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辞你混账”
颤栗声线混杂浓重鼻音。
她双手腕骨被顾钦辞握着,又缚上一件硬质物什,比冬夜空气更寒凉的温度紧紧贴着皮肤。
宁扶疏想起以前看小说时,书中总会出现的一个情节囚`禁。
那是一种再也看不见阳光明媚与月色皎洁的生活,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只属于繁华尘世。而她成为他人掌控的附庸,失去自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没想过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愤怒逐渐涌入她的头脑,但更多的,是充斥满心脏的委屈。
水雾霎时蒙住眼睛,使黑夜摇晃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凝成泪珠,仰望着床板也盛不住。
许是已然在顾钦辞面前哭过一次,因此眼泪也变得没有沉重的包袱。泪水很快溢出了发红眼角,滚烫的、晶莹的、斗大的,砸在白玉枕面。
“啪嗒”一声,如清泉拍石,珠落玉盘。
“殿下怎么哭了”顾钦辞的嗓音依旧是那样轻柔,屈指细细拭去她的眼泪,“是臣弄疼您了吗”
宁扶疏眼泪掉得越发凶猛,“啪嗒啪嗒啪嗒”接连不断许多声,似雨打芭蕉,古琴拨弦,像忽而倾盆的骤风急雨,将男人袖袍打湿成深色。
顾钦辞怎么擦都擦不完。
尽管宁扶疏用贝齿咬住下唇,却仍然有哽咽啜泣声溢出,像针尖扎着心头肉,连绵不绝地泛起尖锐刺痛。顾钦辞深吸一口气,松开了钳制宁扶疏的手,将人按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殿下别哭,臣会心疼。”他温热的手掌顺着女子飘香墨发轻抚,拍着后背哄得耐心。
宁扶疏这晌并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更不想嗅到他的气息。双臂被迫举高良久,早已酸胀泛出痛意,一朝得以放松,当即失去所有力气,动了动。
但这一动,她倏尔怔住
哭势不由自主地减小。
她的手,是自由的。
且只有左手腕部扣着明显的异物感,却并不使人感到压迫笨重。
她能来回运动自如,方才萦绕耳畔的铁器铿锵声响反而没有了。
“你,给本宫戴了什么东西”宁扶疏闷声,疑惑脱口而出。
顾钦辞捧起她的手。
宁扶疏定睛,一抹通透莹润的翠色穿透子夜昏暗撞入眼底,浅薄月色折射出溢彩流光。
只听顾钦辞郑重其事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也不算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就是我接到赐婚圣旨那天,母亲留给我一只翡翠玉镯。”
“说是顾家的规矩,无论娶回房中的是何人,这镯子需得交给心中真正的妻子。唯此一只,无愧于情。”
宁扶疏的眼泪彻底止住了,嘴唇反复张合,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滴危险警报解除,新数据生成
顾钦辞,怒气值骤降,再次清零
神出鬼没的系统突然又冒出来机械音。
“可我刚才明明听到那那声音”宁扶疏愣了神,恍恍惚惚之间,原本想在心里问系统的话,不经意说出了口,落进顾钦辞耳里。
“臣倒是想那样。”顾钦辞喑哑笑道,“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地一意孤行。”
虽然脑海中幻想出的画面令她心有余悸,但宁扶疏不得不承认,那才更像是顾钦辞的作风。
“可臣如果真的做了,殿下会生气,会恨我吧。”却听他续道,顾钦辞的语声中,无奈与压抑不知哪个更多一些。末了,他低低叹出口气“殿下,臣既爱你,便不会伤害你。”
语罢,又是一阵漫长的无言与沉默。
宁扶疏未干涸的眼泪挂在下巴尖,顾钦辞像对待玉润珍珠般,用指骨温柔拭去。然后将她戴着玉镯的那只手放进被褥中“睡吧。”
“不然明日醒来,眼睛该肿了。”
宁扶疏肩头皱乱的被角也被他拢好,透不进一点风。冰凉翡翠逐渐生出暖意,沁入肌肤。
她维持着躺靠顾钦辞怀中的姿势,良久没有挣动。听他胸膛下心跳沉稳有力,自己思绪也渐渐平息澄静下来。这一刻,宁扶疏比任何时候都相信,顾钦辞对她动了真心。
并非由于这只手镯,而是因为他的克制。
冲动与放肆很容易,困难的是,克制放肆的冲动。约束她之前,他先约束住自己。
无端有一丝隐秘的窃喜,如雨后春笋冒出鲜嫩芽尖儿。
顾钦辞抬手靠近唇边,抿去了那滴泪。自是咸的,他却品出一丝淡淡的甜。
宁扶疏在不知不觉间入眠,后半夜骤有狂风大作,如鬼哭狼嚎拍打门窗与屋檐。她却安稳无梦,一觉天明,竟是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格外好。
翌日清晨睁开惺忪睡眼,看见的不是绣花帐顶,也不是雪白墙壁。顾钦辞睡意正熟的眉目靠她这样近,晨曦微光倾洒幔帐,清晰可见他鬓角有几缕碎发,胡须却收拾得很干净。
再凑得近些,隐约能闻见淡淡松柏清香自他襟领散发,是他熏衣常用的香料。
宁扶疏慢慢收回搂在他腰上的手,不欲将人吵醒。便是这时,顾钦辞睁开眼,清澈眸光与她迎了个四目相对。
“”宁扶疏意识到,这人其实早醒了。
再收手的动作则略显急促,抬起脚尖轻轻踢在顾钦辞小腿上,催他起身下榻。换作琅云与琳絮进屋,伺候长公主梳妆打扮。
待她推门而出,顾钦辞始终站在屋外廊檐下。他道“殿下您瞧,下雪了。”
宁扶疏顺着他的话音抬头远望,银蓝色的天空果然飘着一点点纯白,零零落落,似洁白无瑕的细碎琼花坠下玉树枝头,翩跹着、盘旋着,风一吹,拂落手背,送来丝丝寒意。
金陵地处江南,多雨而少雪。
从立冬至立春,不见纷纷白雪是常态。就算偶遇凛冬,也多是雨雪交杂,雪花落在地面,下一瞬就融化在潮湿雨水里,极难堆积出皑皑白色。
像今年这般,刚逢冬至便降雪的年头,实属罕见难得。
宁扶疏没穿越前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鲜少见到壮阔雪景。因此如今虽只有小雪簌簌,也足够使她惊喜,明亮杏眸装进了微烁星光。
“瑞雪兆丰年。”她笑道,“来年定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头。”
只是既下了雪,他们便不宜继续待在玄清观了。若崎岖山路积上雪,平添泥泞潮湿,马车行着甚是危险。
想着明天就是冬至,宁常雁携领群臣祭天,大设宫宴的日子。宁扶疏原本计划掐准开宴的吉时入宫,但瞧如今这情形,只怕多拖一个时辰,他们就有多一分被困在山上的可能性。
为了不耽误她进宫赴宴,更不耽误她动身回封地,宁扶疏当即去向老道长辞行。
趁雪还没覆盖山路,匆匆下山。
冬至祭天意在祈风调雨顺,愿国泰民安。在楚朝,这比岁除封篆的意义更大。
待祭典结束,君王又于章华台设宴群臣。后宫嫔妃、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皆须出席入宴。从宫门到章华台的甬道上,脚印深深浅浅嵌在雪地里,杂乱无序。
辉煌殿宇内,靡靡之乐起,编钟震撼寰宇,丝竹悠扬婉转,舞姬水袖翻飞,袅娜曼妙。
碧玉樽中琥珀酒,琉璃盘内食如画,蟠螭灯下笑语欢。
但顾钦辞是个俗人,在他这里,钟鼓不如馔玉,再赏心悦目的歌舞,比不上能填饱肚子的佳肴。甫一入席,他就动起了筷子,吃菜的速度比尚食局宫女添膳的速度还快。
而时下宫宴夫妻不同席,宁扶疏的坐席在他左边一位。以至于她前一眼看顾钦辞,面前桌上还摆满山珍海味,只隔了和沁阳大长公主说几句话的功夫,再看后一眼,那席面霎时像遭了鼠患,洗劫一空。
宁扶疏抿抿唇,将自己桌上的餐盘递了过去,生怕他不够吃似的。
顾钦辞见状,忽而笑了一声“殿下这算是要拿自己的口粮养臣”
“爱要不要。”宁扶疏嘀咕着别开脸。
“臣要。”顾钦辞当即长臂一伸,却是顺走了宁扶疏席面上另一道膳食。他道“但臣要这个,酒酿蜜汁八宝鸭,殿下吃不得。”
这下,宁扶疏也弯了眉眼,展颜莞尔。
像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收回手后,右手抚上左臂腕部,转动着那只翡翠玉镯悠悠把玩。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道,“一会儿沁阳姑姑会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你也趁机寻个借口退宴吧,跟着姑姑的马车出宫,还能和顾大将军一起过个冬至节。”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这都是宫里的习俗。而对于寻常百姓,冬至这一天便如同春节那般,一家人围坐红泥小火炉,煨一壶绿蚁新醅酒,话家常、吃馄饨,提前过个小年。
顾钦辞和顾钧鸿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他们合该一块儿过节。宁扶疏若将人拘在宫里,忒不厚道。
顾钦辞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没说什么,点头答应。
宫中盛宴自未时过半开始,直到戌时宫门下钥才将将结束。宁扶疏在罢宴后又去寻了小皇帝,告知他,自己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朝歌。
今年金陵的冬日太冷了,她自幼畏寒,想换个地方过冬。
提及体质畏寒,就是提及少年时朝歌长公主为救护宁常雁性命,且保住他太子之位牺牲服毒。饶是小皇帝再冷血,这也是他此生无法偿还的恩情,不得不允准。
他让方缘贵拿来一只锦盒,打开金锁,内里躺着一只红玉手镯。
“这是西域去年进贡来朝的红玉,朕瞧着料子顶好,又是皇姐最喜欢的颜色,便命尚功局打磨成了这只手镯。继而用香料浸泡一年,使之生香馥郁。”宁常雁道,“算作朕送给皇姐的道别礼物。”
“谢陛下赏赐。”宁扶疏伸手去接锦盒。
宁常雁却突然在半空牵过她的衣袖,说道“朕帮皇姐戴上吧。”
他掀起宁扶疏华服广袖,蓦地,目光被一只色泽碧绿的翡翠镯吸引,不由得动作微顿“这”狐疑抬眼“皇姐怎么戴起翡翠了”
在宁常雁印象里,他这位姐姐生得美,更爱美。平素里喜黑不喜棕,喜红不喜绿,原因很简单,觉得后者过分成熟老气,所以向来不穿黑袍,不佩翡翠。这件物什,不像长公主的审美。
宁扶疏无视他眼底探究,淡淡道“觉得喜欢,便戴了。”
宁常雁默了默,才续道“朕听说,一只手戴两只镯子容易磕碰出划痕,白白浪费了好料子,皇姐不如把这只翡翠镯摘下来。”
宁扶疏却说“那就戴右手吧。”
小皇帝接连被驳了两次面子,脸色不禁阴沉,竭力敛藏眉间阴翳,伪装出嘴角微扬的模样。
“好,听皇姐的。”他说着,借绢帕丝滑,将芬芳四溢的红玉镯戴进宁扶疏的右手。
如今的姐弟二人各怀心思,彼此间也没什么体己话好说,又相互客套了三两句,宁扶疏便行礼告退。
走出御书房已是暮色四合,天上的雪飘然似鹅毛,比白日里更大了。
迎面遇见杨子规,今夜正轮到他值守内廷。宁扶疏受过他的礼,径自往外走。
“长公主殿下。”杨子规蓦然叫住她。
宁扶疏回头,因着先前运送北境辎重与查抄赵参堂府宅时有过不少联系,两人的关系比点头之交稍稍近一些。
杨子规道“那日在玄清观上,驸马对臣说了几句话,正与殿下有关。”
“殿下想不想听”
宁扶疏眉梢微挑,示意他说说看。她还挺好奇,顾钦辞在外头,是如何评价她的。
杨子规在长公主和好兄弟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记仇,年近二十了还没娶妻,吃不得狗粮。当即把顾钦辞那日的话,一五一十复述。吐字时,着重强调了“娇妻在怀”四个字。
宁扶疏捧着暖炉的手指倏尔一颤“他真是这样说”
杨子规恭敬道“臣不敢欺瞒殿下。”
不知为何,宁扶疏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能想象出顾钦辞说这话时得意昂起下巴的神情。
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的驸马,忒好面子。
别过杨子规,宁扶疏忽而漏出一声轻笑,嗓音带着几分浅浅的愉悦。好像顾钦辞总用一些奇怪的方式,让她感受到他的爱意,像小猫爪子不经意挠过掌心,又酥又痒,很是奇妙。
天地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遮蔽住碧瓦飞甍的金碧辉煌。
雪地湿滑,宁扶疏小心翼翼地走下九十九级汉白玉阶,双手揣在羔羊绒毛缝制的手暖中,使了些蛮劲儿,硬生生将刚戴进右手腕的红玉镯摘了下来。
一只手戴两只镯子不合适,两只手各戴一只镯子也显得古怪。二选其一,她不要宁常雁的。
且那红玉艳得如血一般,顾钦辞也不喜欢。
思绪冒出来,宁扶疏猛然愣怔,她为什么会考虑顾钦辞的喜好。
摇摇头,将念头抛出脑海,继续专心走路。
可似乎应验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有些人真就忆不得,思着念着,他便出现在了你眼前。
高台石阶下,茫茫雪帘后,长身玉立着一个人影,手中撑着二十四骨的素面纸伞。紫金冠将高马尾束在脑后,风盈满袖,玄黑衬着雪白,宛如柳絮杨花间最显眼的存在。
顾钦辞走上前,将伞撑在宁扶疏头顶,无比自然地替了琅云的位置。
离得近了,宁扶疏才看见他肩头覆有些许潮意,执伞柄的那只手皮肤干燥,被凛冽寒风吹出皲裂细纹,不知在冰天雪地中站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顾狗嘿嘿,接老婆下班。
疏疏谢邀,刚接到你同僚对你的举报信。
悄咪咪地说明天安排顾狗给疏疏侍寝,有小可爱期待吗
关于顾狗的人设,口嫌体正直傲娇是毋庸置疑的,至于病娇,我最初设定的就是轻度病。他会有很多疯狂、放肆、偏执的想法,会有极端的占有欲与嫉妒心,会爱疏疏到非她不可、无法自拔,也会内心不断挣扎撕扯。但他吸引疏疏的地方不在于他的病娇,而是克制与隐忍。
哪怕他生出再病态的念头,可他最终面对疏疏时,都会把疯狂咽下,哪怕再苦再涩也通通自己咽下。约束对方之前,先约束住自己,才是顾狗最大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