怎么样用更容易让士人理解、接受的词句,把“女户”的问题给解决掉,免得在这个时候刺激到朝廷,给自己惹事。
三人毕竟年轻,还以为祝缨体贴,既让守孝,又不耽误做事。她们姑姑姐妹一大堆,多半嫁为人妇,只有她们三个运气好,得到南下的机会,当然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当下卯足了劲儿,刘衍每天对着她姐牌位汇报今天又干了什么的时间都缩短了,交割完书籍就开始默写自己开蒙时怎么受教的。
匆匆半月过去,何月明等人早就离开了,三人也在幕府渐渐住得习惯了。
刘遨跟在祝缨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身后又添了两个尾巴祝彤、林戈,两人也住在府里,更喜欢读兵书,常缠着刘遨给她们讲解。刘遨不懂用兵,读起书来却是头头是道,三人凑在一处,也是其乐融融。
入冬后,府里又发冬衣,三人也与府里一样,她们自己又与丫鬟动手,将样式略修了一修,裁出腰身,更显窈窕。做完之后,心底小有忐忑,恐人说她。哪知穿出去一回,也无人指责她们在孝期里这般讲究,不合礼数,江珍江宝还要拉着她们问怎么改的。
刘昆小心地说“我比在家瘦了一点,冬衣太宽觉得冷,就贴体修了一下。”然后才是告知方法。
当天晚上,厨房就给三人送了宵夜,让她们多吃点,屯点膘。
刘衍把刘昆按在床上直挠她的腰“你不会说比在家里更精干了么明明是更胖了。”
笑闹中,日子走到了春节。三人不合适太热闹,与祝缨一起在房顶上喝酒,看满城烟火。到得次年出孝,祝缨将刘遨留在了身边,将刘昆派到了礼曹,刘衍送到了法曹。
她们除了整理书籍,也开始着手协助祝缨重新核定安南律法制度。刘衍心极细,祝缨偶有不在意的地方,她都一一剔除出来,务必要将阴阳尊卑的内容悉数更改。尤其在意家庭的伦理“内外”。
第一批公布的主要是刑律,先定刑罚,其余内容留待陆续公布。
安南诸项制度逐渐完备,学校书籍也丰富了起来。最让人着急的,反而是印坊的速度跟不上。项安在祝缨的授意下,通过自己的关系,在山外高薪诱了几个雕版师傅,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这一年,朝廷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姚辰英还是有些本事的,他又在西陲多年经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总算击败了西番。
但是据祝缨的线人回报,西番这次也抢了不少东西,不算大败。
祝缨对刘遨道“写个贺表吧。对了,为了表示庆贺,我决定给咱们幕府也添几个,你,先做祭酒,刘昆、刘衍就暂做个博士吧。”
刘遨心头一喜,又说“我们在安南有事做,领了圆章就好。朝廷的方印,只怕要生出事端来。我们的父兄日后还要起复,怕要受牵累。”
祝缨道“给你半天,再想一想。”
刘遨道“我写。”
很快写完了,祝缨道“再拟一文,告诉番将,已经议和了,让他老实点,不然等昆达回来了,我只与昆达赤交易。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是。”
次年春,安南与西番再次议和。祝缨下令让祝青君回来休养,把林风派过去坚守。
而发到朝廷的贺表,政事堂也给批了下来。刘遨讨了个巧,没写自己父祖三代,不然写个刘松年,什么就都不好说了。政事堂几位也背不出刘松年所有孙女、曾孙女的名字,祝缨所请的女官,他们都是闭着眼睛批的,以免她给大家找麻烦。
印绶到日,刘衍将自己的衣服放到了灵位前。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