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翊。
翊,飞鸟张开羽翼,旋风而上。
明月觉得这个名字真的很衬他,清清冷冷,遥不可及。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顺着他清秀利落的下颌、下移。
年轻军医的白色衬衫开着领口几颗扣子,脖颈的线条十分清晰,喉结的弧度锋利又冷淡,像是覆着雪的山巅,和规整的衬衫领口形成强烈视觉冲击。
而他喉结的下方、声带的位置,竟然有一颗淡咖色的小痣,说话的时候会随着声带微微震动。
小时候,奶奶尝试教自己说话的时候,就会拉着她的手放在她脖颈的位置。
透过那层薄薄的、没有任何防备的皮肤,能感受到声带的震动。
从没听过声音的明月忍不住想象,他说自己的名字时,声音是不是很好听。
明月弯起嘴角,也学他着的样子、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她的眉眼柔软,手指落在掌心,是认认真真的小学生字体,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明月。
她仰起脸看看他,年轻军医垂着长长的睫毛,很认真地在看。
她怕他没有看清,又笑眯眯画了一个月牙的形状。
顾翊薄唇轻启“记住了。”
明月龇牙一乐,对着比她脸还要大的碗,埋头干饭。
本来就是夏天,米线麻辣酸爽,她的鼻尖额头都是汗,却觉得心情酣畅。
因为他说“手语像是说悄悄话”。
因为他说“不是你的错”。
因为他认认真真告诉自己他的名字。
顾翊起身去买了杯豆奶,拧开盖子,递到对面的小姑娘面前。
明月无声道谢,在手机上打字给他看“谢谢医生叔叔,这顿饭我来请。”
她的短发细软颜色偏浅、透着营养不良,人很瘦,脸却因为婴儿肥圆润有肉。
没有等到顾翊应声,明月已经奔向柜台,生怕他和自己抢。
顾翊漫不经心地想,她的后脑勺圆鼓鼓的,没有被人为睡成扁头,枕骨发育得很好很完整。
下一刻,圆脑勺的主人转身,他对上一张皱成一团的、懊恼的小脸,那眉毛都蹙成了八字。
小姑娘站在那,茫然无措,蜗牛一般慢吞吞挪到他的面前“医生叔叔,我把钱转给你。”
“不用,”顾翊拎起车钥匙,“我回医院上班,顺路带你回去。”
明月抿起嘴唇,不知道如何感谢人家。
她的摩托车还在医院,下午还要工作,于是第三次坐上这位医生的副驾驶座。
她应该怎么谢谢他呀
她是不是应该要一个联系方式从长计议
可是,如果她要他的联系方式,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一个聋哑人、想要赖上他
遇到红灯,车缓缓停下。明月从背包里拿出手机。
顾翊的侧脸有种不近人情的淡漠,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等她鼓足勇气想要把手机递出去,红灯变了绿灯。
顾翊打了方向盘,越野车开进解放军x医院。
眼前陡然一暗,等她抬头,人已经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顾翊稳稳停下车,解开安全带。
明月的嘴巴紧紧抿起来,如果她会说话就好了。
此时此刻,她就可以说一句谢谢医生叔叔,可以给我您的联系方式吗
可是她不能。
顾翊转头看向她,浓密眼睫微微遮住瞳孔。
他的目光寸寸下落,最后落在她握着的手机上。
那目光清澈冷静不带感情,让明月有种被人看穿心事的局促。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关节泛白,在无声的世界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直到他修长白皙的手递到她的面前,掌心朝上。
那双少年时架狙击步枪、青年时拿手术刀的手,掌心纹路干净。
明月愕然,顾翊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薄唇缓缓开合“手机给我。”
像是被下了蛊一般,她乖乖照做,双手把自己的手机呈上。
年轻军医垂眸,摁了一串数字,按下通话键。
他西裤口袋的手机屏幕在短暂延迟后亮起,屏幕上显示明月。
明月的眼睛里有了光,笑得像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太阳花。
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同情,只要有一点点阳光,就可以长得很好。
她推开车门,车内的冷气和车外的热浪交接,像是从梦境重回现实。
她再次对着年轻军医竖起两只手的大拇指,大拇指弯了弯。
配合她严肃的表情,是一句郑重的“谢谢”。
年轻军医双手抄兜,清清落落站在她的面前“不客气。”
明月眼底的笑意更浓,光亮清澈而又灼眼“那我走了医生叔叔再见”
顾翊轻轻扬眉“再见。”
明月的摩托车好像只是短暂地闹了个脾气,她把它推到医院门口的修车店,没有任何问题。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她的心情好得想要蹦蹦跳跳。
她在外卖平台上线,设置为可接单模式,摩托车停在树荫下,等待订单的到来。
您有新的外卖订单。
明黄色的摩托车所向披靡,少女头盔上面的竹蜻蜓不知疲倦地转动。
她会在天黑之前收工,在下午六点时,接了这一天的最后一单。
客户备注下过雨,路上很滑,请您小心,我不着急哦
明月嘴角的笑意加深,发动她的摩托车。
她的摩托车灵活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一家串串店门口停下。
明月拎起打包好的食物放进自己的外卖箱,目的地是解放军x医院一条街之隔的家属院。
现在再看那几座冷冰冰的大楼,浮现脑海的竟是年轻军医漂亮得惊人的眉眼。
明月的嘴角又开始上扬,摩托车开进小区,她发送短信。
您好,我是聋哑人外卖骑手,您的外卖到了,请问您在几号楼几层
那边的短信很快回过来901,放在门口就好谢谢你
明月拎着外卖跑到901,把外卖的袋子小心翼翼挂到门上。
却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杯冰镇酸梅汤,上面贴着便签纸加油天气热请你喝
明月摸摸鼻尖,眼睛有些发热,她在便签下面写了“谢谢你”。
她拎起酸梅汤,电梯正在上升,她等不及,先从楼梯跑了下去。
明月离开后的半分钟,电梯门打开,个高腿长的年轻男人走出来。
顾翊站在901的门口按下密码,门把手上挂着外卖,还有一张便签。
他把它们一起拿进门。
钟意“哥,你今天下班好早”
她看了眼他手上的东西,接过来“我点了串串,你要不要一起吃”
顾翊眉眼间倦色浓重“我现在眼前全是脑浆,没有胃口。”
钟意“那我给你煮一点粥吗”
顾翊“不用。”
他先是洗手,而后从阳台取下t恤运动裤准备去洗澡,洗干净之后,才会允许自己坐到家里的沙发上。
钟意拆开她买的串串,咬了一口,皱起眉心,根本没有网上说的那么好吃
高考结束之后,钟意来到这座城市,暂时住在哥哥这里。
他们能坐在餐桌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多,神经外科真的太忙。
七八个小时的手术很常见,二十多个小时的手术也不稀奇。
亲哥经常深更半夜被人一个电话从被窝里喊起来,急急忙忙就出门给人开颅去了。
顾翊洗完澡换了短袖运动裤,在钟意对面坐下。
钟意已经乖巧把粥热好,现在正窝在沙发上和妈妈视频。
钟意“妈妈,我今天遇到一个听障骑手。”
她吸吸鼻子“我把我的酸梅汤分给她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遇见她。”
“一个聋哑小姑娘送外卖,一定吃了很多苦,”视频那边,钟女士的声音温温柔柔,“她很棒,我的女儿也很棒。”
钟意笑得眉眼生动,顾翊手里的白瓷勺微微顿了下。
钟女士又问“你哥回家了吗”
“嗯”钟意小跑着把手机怼到亲哥脸上,“长公主传你觐见呢”
顾翊接过手机,对着手机弯下眼睛“公主大人,您最近还好吗”
视频里的妇人眉眼温婉,却坐在轮椅上,笑着道“你妈现在就是废人一个,还公主呢”
在那场十几年前的疫情中,他们的妈妈是一批奔赴前线的军医。
她感染之后,虽然活了下来,但是现在已经因为严重的后遗症坐上了轮椅。
股骨头坏死,脆弱到一点磕磕碰碰都承受不住。
“嗯,豌豆公主。”
顾翊抬眸时,眼里依旧有明亮的笑意。
他一笑,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的漂亮样子,和穿白大褂穿军装的时候反差极大。
钟女士无奈地看他一眼,顾翊放轻声音“您这么温柔美丽又大方,娇贵一点怎么了”
钟女士终于开开心心笑起来“就你会哄我开心。”
挂断电话之前,钟女士还是忍不住提了句“怎么就没有个女孩子看上你呢”
顾翊扬了扬眉,杵在旁边的钟意点头如捣蒜,表示赞同。
小时候,亲哥是部队大院最帅的那棵草,大半个院的女家属都自称是她哥的丈母娘。
连带着她也沾了光,大院里的漂亮小姐姐对她都超级好。
但是时至今日,没有一个追到她哥。
钟意怀疑除了病人、她哥其实连女孩子的小手都没碰过。
电话挂断,钟意杵在顾翊面前。
“对了哥,我已经找好房子了,有个合租的女生,离你这儿不远。”
顾翊“嗯”了声,钟意的手机响起,来自外卖平台。
下午遇到的听障骑手给她发了私信谢谢你呀,酸梅汤很好喝
暮色四合,路边的大排档红火热闹,烧烤、啤酒、小龙虾的香气成为夏日夜晚的独特符号。
明月租的房子在老旧的居民楼,她的手里拎着买回来的绿叶子菜。
她结束工作的时候,菜市场临近收摊,所以这些菜很便宜,她只要把坏掉的择出来就好。
她在楼下遇到房东太太,房东太太叫住了她。
明月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房东太太说话行不通就用手比划。
“你的室友这几天就要搬过来了,是个跟你一般大的女孩子,你们平摊房租,负担还小一些。”
夜色浓重,明月读不出唇语。
房东太太急着去打牌没有再说一遍,摆摆手“上去吧上去吧。”
走的时候,她的嘴里还在不耐烦地嘀嘀咕咕“多好一姑娘,怎么就是个聋子呢。”
明月回到家,把青菜焯水凉拌。
等待水煮沸的间隙,她点开外卖软件,和送酸梅汤的小姑娘道谢。
满腔的开心和锅里的青菜一样在沸腾,她说不出话,却依然想要找人分享。
夏夜静谧,月光如流水,繁星漫天。
再想起今天的一切,想起那个眉眼清俊的年轻军医,竟然像是美好到不真实的梦境。
明月看向窗外的星空。
奶奶,你看到了吗
我遇到了很好很好的人。
没有我在你身边让你生气,你现在是不是终于不那么辛苦啦
虽然你不会想我,但我还是好想你呀。
漫漫长夜,没有任何回音。
明月登录企鹅号,点开网友ns的聊天窗口。
小月牙我今天好开心遇到超级好的医生叔叔
小月牙天气不好,外卖要超时了,是医生叔叔开车送我的
小月牙他还在路上给我的顾客打了电话、请我吃了午饭
小月牙我应该怎么谢谢他呀
对面的人回消息很随机、很慢,明月把青菜捞出来沥干水分,加蚝油简单凉拌。
出租房的空间狭小,小小的少女在暖黄的光线里忙忙碌碌。
她放在围裙口袋里的手机悄无声息亮起屏幕,里面静静躺着未读消息。
ns他会因为帮到你开心。
ns这就是谢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