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紧张的时候,看我,不要看他们。”
明月读出顾翊的唇语。
那个瞬间,她听不见声音的耳朵,却好像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脏跳动。
很重、很清晰、一下一下撞击胸腔,像海浪拍向礁石,声响轰然,心尖发颤。
顾翊站直,衬衫西裤衬得人更加高挑,长腿叔叔是真的长腿叔叔。
他身上的每道线条都清冷,看起来还是遥不可及,却在这个孤立无援的时刻,成为她的勇气来源。
明月仰起脸,重重点头。
顾翊的手覆在她的短发发顶,轻轻按了按。
像有一束光,落在不起眼的石头缝隙,小小的绿芽汲取每一丝养分破土而出。
明月坐在台下,听那些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分享自己的经历。
他们也许看不见、也许听不见、也许饱受病痛折磨、也许离开轮椅就无法前行。
可是,那又怎样
他们比任何人都努力地活着。
明月吸吸鼻子,比任何人都用力地鼓掌。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要到她,明月到幕后候场。
她手里有自己写好又被钟意帮忙修改的稿子,待会她要用手语讲给台下的人听。
候场的她深呼吸,脸颊鼓成小金鱼,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主持人小姐姐。
需要她上台的时候,她会喊她。
就在这时,残联的小姐姐急匆匆跑到后台“请问,你们谁看到手语老师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而临时请来的手语老师却突然不见了。
残联的小姐姐额头都是细细密密的汗“手语老师不见了,下一个孩子是听障人士”
同事和她一样焦急“好像是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刚才往卫生间的方向去了,还没回来呢”
那些会说话的孩子,声音会被软件转换成文字,实时出现在礼堂的大屏幕上。
而听障的孩子分享自己的经历,需要手语老师帮忙翻译出来,完成软件转换的环节。
没有手语老师,明月打手语只有那些和她一样会手语的孩子能看懂。
现场其他的人,或许猜都猜不出她的意思。
残联的小姐姐急匆匆要跑向卫生间的房间,却突然被人叫住“请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个子一米八五往上。
衬衫西裤无一不妥帖,还有一张即使在幕后也让众生失色的漂亮的脸。
她快要急哭了“手语老师不在现场,没有办法把明月的手语转换成声音。”
年轻英俊的高个子男人,剑眉清晰,眼瞳漆黑。
挺直的肩背让他站在人群中依旧显眼,像军人又或者是警察,那是岁月打磨出来的职业特征。
他闻言,微微颔首,声音冷静“话筒给我,我懂手语。”
就在这时,盲人男孩的经历分享完毕。
不知道后台发生了什么的主持人看向明月,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月点点头,走向礼堂的发言台。
顾翊临危受命,拿起了备用话筒,从幕后走向礼堂、明月能够一眼看到的位置。
主持人念了半分钟的串场词,最后微微笑着,示意明月可以开始。
少女皮肤白皙,白色长裙显得人格外纤细,她对着台下微微鞠躬。
目光所及之处,黑压压的坐满了人。
明月像个初次登台表演的乐手,用来日常交流的手语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她终于想起去找他的身影。
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指,在看见那个站在场地最后排、清瘦高挑的他时,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一刻,不知所措的乐手看到了她的指挥大人。
所有的紧张,化作让小蝴蝶起飞的翅膀,明月展开她的翅膀。
顾翊冲着残联的小姑娘比了个手势,一切准备就绪。
那双清亮的眼瞳,映着穿白裙子的小姑娘。
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他安抚一般眼睛微微弯,唇语说“看我。”
明月点点头,蹙起的眉眼间落了阳光。
一如她骑着明黄色小摩托车穿过大街小巷时。
黑压压的人群模糊成背景,她的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无声的世界里,观众席上的孩子们安安静静看向台上。
那个听不见的小姑娘,眉眼生动,嘴角弯弯翘起。
生命力蓬勃而动人,像这座城市随处可见的鸡蛋花。
当她的手语转换成声音,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很干净,比泉水还要清澈几分,清清冷冷落在耳边。
已经有人循着声音来处看过去。
年轻男人长身鹤立,站在礼堂的角落,眉眼都隐没在阴影里,而那轮廓依旧清俊。
衬衫西裤线条冷硬,和这样温馨的活动现场格格不入。
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也只看向台上的听障少女。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明月再次确认,顾翊在给她当手语翻译。
她惊喜到忘却一切紧张,她笑得眼睛弯弯。
于是,这次让她紧张万分的分享,她只看向他。
她打的每一个手语,都仿佛变成了她和他说的悄悄话。
“大家好,我叫明月。”
“我的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我的爸爸妈妈因为我是聋人,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不要我了。”
明月的手语打得很慢,每一句话说完,就要停顿一下,等顾翊帮她翻译出来。
她微微笑着,像朵待开未开的栀子花,他眉眼冷峻,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
“但是,我很幸运,我被我的奶奶捡到了。”
“我的奶奶有些凶巴巴,她不怎么喜欢我,但是我超级超级爱她。”
顾翊薄唇轻启,每个字音都清晰,距离太远,明月读不出他的唇语。
但她还是笑着点点头,给他鼓励,就好像她能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一样。
顾翊的嘴角轻轻抿起,却没有笑意。
“小时候,别的小朋友喜欢学我的样子,所以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不让他们和我玩,怕自己的孩子变得和我一样。”
“上学之后,我的耳朵听不见,老师讲课我听不懂,班主任因为我的成绩会拉低平均分,建议我去读聋哑学校。”
“但是我的奶奶不同意,我哭,她会冷着脸骂我懦弱;我闹脾气,她的脾气比我更大。”
“她告诉我,现在吃的苦,都是为将来积的福,人一定要向前看。”
“我不信,奶奶说,那我们打赌,赌输的人帮赌赢的人实现一个愿望。”
只是,在愿望实现前,奶奶先不见了。
明月至今记得奶奶明淑华离开前的那一天。
她的头上得了很严重的病,在意识还清楚的时候,她告诉她“我要捐器官。”
她忍哭忍到眼睛通红,问她“为什么”
明淑华挺嫌弃地看她一眼“做好事,给自己积点福气,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碰到你这个倒霉孩子了。”
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那我死了也要捐”
明淑华急眼了“你捐什么”
明月的眼泪硬生生被自己逼回去“做好事,给自己积点福气,下辈子还要遇到你”
明淑华苍老、消瘦、有气无力“可别了,我这辈子够苦了,下辈子要去享福。”
明月绷着小脸“下辈子,我不会这样了”
她怕她嫌弃自己,手足无措,眼泪开始簌簌掉下来,手语都仿佛带了哭腔。
“下辈子,我能听见声音、也会说话,我给你当奶奶我来照顾你”
明淑华偏过头,不想看她“别再这儿气我了,一边儿去。”
礼堂里光线偏暗,唯一的光束落在自己的身上。
“高一那年,我遇到一个人,他像是奶奶派来的守护神。”
“在他的帮助下,我得以继续留在普通高中念书,因为我转学了。”
“我遇到了很善良的老师,总是在下课之后走到我的身边,问我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我遇到了很善良的同学,在运动会的长跑比赛中,我跑了倒数第一,他们却说我是最棒的。”
“还有他,他说,明月,我们慢慢来。”
顾翊的目光微微一沉,对上女孩含笑的眉眼。
“今年六月,我已经高考结束,人生将要翻到新的篇章。”
“我遇到了很多很温柔可爱很善良的人,每天都超级、超级、超级开心。”
明月隔着观众席看向顾翊。
少女眉眼柔软如画,看着给她翻译手语的他。
这个世界寂静无声,所幸,她说的他都可以听懂。
“正如奶奶所说,现在吃的苦,都是为将来积的福。”
“原来奶奶没有骗我。”
顾翊看见她的手背很快很快地蹭过眼睛,他知道,她已经快要哭了。
明月的眼圈一点一点红了,脸上却自始至终有笑“奶奶赌赢了,但是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因为她已经不在我的身边。”
掌声雷动,明月听不见,有人红了眼睛,明月看不见。
顾翊看向她。
向日葵迎风生长,变成了一颗初初升起的太阳。她在发光。
分享到此为止,明月对着台下鞠躬,残联的小姐姐一边擦眼泪一边冲着她竖起大拇指。
小小的少女站在台上,腼腆笑着,有些无措。
太可怕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手语太可怕了
简直比一天送一百份外卖还要辛苦
可是,她又好开心是怎么回事
她的胸口有呼之欲出的情绪满满涨涨。
明月把话筒还给主持人,不想在视线中心多站一分钟。
在看见抱着手臂站在礼堂最后面的长腿叔叔时,她毫不犹豫地跑到他身边。
裙摆浮动,小太阳长出了翅膀,变成一只振翅的小小的蝴蝶。
礼堂不起眼的角落,明月站在顾翊身边。
她长舒一口气,在台上挺直的肩背瞬间耷拉下来。
她皱成一团的脸上,每个五官都在说“我要紧张死了”,生动得不行。
顾翊抿了抿唇,还是被她逗得眉眼微弯。
只是那笑浅淡如山涧薄雾,风一吹就散开。
他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哄小孩似的说了句“摸摸毛,吓不着。”
他的个子太高,她的发顶刚刚到他肩膀。
明月仰起脸,他的下颌线好漂亮,喉结的小痣在光影中明明暗暗。
手语老师终于出现,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
残联的小姐姐对顾翊的临时救场感激得不行。
什么叫人美心善这就是人美心善
这个年轻男人高高瘦瘦、脸很白净,眉眼却很严肃,帮女孩子翻译的时候却很温柔。
她刚因为明月哭过,现在肿着眼睛再三道谢“多亏您,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顾翊微微颔首。
残联的小姐姐最后问道“请问您从事什么职业怎么会对手语如此熟悉”
明月想告诉小姐姐顾翊叔叔是医生
他超级厉害的他是专门给人开脑壳的医生
明月骄傲地仰起脸,刚好对上顾翊垂下的眼睫,目光清澈如水。
顾翊薄唇轻掀“我是明月同学的专职翻译。”
明月的眼睛眨了眨,冲着顾翊笑出一口灿烂的小白牙。
等残联的小姐姐离开,明月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她的腿有些发软,毫不夸张,顾翊依旧站在她的身边。
她忍不住好奇,问顾翊“叔叔,你为什么会手语是为了不会说话的病人吗”
顾翊看着她的眼睛,薄唇轻启“因为,曾经有个聋哑小朋友跟我打手语,我看不懂。”
明月“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打的吗你打给我看看说不定我知道”
顾翊听之任之,他的两只手竖起大拇指,而后大拇指弯了弯。
明月无声笑起来“这是手语的谢谢呀”
顾翊轻轻点头,只可惜那个时候他不知道。
顾翊在她面前蹲下来,她看他,从仰视视角变成了俯视视角。
视角的变化让他看起来不再遥不可及,像是天边朗月降临到她的面前。
白衬衫衬得人极其温柔,他微仰起脸。
这个角度,他的睫毛浓密柔软,微微遮住瞳孔。
他问她“那个时候和奶奶打赌,你的愿望是什么”
说起奶奶,明月的眉眼更加柔软,满是怀念“我想去看海。”
她的手撑在身体两侧的椅子上,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可是我打赌打输了。”
顾翊清亮的瞳孔映着明月“今天的你非常厉害。”
听他这么说,明月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惊喜“真的吗”
顾翊点头。
他抬手,轻轻覆在她的发顶揉了揉。
动作轻轻缓缓,明月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闻到他衬衫袖口浅淡的香气,冷而清晰。
她突然就像是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心跳蓦地有些快。
“厉害的小朋友,应该以资鼓励。”
“想去看海的话,”顾翊眼尾微微弯下来,带着哄小孩子的纵容,“以后叔叔会带你去。”
就算她听不见,他的语气还是放得很软,每个字音,都温柔坚定。
原来我是你的守护神。
那么身为你的守护神,完成你的所有心愿,是我的职责所在。
明月的鼻子瞬间就酸了,她的手背蹭过眼睛,泛红的眼睛弯成月牙。
她曾经觉得自己没有爸妈没有来处,是长在石头缝隙里的绿芽。
渴望上天垂怜,渴望阳光眷顾,汲取每一分养分,破土而出蓬勃生长。
这个瞬间她却发现,她好像,一个人拥有一整颗太阳,不对,是好多好多颗太阳。
奶奶是太阳,ns是太阳,顾翊是太阳,钟意是太阳。
她伸出手,难得像个小孩子“拉钩”
顾翊嘴角轻轻弯起,在光影里温柔到不真实。
白色的衬衫好像变成柔光,让他像短暂下凡的神明,这一刻,独属于她。
那双拿手术刀的手,手指白皙修长。
他们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大拇指相对。
礼堂外,大片大片的鸡蛋花迎着风迎着雨迎着阳光拼命绽放。
礼堂内,少女和她的守护神缔结契约,一个小小的承诺就此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