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李缄来看萤火虫其实算是一时兴起,和这人是不是喝了药,又有没有蜜饯吃都没关系,只是听陈禁提起这山里有,云稚就立刻动了要和李缄一起去看看的心思。
反正吃饱喝足,还不到入睡的时候,既是来这山里避暑,总该去看看在城里见不到的景致。
然后就真的看到了。
山林里一片昏暗,只有头顶的圆月和手中的灯笼投放出浅淡幽光。
云稚一只手扯着李缄的衣袖,另一只手握紧了灯笼仔细地照过脚下的树枝草丛,生怕一不注意,再将旁边的人绊倒。
而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阵轻叹。
李缄停下脚步,微抬起头,遥遥地看着前方“云稚,快看”
云稚下意识地抬头,不远处的树林里凭空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幽光,就仿佛是漫天的繁星突然落到了地上,却又不像那些星辰一样遥不可及。
它们在视野里飞来飞去,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二人一起笼罩进这片茫茫的萤火里。
让人在一瞬间陷入恍惚,不知自己究竟在何处。
云稚也算熟读诗书,并不是陈禁那种不学无术的家伙,对着这样的画面,竟一时词穷不知要如何形容。
明明来之前,他心底里对这种会发光的虫子并没报有多大的期待,这一刻却情不自禁地沉沦于眼前的景致中。
突然就明白那句「万物皆有灵」。
“云稚”
思绪飘散间,温润的男声突然响起,云稚回过头,看向身后。
李缄整个人笼罩在幽光之中,他的眼睛是弯着的,带着浅浅的笑意,也映衬着萤火的微光,显得安静而又温柔。
云稚也弯了眼睛“怎么了”
李缄看着他,弯了唇“你看”
云稚眨眼“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李缄朝他缓缓伸出了手。
原本握成拳的手指慢慢舒展开来,一只闪着微光的萤火虫在掌心挣扎了一下,向上飞起,掠过他们眼前。
云稚的目光跟着那只孤单的萤火虫慢慢向上。直到看见它越飞越远,最后飞进不远处整片的荧光里,才收回视线,正对上李缄的眼睛。
他方才在看那只萤火虫,李缄在看他。
云稚还不算漫长的十九年里,被各种各样的眼睛注视过,感受过父母兄长的慈爱,陈禁这些兄弟的友爱,手下将士的信服和敬重,敌人的憎恶
却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目光,让他平静的心底突然就氤氲起一片从未有过的波澜。
“你”
云稚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李缄遥遥地往那片荧光中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看着云稚“许个愿吧”
“嗯”云稚也跟着抬头,朝那片萤火看去。
对着一群会发光的虫子许愿,要是被陈禁知道,不知道要怎么笑话自己。
他心里想着,却点了点头“好”
而后就真的双手合十,慢慢闭上眼睛。
他也是凡人,心中自会有所愿。
夜风轻拂,萤火闪烁,清俊的少年微闭双眼,眼睫微颤,这就是李缄这一刻眼底全部的画面。
他看着云稚的脸,思绪飘散起来。
云稚有家人,有朋友,有许许多多的牵挂,还有让他始终耿耿于怀的云稷的死,他的心愿并不难猜测。
那自己呢,自己要许个什么愿
过往的十几年里,他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唯一的念想便是活下去,然后就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活了下去。
之后一路到了都城,多了许多要做的事要查明父母的身世,要清楚母亲的死因,要知道和萧络之间的渊源,要报答萧铎的知遇之恩
这些都是他要做的,也是一定会做到的,不用依靠任何人,所以没必要拿来许愿。
那
他思绪慢慢回转,视线凝在云稚身上,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一下,而后闭上眼,学着云稚的样子双手合十在胸前。
自己曾经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所求,但是云稚不一样,他明明曾经拥有过许多,却偏偏又失去,不得不遍尝人间悲欢苦楚。
如果这漫天萤火真的能实现心愿,那就希望眼前的少年所求皆能如愿,希望他一路向前,仍能如当日初识那般矜贵又肆意。
愿望许完,李缄睁开双眼,看着面前的云稚,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等云稚终于许完愿,睁开双眼,发现李缄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晃了晃手里的灯笼,疑惑问道“你没许愿”
“许了,我要的不多,所以很容易就想到了”李缄点头,“你怎么这么久,许了很多愿望”
“最开始是有许多念头”云稚道,“把它们一个一个从脑海里过了遍,最后选了最迫切的一个。”
李缄微抬眼“最迫切的一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事,我靠自己可以做到,但是最迫切的那个”云稚说到这儿,看了李缄一眼,而后直接转了话题,“回去吗”
夜渐深,山林里晚风微凉,他们二人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云稚倒是没什么感觉,但李缄的身体总让他有些顾忌。
他不能让这人立刻痊愈,总不能还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病更重吧
李缄抬眼,看了看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不看了”
“嗯”云稚点头,“夜深了”
说着话,他伸出手,看着一只不怕人的萤火虫落在指尖,他微低头,凑近了手指轻轻吹了口气,那只萤火虫受了惊吓,振翅飞远。
云稚笑了起来,抬眸看着李缄“反正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明明很简单的四个字,却好像是一种承诺。
李缄在心底暗暗重复了一遍,而后点头“好”
“还拉着”云稚将灯笼换到左手,视线落到李缄脸上,将他那一瞬的迟疑收入眼底,“不然我背你”
“嗯”李缄轻轻挑眉,“别看你比我大两岁,我又是个病秧子,但我到底比你高,也肯定要比你重得多。”
云稚的视线一路向下,将他整个人扫了一遍。
李缄比他高这点早在之前共同撑伞的时候,他便有了认知,也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清瘦,但身高腿长,骨架宽大。
应该确实会重上一点,但对云稚来说,也确实不算什么问题。
其实他本来也不是真的想要背李缄,但他方才的语气
“你知道吗”云稚晃了晃脑袋,“我从来都不会试图去说服别人。”
李缄愣了愣,没想明白话题怎么到了这里“然后”
然后他手里就被塞了盏灯笼,跟着整个人被拦腰抱起,等他完全回过神来,已经被云稚扛在了肩头。
李缄“”
少年人的肩膀还不够坚实,力气却着实是大得很,扛着比自己还高上一点的人,还能在幽暗的树林里前行。
云稚走了几步,语气里带了笑意“现在信了吗”
李缄哭笑不得,他见过云稚很多副模样,却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人这么幼稚。
“没有不信,也不是没见过你以一当十的画面”这个姿势实在不怎么方便,尤其他一只手里还提着盏灯笼,只能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云稚的背,“我走得动,所以不用你辛苦。”
云稚脚步微顿,侧过视线看了眼肩上的人不得不承认,他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解释哄到了。
虽然有那么点想证明这么一路将人扛回住处也不成问题的心思。但李缄身高腿长,这么被他扛在身上也确实不怎么舒服,万一路过低矮的树枝,说不定还会刮到脸。
于是便扶着李缄的腿,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了下来。
双脚踩到地面的一瞬,李缄忍不住舒了口气,而后就跟着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还走不走”
明明是该责怪的,却不知怎么,李缄也跟着笑了起来,将手里的灯笼塞还给云稚“走”
回去的路并不会比来路好走,一样的树林,一样的落叶树枝,一样昏暗的光线,还有一样牵着的衣袖。
一直到穿过道观的主殿,一路到达跨院,在李缄房门口停下脚步,云稚才放开手,用手里的灯笼顺着李缄身上上下照了照,而后点了点头“还好,衣裳没脏。”
李缄早就习惯这人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的关注,配合地打量了一下云稚,也点头“你的也没脏。”
“当然”云稚回头看了看四周,跨院里也是一片沉寂,几间屋子都关了灯,想来陈禁几人早就休息了,便又转回去看李缄,“回去休息吧。”
“嗯”李缄一手推开房门,往隔壁房间看了眼,“你也是”
云稚转身推开自己房门,朝着李缄挥了挥手“好”
李缄倚在门口,看着隔壁亮起了烛光,才转身进门。
房门缓缓合上,在夜空里发出轻响。
明明是一整日的颠簸劳顿,又在晚上走了这么远的路,该是疲惫不堪的,李缄却从这其中体味到了久违的充实和安宁。
李缄简单地梳洗过后,终于躺在了床上。
难得的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