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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6章 誓中结
    送出的手链,不是谭尽暗恋故事的结尾。

    他被自己第一志愿的大学录取,那所大学和林诗兰要去的大学离得特别近。就算她去向大城市,谭尽仍旧追随着她的脚步。

    送出的手串,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原本是那样的。

    同年的7月中旬,南屿市遭遇特大水灾,雁县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雁县地处低洼,背靠大山,三面环水。

    洪灾期间,山洪爆发,雁县通往外界的道路桥梁被尽数冲毁。全县断电断粮,救援工作难以进行。

    避难的雁县居民,几乎全部躲进了地势较高的石化厂。

    谭尽的父母在逃难的路途中,与谭尽失散。他们担惊受怕地呆了两天,以为儿子已经凶多吉少。

    第三天,新一波避难的人来了,谭尽也在其中。

    他不仅没死,还救了一个女孩回来。

    林诗兰在水灾中失去了母亲。谭尽找到她的时候,她被困在一辆小轿车的车顶,神情呆滞。洪水淹到她的脚腕,她却不肯离开那辆车。

    “我妈让我等着她回来。”林诗兰对他说。

    谭尽四顾,轿车周围已是一片汪洋。他狠下心,将她拖上自己的浮板。风雨飘摇,她伏在他的肩头,哭声撕心裂肺。

    石化厂里呆了不少的人,这里却没有存储的食物和水。

    雁县宛如一座孤岛,大家焦急地等待着,没有人知道救援何时能够到来。雨声不绝于耳,对死亡的恐惧在人群中蔓延。

    被谭尽带到石化厂后,林诗兰一直呆在角落,一言不发。

    期间,有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路过她。没人注意她们的时候,女生往林诗兰的手里塞了半包饼干。

    那人是谭尽的同班同学,苏鸽。

    三模作弊,被全校通报后,苏鸽再没有在镇子上露过面。奶奶死了,爸爸被她亲手推进井里,苏鸽本来也不打算活过这个雨季。

    呼啸的狂风暴雨里,人人自危,唯独苏鸽气定神闲,面容镇定。

    她借着给饼干的时机,看清了林诗兰的样子。

    她正看着地面发呆,脸蛋白白的小小的,长睫下的阴影让苏鸽联想到蝴蝶破碎的翅膀。

    原来这就是谭尽喜欢的人,他拒绝她告白的原因。

    苏鸽停留了太久,林诗兰抬起头。

    匆忙将饼干往她手中一塞,不等林诗兰说话,苏鸽便走开了。

    次日,水位暴涨。

    雁县附近发生巨型滑坡,河道下游,涨起的水迅速倒灌,淹入镇子。

    房屋塌陷、道路分崩离析、树木连根拔起,被冲走的人们漂浮在大水中无异于一颗小石子泥水卷起它所看见的一切,无情地带走。

    滚滚洪流涌进石化厂,无措的人们被迫往厂里的更高处逃。

    谭尽走在林诗兰旁边。他淌着水,加快步伐,留心观察着升高的水面。

    突然,他听到队伍前方的爸爸急促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抬眼的那一刻,耳朵也接受到信号。

    谭尽用尽全身力气,把林诗兰往身后重重一推。

    洪水冲毁了石化厂的设备。仪器内部突发短路,储存在管道中的大量易燃原液被瞬间点燃。

    霎时间,整个厂子沦为焚化炉。

    林诗兰看见,石化厂高高的天花板。她仰面向下倒去,一串爆裂橙色的火团在她的眼前炸开,下一刻,厚厚的灰色烟云模糊了视野。

    哭声,尖叫。

    眼泪,血流。

    上面是烫的火,下面是冷的水。

    苏鸽从楼梯摔下来。

    由高处往低处坠落,她想起春节,家家户户燃放烟火。

    天空中的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掉下来,落进下面的一口大锅。锅里的水被火燃沸,许多白色的饺子于水中沉沉浮浮。

    死是黑色的。

    黑色的水流压住她的身体,裹着她去往更深的黑暗。

    肺里的空气用尽,她生命即将消散的前夕,一股微弱的力量逆着洪流扯住了她,而后,生生地将她拽了回来。

    苏鸽睁开眼睛,看见林诗兰的脸。

    林诗兰的两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因为极度用力,表情扭曲。她很想告诉林诗兰不用花费那个力气啦。

    一张嘴,苏鸽吐出了一大口的血水。

    林诗兰不断地与她说话。穿透了风雨声,她温暖的话,落进耳朵里,如此清晰。

    “再坚持一下,我拉你上来。”

    最终,林诗兰成功把她拉上了铁质爬梯。

    设备平台窄小,原本是给工人短暂休息的地方,现在却容纳了三个人林诗兰、苏鸽,谭尽。

    石化厂的爆炸,得谭尽相助,林诗兰只伤到了皮肉。而苏鸽和谭尽,都被大面积烧伤。

    谭尽最初是有意识的。他和林诗兰一同被汹涌的泥水冲走,皮肤剥落的剧痛使他能保持清醒,找准时机,谭尽抓住了大油罐外层的铁爬梯。

    林诗兰扛起脱力的谭尽,带着他爬上了设备平台。

    他的伤口血流不止,整个前胸血肉模糊。

    “不要死。”

    冰冷的雨水打向她的脸,林诗兰解下自己的外衣,手忙脚乱地缠在他身上。她的手被血染红了,血是温热的,他的伤口暴露在外,触目惊心。

    “求求你,不要死。”

    他合着眼,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她的话。

    石化厂冒出浓烟,脚下浑浊的水流湍急,水飘着腐烂的家禽、塑料、车、树枝、锅碗,还有很多很多死人。

    雨水打向他们的身体,锋利得像针。

    林诗兰抬起手臂,擦掉脸上的水,试图从水里打捞起一件有用的东西,能缓和谭尽的伤势。

    她发现浮在水面的校服,是那个曾经给过她半包饼干的女孩,她在朝着他们的方向飘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林诗兰救起苏鸽,将她连拖带拽地扯上设备平台。

    苏鸽的眼睛睁着,她平躺着,面朝天空。

    女孩的瞳色淡,她的眼睛空空的,望进去,像望着一颗玻璃珠子。

    林诗兰看见她的嘴在动,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微不可闻地叫着“妈妈”。

    血顺着嘴角流下,苏鸽的鼻翼微微翕动。她眼睛张得大大的,林诗兰帮她捋着粘在脸上的发丝。

    “这里,曾有一棵树,很大的树。”

    “妈妈说,信念有能量”

    她的眼里有深深的怀念。

    眸中焕发的光彩,稍纵即逝。

    苏鸽的喉咙,发出难受的咕嘟声。

    “只要足够虔诚就能,祈祷,一场雨。”

    嘴唇发抖,痛苦终于不见了。

    她露出一个轻轻的笑容。

    一滴雨水,滴入她的眼睛。

    苏鸽没有眨眼。

    她死了。

    谭尽睡了一会儿。

    被哭声吵醒,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天黑了,石化厂的火不再烧了。

    四周漆黑,他们被水流声与雨声包围着。

    一个温暖的身体抱着他。

    见他动了,林诗兰哭声更大。

    他们的处境不乐观。

    涨起的水位不断逼近他们所在的设备平台,要想不泡在水里,必须再往上爬。而头顶的梯子遭到灾害损坏,已经断裂,他们去不到上一层。

    她急切喊着他的名字,确认他的醒来不是自己的幻觉。

    谭尽动了动,指腹揩去林诗兰眼角的泪。

    “我还没有死,没想到吧。”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说冷笑话。

    林诗兰没笑。她把自己嗓子哭哑了,说话像得了重感冒。

    “都死了,全部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们。”

    “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

    “放心,我不舍得死”

    他声音小,却仍有平日里那股轻佻随意的劲。

    “刚考上大学呢,我考个一本容易吗很快,我又能跟你一起上学了。所以,我必不可能死,我可不想你变成我嫂子。”

    林诗兰停止了抽泣,脑袋懵懵的。

    “我、我成你嫂子怎么了,你要不要这么讨厌我”

    谭尽扑哧笑了,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我喜欢你啊,白痴。”

    他的双眼,盛满亮晶晶的星星。

    她惊讶地盯着他。

    她根本不知道

    林诗兰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你才是白痴。喜欢我,为什么不跟我说”

    “因为,你喜欢我哥。”

    他的体温越来越低。

    林诗兰担心他晕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我只是喜欢他的课堂笔记。”

    “哈哈哈”

    谭尽一边大笑一边失血。

    “你别笑啦。”

    伤口恶化严重。袭来的疼痛,使谭尽再度闭上眼睛。

    没有时间了。

    再睁眼,他精神似乎好转了许多。

    手抓紧身后的栏杆,谭尽撑住自己站起来,直起腰。

    解开身上的衣物,系住他们头顶的楼梯,他个子高,换她的话根本够不到。这个步骤,谭尽完成得又好又快。

    “该走了,林诗兰。”

    “你先踩着我的肩膀到上一层,然后拉我。”

    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蹲下来了,等着她。

    林诗兰按谭尽说的做,她踩着他的肩,被他送到了断裂的梯子旁。他系上的衣物被她作为借力的踏板,而后,脱离他的肩膀,林诗兰凭借自己的力量往上爬。

    风在耳边嘶吼,她被吹得摇摇欲坠。

    林诗兰不敢停下,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上一层的设备平台。

    她抓住护栏,探出半边身体,朝谭尽所在的位置伸出手臂,只等他跳起来,抓住她的手。

    “谭尽,谭尽,快来。”

    看不见下面的情形,林诗兰慌乱地喊着他的名字。水要漫上来了,他怎么还没动作

    谢天谢地,他回话了。

    谭尽慢悠悠地说“你先呆着,我歇一歇。”

    他的声音听上去太虚弱了,林诗兰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不抓住我的手,我要跳下来找你了。”

    “别啊。你得在上面,留着力气,拉我上去。”

    谭尽的回应,没能使她平静。

    林诗兰的心悬着,理智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里好黑好冷,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不要留我一个人,我活不下去的。”

    急流拍打着油罐。天地间风雨嘈杂,又静得可怕。

    “不会留你一个人,我陪着你。”

    他的嗓音温柔,像虚假的梦幻泡泡。

    林诗兰不傻。

    不肯接过这颗虚假的糖,她泪眼朦胧。

    “不能骗我,你发誓。”

    “我发誓。”

    谭尽举起三指,直指天空。

    乌云压顶,狂风卷起大团灰云,云后电光熠熠,酝酿起新的风暴。

    他的话发自肺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林诗兰,无论发生什么,我发誓,我会永远陪着你。

    “你也发誓”

    庞大的洪流带走他的尾音。

    时间在此刻停驻。这方天地只剩他们,只有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谭尽要说的话,她听见了。

    心脏疼痛,如同被剥下一层皮,她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谭尽要的誓言,林诗兰同样许诺给他了。

    混沌的漆黑的世界,被落下的惊雷劈开。银白闪电,如同天与地的脉络,一条沿着一条,铺成为细密的网。

    亮光之下,世界宛如白昼。

    林诗兰看见了铺天盖地的线。

    林诗兰看见了水面下,苏鸽苍白的脸。

    水已经淹过了谭尽的腰,而他被烧伤的胸膛,伤口已经溃烂。

    无数条银色的线,连接着天空与水面。

    谭尽的尸体,被长长的银线纠缠着,刺眼的白一圈连一圈,错综繁杂、密密麻麻,透不进风。

    林诗兰低头,那些银线另一端的尽头,是她的手腕。

    宇宙中,存在无数个时空。

    它们独立存在,互不干预,是无数条不相交的线。

    誓言携带的力量,使原本平行的线发生扭曲,缠绕着林诗兰打了个结,把她困在雨季。

    谭尽死了,他的誓言却持续地影响着她的世界。

    而林诗兰的誓言,将谭尽最后的意识,留存于她的手串之中。

    灰蓝色的手链,像一串饱含心事的眼泪。

    谭尽住在里面,感知不到时间。

    他不再思考,没有记忆,无喜也无悲。

    他看见林诗兰所看见的,感受她所感受的。

    就这样,谭尽陪伴了她三年。

    直到,第四年的雨季

    林诗兰赶在下雨前,去精神病院开药。

    过马路时,她的手串被行人的背包勾住。

    手链断了,珠子滚落一地,被来往的车黏成齑粉。

    保存在手链里谭尽的意识得到自由。他拥有了身体,重现出现在她的世界。

    精神病院的等候区,精心策划好重逢,谭尽叫出她的名字。

    “林诗兰。”

    她回过头,又一次看见他。

    压下腹中万千复杂的情绪。

    望向她,谭尽笑容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