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疏正要陷入梦境,忽觉阴风恻恻吹拂过耳廓,恍惚间听见喑哑嗓音,蓦地痉挛了一下。
纤密眼睫掀开,她对上了一双晦涩如渊的眼睛。如果目光有实质,那么顾钦辞此时的眼神便像一张细密的网,牢牢束缚着被他注视的人。
宁扶疏在短暂的神经紧绷后认出了他,稍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顾钦辞只穿了一件贴身单衣与亵裤,幽幽反问“臣为何不能在这儿”
“这里是本宫的卧房。”宁扶疏脱口而出。
顾钦辞没有否认,甚至点了点头“臣与殿下夫妻一体,殿下的卧房就是臣的卧房。”
宁扶疏望着与她前后脚到玄清观的人,还不至于听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而兴许是顾钦辞的目光太具有压迫性,赋予人一种野性的侵略感,令宁扶疏不由得想起昨日。她眯起眼“你又莫名其妙闹什么别扭,难道要让那些事重演一遍么。”
“这话是殿下说的,可不是臣说的。”顾钦辞明知夜色太暗她看不见,还是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既然殿下有意,臣必当遵从。”
语罢,便伸出手,欲掀被褥。
宁扶疏撑起上半身,一把按住他作祟的手腕“顾钦辞,你是朝廷正二品侯爷,不是街边的地痞流氓。”
“地痞流氓尚能与妻子同床共枕,正二品侯爷却不行。”顾钦辞低声轻叹,“臣倒宁愿做个街头地痞。”
宁扶疏噎住,一时竟不知怎么接话。
但她知道,自己还没有想明白那些事,也就没做好和顾钦辞同床共枕的准备,撇了撇嘴道“街头地痞哪有睡如此锦被玉枕的富贵条件。”
“你若真要做那地痞,今夜便是找个勉强可遮风挡雨的角落歇脚,也该知足了。”
闻言,顾钦辞不知想到了什么,再度沉吟起来。一时无言,只余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淹没在山寺宁静里。
宁扶疏垂眸抿唇,丝毫没有松懈,压着男人的手反而越发用力。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心慌,在害怕,她宁愿顾钦辞胡乱说些有的没的。
人这一生,除却沉吟思索和梦游太虚的时间,剩下的,无非花在言与行上。
一个人不说话,便意味着他即将要做什么。
昨日之事仿佛清晰在眼前,足心莫名生出酥痒,棉被中脚趾蜷缩微勾。担心顾钦辞下一瞬就会握住她细腕,翻身上榻躺来她身边,或许再做些其他什么,宁扶疏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但出乎意料的,顾钦辞没有动,他只是轻轻应了声“好。”
随后,他比宁扶疏先松开了攥着被褥的手,高大身影站起来,笼罩下一片比夜色更浓稠的黑。宁扶疏听见顾钦辞的脚步声离她渐远,紧接着入耳的,不是木门开合声,而是一阵窸窣。
像褪衣,也像脱鞋。
再然后,又一次回归安静。
宁扶疏坐在床上,茫然眨了眨眼。
莫不成顾钦辞当真听了她的话,在这间能遮风挡雨的小静室中,寻了处容身角落歇息
不太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今日云层厚重,遮挡月光洒不到广袤大地上,屋外门廊亦没有燃着长明灯笼。宁扶疏看不见顾钦辞在哪儿,只能试探性唤他“侯爷”
“臣现在不是侯爷。”顾钦辞回话倒是快。
是无处可居的地痞。
宁扶疏下意识在心底接过后半句话,不禁哑然失笑。好歹是二十有一的人了,怎这般容易耍脾性,跟讨糖吃的小孩儿似的。
她又根据顾钦辞声音传来的方向辨别位置,似乎在西南角。那里有张长榻,专门供道士打坐悟道用的,因此没有被褥枕头。
这大冬天的,寒意浸在空气里,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真要在那儿睡上一宿,铁打的身子也该染风寒了。
且她刚才摸到顾钦辞手部皮肤微微透着凉,不似往常炽热滚烫。
宁扶疏认命叹了口气“上床来吧。”
她以为闹别扭的人得了她的松口必定急不可耐腾窝儿,可宁扶疏等了两秒钟,并未听见穿衣裳的动静。只闻顾钦辞声色淡淡地道“殿下说什么臣没听清。”
“没听清便罢了。”宁扶疏毫不留情戳穿他的小把戏。
侧身卧在长榻上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想靠近她,想抚摸她的气息,想描摹她的面容。
他听闻她来了玄清观,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又恶劣地以退为进,不惜卖惨装可怜试探她的态度,总算得到天神的施舍,和衣上了榻。
堪比火炉还暖和的温度靠近,宁扶疏觉得舒服之余,还有几分难言的不自在。
长久以来,两人有过狎昵暧昧,有过肢体接触,但好似每回都以剑拔弩张收场。这般和谐地躺在一起,今日是第一次,且似乎与欲`望无关。
顾钦辞甚至温声对她道“晚安,殿下。”
宁扶疏那颗不自在的心蓦地安放回胸膛里,同样应了声“嗯,晚安。”
她睡眠质量向来不错,入睡快,睡得也安稳。本担心身侧多了个存在感极强的人,会难以入眠。但不知是托了安息香的福,还是顾钦辞那句晚安太过温柔,不消片刻,她便睡得深沉。
只是睡梦之间,隐约觉得脸颊浮起细微瘙痒,嘴唇也擦过不可名状的湿润柔软的触觉。
反倒是顾钦辞毫无困意,格外清醒。他侧身枕着手臂,一双鹰眸似能穿透深夜。目光落在宁扶疏脸上,静静端详她眉目舒展,纤长微翘的睫毛在眼睑扫出一片小阴影,两瓣轻轻合着的唇水润如沾了晨露的娇艳鲜花。
一直都知道她好看,大楚第一美人的盛名实至名归,如今更是怎么都瞧不腻。
顾钦辞嗅着淡雅的安息香一丝一缕,若有似无,这个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他缓缓伸出了手。指尖触到的皮肤透着些许微凉,细腻如雪,但更像宁扶疏给他的那块玲珑美玉。
冰凉玉面染上他滚烫指温,融化成一汪春水,柔软得似要将他的手指与魂魄都要吸进去一般,惹人贪婪,舍不得离开,于是情不自禁向下。
沿着颌骨弧度,游走到脖颈曲线,像是拨弦奏琴,爱抚着每一个美妙的音符。
从未离心底的渴望这般近过,他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心脏泵压向神经的血液冒出沸腾的气泡。他可以轻而易举握住她的天鹅颈,用完全掌控的姿势拥抱他的殿下,抚`慰他求而不得的贪婪。
一念之差,顾钦辞的动作到底是停下了。唯余喉间溢出一声克制的低哼,混杂在如雷似鼓的心跳声中,漫过无尽黑夜。
他反复告诫自己,他不能。
绝不能惹他的殿下不开心。
他不仅要宁扶疏,更要宁扶疏爱他。
落在女子肩窝的手最终替她盖好被褥,不让一丝寒风渗进去。然后捻起两绺宁扶疏铺开枕面的秀丽长发,绕在指尖揉搓,弄得凌乱。
再将这些细碎发丝拨到宁扶疏双颊,尽他所能摆出最乱糟糟的样式。
罪魁祸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嘴角咧出满意的笑意,在宁扶疏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大楚第一美人是他的,只有他能看。
晚安,我的殿下。
一个是内廷教习嬷嬷教出来的睡姿,一个是野外安营扎寨养出来的睡姿,睡着后便格外规规矩矩,阖眼时什么样子,睁眼时依旧什么样子。
只是宁扶疏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徒留被褥上一阵余温。
顾钦辞当是刚离开不久,可她毫无印象。恍然意识到昨晚那一觉似乎是近些时日中最香甜的,许是因为没了心力交瘁的朝政,又或许是借了顾钦辞身上火人般暖意的缘故,无从分辨。
梳洗过后,两人一同用过道观里的清淡早膳,随之燃香祈福、抄写道文。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沐浴焚香,清心虔诚。
这天,宁扶疏去听观里老道长讲道学,顾钦辞自然陪同。
甫一走到前院,却撞见了杨子规。没穿金吾卫官服,身后跟着两名小厮。
顾钦辞从他的言语中得知,尚书大人病了,没说两句话就咳嗽不已,昨晚半夜醒来喝茶,甚至咯出了血。杨子规今日恰逢轮休,便来玄清观为父亲祈福。
杨尚书和武康侯乃莫逆之交,否则当初也不会把年仅十多岁的儿子丢去顾延手下历练,这是好友之间的相互信任。
如今杨尚书病重,顾钦辞不论是出于后辈对长辈的敬重,还是出于替远在北地的父亲尽一份友人心意,他都该随杨子规一道进香祈福。
待一切结束,已是正午时分。杨子规还需要回府照顾父亲,不能久留,匆匆告辞。
顾钦辞望着他翻身上马的身影,临时将人唤住“对了,有件事想托你帮个忙。”
“你说。”杨子规坐在高头大马上回头。
“我想要几册书画。”顾钦辞含糊其辞,“上次跑遍城中书肆也没买到,想来想去只能来问你要。”
“什么书画这么罕见”杨子规道,“你说说看书名,我让手下人去找。”
“也不是多猎奇的东西。”顾钦辞负手站在那里,一本正经道,“就是这段时日我和长公主都会待在玄清观,长夜漫漫,总得看点应景的书册。”他意味深长“懂了吗”
杨子规点点头,大概是明白那么个意思了。
旋即又道“对了,前段时日公务太忙忘了问,你如今和长公主,怎样了”
这说的是那日同逛朝暮阁,顾钦辞说漏嘴爱慕长公主。对杨子规而言算得上惊世骇俗的事,他方才见到两人同进同出,一颗八卦之心立刻被点燃,忍不住打探。
顾钦辞微一愣怔。
想起自己至今没送出去的翡翠镯。
“你刚刚不都看见了吗。”他敛下眸色,炫耀道,“她粘我得很,晚上非要和我睡一间房,要不我怎么会迫不及待地找你要书画。”
杨子规原本只是略微感到奇怪的神情,慢慢变成见了鬼的古怪。
朝歌长公主殿下,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长公主殿下,把后院面首当玩物呼来喝去的长公主殿下,会撒娇粘人
这话说出去,满朝文武兼金陵权贵,谁敢相信反正他杨子规不信。
顾钦辞对上他质疑的目光,非但不心虚,反而“啧”了一声“我跟你说这些作甚。你又没夫人,想必不会理解本侯的心情。”
“诶,但是我可以先跟你说一说。这娶妻啊,就得选长公主这样的,蕙质兰心,钟灵毓秀。娇妻在怀的感觉,怎么说呢,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杨子规握马缰绳的手逐渐攥紧,嘴角抽搐。他究竟为什么要在大冬天扛着冷风挨着冻,听这家伙说这些东西。
行,娇妻在怀是吧。杨子规默默在心底记仇,打算改明儿就把顾钦辞的话一字不落告诉长公主,看这人还能不能这么洋洋得意。
被迫吃了满肚子狗粮的人一夹马腹,骏马立时如离弦之箭跑远。
顾钦辞强调“别忘了给我找书画。”
“放心吧,差不了你的。”杨子规翻了个白眼,声音随风入耳。
嫌弃归嫌弃,但不影响他跟顾钦辞过命真兄弟的交情,一入皇城就把事情吩咐给手下亲信去办,特意叮嘱务必找仔细些,能多找几本就多找几本,尽快送去玄清观给熙平侯。
亲信不敢怠慢,拿着杨子规的令牌翻遍宫内藏书阁,还真找到不少熙平侯想要的东西。他踩着城门下钥的时辰奔往玄清观,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装满书画的包袱交到了熙平侯手里。
顾钦辞没回静室,而是在后山找了一片无人经过的旷野,拆开沉甸甸的包袱。
借着最后一抹昏暗天光,他看见拿在手里的书籍边页泛黄,颇显老旧。封面本该写书名的地方也被磨损,瞧不清字迹。
顾钦辞心想,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春宫秘戏上不得台面,尤为世间正经读书人所不齿。因此肯画此图的文人不多,欲念丛生的俗人却多,今日在你手里欣赏两页,明日到他家中观摩一番,相互借阅,难免损坏得快些。
咚咚咚,他耳边充斥着一下盖过一下的剧烈心跳,快得恍似下一刻就会跳出胸膛。寒凉晚风拂过山岗,手心反而渗出涔涔汗液。
顾钦辞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第一页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画像,他怀着求知好学的心态,逐字逐句看过去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这是
先贤留下的遗世孤本道德经。
顾钦辞幼年被武康侯关在府里读书的时候,便跟着先生念过此书,必不可能认错。
杨子规怎么给他这样一本东西顾钦辞将古籍合上,心想必定是方才那位亲信整理手册时不注意放错了。这么一大袋的书籍,偶有混淆也情有可原。
于是他又抽出第二本。
开篇仍是满目文字虚无形,其冥冥,万物之所从生
顾钦辞不满十岁就能倒背如流的黄帝四经。
他眉峰越皱越紧,却倔强得不肯信邪,翻开第三本,这回不从扉页开始看了,直接凭手感随机翻到中间位置,总算看见画了。
经幡在侧,一副道长闭目静坐的画。
顾钦辞心底燃起的火苗彻底熄灭,连烟都不呲一下,灭得无比干脆。
他寻思着,自己对杨子规的表述分明挺准确的冷夜寂寥,他与长公主共卧一床锦被,夫妻之间该看的应景书画,不是秘戏图还能是什么
道文孤本吗。
作者有话说
顾狗大冤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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