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炼回来得比项安预想得要早一些, 他没等到三月便回到了安南。在北关入口处与苏晟见了面,就算是到家了。
祝炼走的时候带着长长的车队,押运粮草需要许多车马伕役, 这些人沿途吃饭都要自己带,粮车尤其的多。回来的时候车已经卸了,又有商人捎带了好些北方物产, 看得往来的商贾一阵的心惊坏了, 抢生意的来了接下来至少两三个月, 北货要卖不上价了
头脑灵活的商人已经频繁地对伙计、管事、子侄们使眼色快走,把手里的货抢先出手,能卖多少是多少。
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子还在问长辈“六叔, 他们要卖, 就让他们先卖呗。等过了这一阵, 咱们依旧照价卖货。现在折价怪可惜的。”
“六叔”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懂个屁教你的都忘了货压在手里, 钱呢你上哪儿找钱进新货没得货卖,上上下下都要吃饭的。等等等一样东西,人买了就不会再买,到时候砸在手里就等着哭吧一家子都要饿死了快走”
大商人还好些, 既有固定的渠道,也撑得住长时间损失,小商贩就尤其的着急。北关内,一阵马嘶人叫。
祝炼自己是不做买卖的, 他的岳父家是商人,他反而更避嫌一点。赵霁、郎睿, 反而会携带一些梧州、西州会馆的商人南下。苏晟笑吟吟地看着商队通过,仿佛看到钱哗哗地流进袋中,这些也是要收税的, 不过收得轻。
甭管在外面交不交税,进了安南,就算有官员跟着,也得交税祝缨自己打小就是个逃税的精怪,轮到她来管,当然不会让别人好过。
苏晟笑问祝炼“一路可还顺利”
祝炼道“路上顺利极了。家里呢”
“家里也好。姥前两天刚巡视过,从西州到你博州去的,莫要挂心你那里的春耕了。连同宿麦,都给你收了。”
祝炼的唇角一直翘道“咳咳,我又没问这个。”
“哦,姥从你那里出来,又绕了个圈儿,现在正在普安州。你知道的,姥近来在幕府的时间少了一点,更喜欢在外面转转。”
祝炼知道祝缨在普安州是干嘛的,顺势说“现在在哪儿我先去见她。”
“就在新屯那里。”
祝炼便让赵霁、郎睿先在关上停驻两天,自己只带两个随从去见祝缨。
祝缨与祝彤、刘昆正蹲在地头,她抓起一把土,捻了捻,说“还行。”地肥不肥,就是看土。这一片从开荒到现在,已经有一点模样了,比不得西州平原,却也好过一些山地。
祝彤、刘昆也有样学样,两人对种地了解得也不多,她俩是想给祝青君多一点留在刺史府的时间。祝彤本是在营地,府里人手紧的时候也被祝青君叫去帮忙,与刘昆更熟了。
两人看白翎总有点不太顺眼,可婚都结了,倒也不必处心积虑非要把两人拆开。新婚夫妇,也是该给人家一个比较安逸的环境独处。
祝缨一过来,两人把州里的其他事务推给祝青君,火速赶了过来,眼不见为干净。
她俩也不擅长种田,祝彤好一点,也不多,刘昆更只是看过而已。两人倒是能分得清野草、麦苗,但观察土地之类就挺陌生的了。仔细研究了一回,也只记住了眼下这片田的形态。
祝缨笑道“还是见的少了,多看看各处的土地,看多了,不用教你自己就能品出来了。”
刘昆道“北方春耕没这么早,农具也比这大些”
正聊着呢,祝炼过来了。
祝缨拍拍手,站起身来“好啦,这里就交给你们了,阿炼啊,二十五娘有家书不”
祝炼摇摇头,刘昆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又恢复了温柔甜美的样子。祝炼跳下马来“老师我回来了”
刘昆与祝彤都拱一拱手向后退开,只留下祝青雪侍立在侧。
祝缨道“瘦了。”
祝炼走了近了“气的。”
祝缨听了两个字就笑了“你以前脾气可没这么大啊。”
“以前得忍着,现在不用忍了,”祝炼嘀咕了一声,“那个皇帝您以前怎么忍的他亏得现在的相公们竟然还能恭敬。王相公他们着实不易。”
祝缨问道“王叔亮与施季行,变了吗”
“变老了一点,看似初心不改。”祝炼边说边将他们的信交给了祝缨。
祝缨将信拿在手里,又问“他们的身体还好吗”
“看着硬朗,也已有些老态。几位相公都见过了,冼相公也见了,他更老了,脾气愈发执拗了,王相公资历不如他,只能勉强压制一下。郑家去过了,还算安静。”
祝缨与他慢慢地走在田埂上,听他说着京城的点点滴滴,米价高了,人工反而没涨太多,看着依旧繁华,比安南大得多,总让人觉得有气无力的。遇到了四夷使者,因为有他们,正旦场面看着挺能安慰皇帝的。
金良夫妇过世了,金彪还好。郑熹两个女儿的家,也都去送了礼物,她们也都有回礼,还有些好奇祝缨在安南的情况。
又有一点宫中的消息,中宫据说是有孕的,因为朝贺的时候许多人都看出她体态不对了。皇子们有些躁动,哪怕是祝炼这样的蛮夷,也被与几个皇子有关的人接触过。祝炼都装作不懂,言必称蛮夷、离得远。不去掺和进这件大事。
皇帝想要扶植宗室势力的想法,被政事堂与勋贵们联手,无情地拒绝了。
祝缨笑道“封王就藩,必有许多僚属,或有从龙之功,怎么他们竟无动于衷吗”
祝炼道“姚相公说,没钱。”复将几个丞相的情况也转述了,又有陈萌说的立储的事。如今看来,反而不如让个傻子占着那个位子太平呢。
祝缨都听了,慢慢地说“你做得很好。这一趟辛苦啦,新修的这条路虽有用,离京城还是太远了许多大事反应不及。京中没有信得过的人安南也难以参与京中事,要时刻关注,消息不能断,要会验证、分辨。我的旧识逐渐凋零,以后就要看你们的啦。”
祝炼道“您何出此言呢庙堂之上啧安南总是安全的,咱们只管休养生息。等到他们出个圣君,咱们也不是现在的模样了,到时候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祝缨听他说得自信,也不点破“到时候”她未必还在。这样挺好,如果经营了一辈子,到最后晚辈还是依靠她,她会觉得自己像头到死都不能休息的老牛。
祝缨道“他们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自顾不暇。哎哟,他们现在别自乱阵脚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们还想撬别人墙脚呢”祝炼轻哼,上前一小步,轻轻说了皇帝撺掇自己的事情。再说自己并无此心“安南与中原是不一样的,他们不懂安南。我却知道他们家没人值得信赖。”
祝缨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同青君见一面,咱们就一同回幕府去。”
“是。”
祝缨不便在普安州常驻,祝青君心中不舍也只得送她离开。临别时,犹豫再三,询问祝缨“您看阿彤怎么样”
祝缨道“还可以。”
祝青君道“若是西边再有事,我能不能让她跟着去学着点儿”
祝青君自己在普安州走不开,只要不是大的战役,都不会用到她。一般西关都是各将校轮流过去,如今也不是大打,不过每季有一两个小摩擦。祝青君认为比较适合新人入手。
祝缨道“你很看好她”
祝青君道“她有天份。都说刻苦有用,然而想要刻苦有结果,也须先有一点天赋,一点儿没有,那是缘木求鱼,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她有,又肯努力,年纪也合适,比我小一些,正好不断代。
咱们练兵,士卒可以什么都不想,学会听令就行,吃饱一点、甲好一点、刀好一点,平时多教点武艺、布阵,上阵的时候都能显出来。将军不行,将军不上阵,很难懂战场的变化,不知道怎么下令。她得比这些士卒更熟悉战场。”
祝缨道“行。我看过不了几天,那边又得闹喽。她先留在这儿,要用的时候,我再调她。”
“是。呃”
“嗯还有什么事”
“这孩子很周到,很伶俐,主意也正。这些日子她管营里也做得不错,处理纠纷、断案都来得。我不想现在就让她只能做一个武将,我想让她多学些东西,她的安全”
“想栽培她”
“是,”祝青君道,“日后普安州又或者旁的什么地方,如果缺一个官长,能不能也让她试一试她功课也学得,事也做得,都不比人差。”
“这么早就定下她”祝缨很直接地问。
祝青君忙说“并不是就定下了,只是先考察。我已看了她这些时日,倒也可以。我与苏家小妹她们这许多人都在您身边许多年,文武都学。与她一般大的这些孩子,在幕府里也有几个,其他的人我还没有与她们长相处,请您一并掌掌眼。免得到时候现找,跟朝廷似的,青黄不接,什么鬼怪妖魔都能祸害人间。”
祝缨笑道“你有心啦。项安的事,你留意一下时间。”
“是。”
祝炼先回北关,会同郎睿、赵霁等人到了约定的路上等着祝缨。
祝缨回幕府没有带上祝彤,这倒霉孩子还得在普安州干活。郎睿、赵霁的精神很好,他们不像祝炼那样有许多的感慨,只觉得京城确实繁华,王、施等人很有气度,而陈放等人颇为高雅,可惜出了京城之后不远,百姓生活便显出局促来,很多地方不如西州、梧州等城,还有些零散的村落比安南的寨子也好不了多少。
赵霁摇头道“京城里的贵人们,但凡少浪费一点儿,百姓也能少饿死几个呢。都说民为国本,我看会他们也不在乎国本,真不怕亡国吗”
祝缨道“怕自然是怕的,不过不觉得需要珍惜百姓,反而是善财难舍,奢侈惯了,让他少吃一口都是不愿意的。饿死了人,自有穷人接着生,直到别人活不下去,拉他一起跳井。”
“短视。”郎睿有点俯视地点评道。
祝缨道“你不会短视吗”
“我肯定不像他那样”
祝缨道“那还羡慕京城贵人的生活呢”
“羡慕归羡慕,我又不傻”郎睿大声说。
祝炼发出了笑声,郎睿与他混熟了一点,策马过去挤他,两人闹成一团。祝缨在一边看着,心情尚佳。祝炼把话带到了,王、施也能拦住皇帝的蠢念头,这就足够了。安南这里,祝青君也很让她满意,孩子想得远。祝炼也不错,诚实,中肯。
一路回到西州,幕府里井井有条,刘遨、刘衍已经在着手编纂方志了,一切都不错。
除了没过多久,西番又出动小股部队撩架。安南这边也习惯了,通常是打一打,再轮换一次新人,练一练,一次摩擦就过去了。祝缨依约,把祝彤调往西关去。
文书依旧是刘遨拟的,她轻声问道“祝彤是不是太年轻了”
祝缨道“年轻吗打着打着就长大了。”
刘遨无语。
祝缨又说“叫她在那儿再守一年,回来先到幕府,捎上二十三娘一道去普安州,把二十五娘换回来。二十五娘在普安州采风多年,方志必有得写。”
“是。”
祝彤于是被调到西关,途经幕府,代祝青君送了给项安的贺礼,她自己也没能吃上席,率部往西而去。项安则按着卜好的吉日,在自己住处设宴,项乐夫妇与项渔、项渟以及要过继的女孩子项秀秀一同到了西州城。
祝缨与刘遨、苏喆等人都到了,项乐与苏喆等也是熟识,自有一番叙旧。项乐夫妇看女儿虽有不舍,却也含笑,又不能笑得太过。因为项渟是长房的儿子,原本是有计划过继的,哪知项安改了主意。过继给项安是有好处的,两房兄弟虽无心谋算,利益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祝缨看出来了,苏喆看出来了,刘遨看出来了,祝青雪等也都看出来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吃了一回酒,陆续离开。
回到幕府,祝缨对祝青雪道“你在我身边有些年头了吧”
“是,从您回到安南,有二十多年了。”
祝缨道“足够啦,你也该历练历练了。”
祝青雪吓了一跳“姥,您要赶我走”
“当然不是,你去把青叶叫来。”
“是。”
须臾,祝青叶跑了过来,祝缨道“莫慌,莫慌,喝口水,听我说。”
她要把祝青叶外放,也是放到普安州去,先在刺史府再去担任一地县令逐级晋升。把青雪调青叶的位置上,管着印鉴之类机密事务。
祝青叶问道“那您身边呢”
祝缨道“那不是有金苗吗”金苗是林戈、祝彤的同窗,就住在幕府隔壁的宿舍里。这是一个现年十六岁的男孩子,观其姓氏可知这是西州吉玛族的人,家里是在金矿上做工的。
祝青叶是有一点疑虑的,问道“林戈、赵霁他们,不是更好以前您用我们这些侍卫丫头,如今您是节度使,林戈、赵霁随侍,有谁能说什么且金苗年纪也比他们小,跟在您身边,不够操心的。”
祝缨笑道“你们不懂,赵霁有职司,现在外面缺人。林戈么,住在府里已经够显眼了,再带到身边,她伯伯要惊心的,恐会针对她生出事端来。你们,我尚且要派出去历练,留她做什么给她们这一批人呐,也分活去干。”
于是也如赵霁等人一般,分派了职司正式跑腿学徒。也有去帮刘遨抄书的,也有去各州县跑的,忙得不亦乐乎。林戈被祝缨派给了路丹青,林风与路丹青也熟,出身也相近,更能开解。
其中最出色者,依旧是祝彤。她在西关适应得不错,祝青君这一点看得挺准,她甚至深入了西番上百里,又好好地回来,然后画了个草图。一年之中,与西番交手数次,竟显出一点不辜负她那有勇士名头的生父的天赋来。
次年轮换回来的时候,将画的地图献给了祝缨。祝缨道“这个,禀你将军的时候,皮绷紧一点。”
祝彤低下头,缩了缩脖子,却不肯认错。
祝缨道“好了,回家看看你家弟妹吧。”
“是”祝彤这回高兴地答应了。
祝彤跑得轻快,整个幕府里的女孩子与别处都是不一样的,她们爱提着裙摆快走、小跑,四处穿梭。不时笑两声,又说两句,语速也比人快一点。只有在刘遨、刘衍面前会显斯文一点,也仅止一点。
跑没几步,她就放缓了步子,站住问一声好刘遨捏着一叠卷子走了过来。错身而过,祝彤又跑了起来。
刘遨笑着摇头,身上的担子很重,除了修方志、编书、教学,还有一个主持科考。她来便是与祝缨商量试卷的,近年来,附近颇有些读书人对安南感兴趣,虽无经世之才,识文解字的也有一些,安南倒也不拒绝,只是要一同参加考试。
刘遨改动了考试的内容,也不考诗词歌赋,乃是实务为主。“经”的部分,在内容上作了调整。但仍保留了一些旧题目“志同道合乃可行,这些题目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本心。硬背下咱们书本,也能答一答那些题目。可一遇到这些君臣父子,有人就容易露馅儿。
虽然有些奸诈,也是无奈之举。看他们答的这些东西,我才能知道新编的书还有什么没留意到的。也好改进。”
神态颇有点刘松年的风采。
祝缨托腮,看她小得意的模样,点头道“好。”
“那就这样定了”
“行。”祝缨说。
刘遨收起了题目,从祝缨桌上取了个信封装起来、封好,祝缨抱着手看她忙。粘好了封口,金苗捏着封邸报快步走了过来“姥,邸报。”
今天邸报最大的消息就是,皇帝给他的儿子们改封了。第三子封为齐王,第四子封为秦王,他第五子早死,第六子封作宋王,这三个是已经长大了的儿子,此外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这次都没有封爵。
从邸报上看,这些人也没有封地,依旧是在京中。
反是之前怀疑有孕的皇后,没有听说有什么动静,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了。离京城远,有时候确实不太方便,祝缨想。要让晴天多留意一下了。
将邸报交给刘遨,刘遨扫了一眼,道“也该封爵了。我去写贺表”
“不急,把你手上的事做完再写也不迟。别太累。”
刘遨哭笑不得“现在倒会体恤人了。”
祝缨正色道“当然,我一向体贴。”
刘遨总算明白,为什么祖父提起祝缨不时会露出一种切齿的神情了。她说“好,我去干正事儿。”
封王不算大事儿,安南照旧过日子。刘遨又主持选出二十人来,先到西州学校里教导一些事项,再分到各州县为官。这其中只有两个是外来者,一个是从北而来,一个是从东而来,都带了家眷。其余依旧是安南人。
刘衍替了刘昆,祝彤回普安,一年后年又轮替了一次西关。到祝彤再次从西关下来休整时,匆匆两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安南一切如旧,并无大事发生。
直到这一日,送邸报的已经过去了,中午时分京城又来了一位信使,系着白布,过北关时被拦下。
苏晟很是狐疑,问道“你这打扮,是什么意思”
来人道“陛下驾崩了。”
豁苏晟跳了起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