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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锦衣刀锋
    车内一瞬寂静,棠瑶不由看向褚云羲。他紧抿双唇,原本应是满溢愤怒的眼中却慢慢浮上冷意,随后竟然讥诮地笑了笑“所以,当年天凤帝不是突然亡故,而是下落不明,直至现在,都无人知晓那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

    内侍战战兢兢地道“我这也是听来的,做不得准是你们逼着我讲这些”

    “你干爹叫什么”褚云羲忽而低沉地问了一句。

    内侍迟疑了一下,道“李介。”

    “他也死了”褚云羲深深呼吸着,眼神空茫。内侍不由偷偷看了他一眼,道“早就去世十来年了。”

    褚云羲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自然还记得李介,那个每日上朝前跪着为他整理朝袍,细心温和的少年内侍,应该只有十六岁吧。他出征北伐前的晚上,也是李介跟着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忙前忙后,为他整理行装。褚云羲甚至还允诺待等胜利返回南京,要给他升一个等次。

    然而这少年与其他故交旧臣一样,都已经化为一抔黄土。

    褚云羲心头沉坠,又不由接二连三报出若干旧臣故交,甚至是内廷宦官的名字。那内侍傻了眼,思索好久后纳罕道“这些人,不都和我干爹一样早已不在人世了吗有的死了都快三四十年了小哥儿为什么问这个”

    他缓缓松了手,头一次感到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最终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车窗外依旧阳光遍洒,行人过客来去匆匆,谁也不会在意停在巷子里的这辆马车。

    而他算什么漠北茫茫孤月一弯,数万的勇士骑兵分明就在营帐外就地暂歇,并肩纵横多年的得力干将正披星戴月驱驰赶来,他点亮明灯展开地图细观,破冰裁金的龙纹佩刀正放在一边。他在等着宿修策马到来,掀开营帐唤一声“万岁”,铁甲银盔,目若朗星。

    然而现在却有人明明白白告诉他,那个自十五岁起就与他情如手足的兄弟,最后落得神志不清自刭而死。而他呢,数十载光阴倏然消失,蟠龙宝座早已易主,巍巍皇城无法进入,眼下却在他人的皇城脚下追问自己的“死讯”。

    褚云羲忽然很想笑,即便自己提刀阔步行至宫门外,重重层层的禁卫能信他一言半辞

    棠瑶见褚云羲眼神发空,转身问那内侍“先前你说内阁正在争执,是因为有人反对晋王继位”

    “这,这确实不能乱讲啊”内侍哀告道,“两位,我这出来已经不少时间,司礼监那边刚刚换了掌印,昨日又出了事,要是被他们知道我在外逗留那么长时间,必定要严加责问,到时候咱们都要倒霉。”

    褚云羲倒还未说话,棠瑶忽而心中一动,追问道“昨天司礼监出了什么事”

    “着了一场大火。”内侍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就连原先司礼监程秉笔也死了。”

    “什么”棠瑶一惊,“你是说程薰”

    那内侍更加惊讶“你怎么认识他”

    褚云羲此时也不由望向棠瑶,她心跳加快,连忙掩饰过去“我有亲戚在宫中,曾受到他照顾,对我讲起过程秉笔是怎么死的”

    那内侍偷偷打量着她,犹豫道“这我也不清楚,听说是犯了事被关押起来,结果司礼监昨夜失火,他就死在里面了”

    棠瑶愣怔不语,心中隐隐觉得蹊跷。此时车外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褚云羲隔窗一望,见两列卫兵整装策马而至,但凡在街边设摊的皆被厉声呵责,一时间行人纷纷躲避,商贩亦忙不迭收拾东西。

    内侍瞥见这情形,更是焦虑不安“这必定是晋王快要入京,求求两位将我放回去吧”

    褚云羲心知已无法再问出其他,转身出了车厢,扬鞭从相反方向绕向方才的北安门。一路上不时遇到卫兵沿街巡查,原本热闹繁华的街市很快冷清安静。行至北安门附近,他将马车停在隐蔽处,掀开帘子向那内侍冷峻道“今日之事,不准对任何人说起。”

    内侍愣愣地点头,褚云羲又从棠瑶包裹里随便取出一枚宝莲绞丝金戒指,抛到他怀中“走吧。”

    内侍惊愕万分,呆了一会儿才急忙将戒指塞回怀里,连滚带爬翻下马车就往北安门跑。

    棠瑶在车上急得叫喊,他才意识到自己连那竹筐都早已忘记,慌里慌张回来背起竹筐,一溜烟飞快离去。

    “陛下真是出手不凡,这不到半天时间,已经赏出去一支金钗一枚戒指。”棠瑶打开包裹仔细看了一遍,连连叹息,“这下可好了,剩不下几件首饰,您要打赏也可以先拿出去换了钱再分着给啊”

    “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不给他重金封口,保不齐刚到宫门前就要向禁卫禀告发生了何事,我们还能顺利脱身”褚云羲冷冷说罢,又有一列巡城卫兵整肃而至,他为避免招来麻烦,随即侧过脸去。

    不料那卫兵首领一眼望来,大声呵斥“闲杂人等休要当街停留”

    褚云羲愤然相视,那首领却只骂了一声,随即又带着人匆匆奔向前方。棠瑶伏在车门畔低声道“看样子,是在将街上的人都清回去,晋王应该真是马上要入主皇城。只是不知他会从哪里经过”

    “藩王入京,必经皇城正门,一路直抵内廷。”街角的酒幌在风中兀自飘摇,褚云羲别过脸去,低声又问,“京城正门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棠瑶习惯性回了一句,一看到他那阴沉的眼神,不由撑着下颌细细回忆一会儿,忙道,“好像在宫里听人说起过,叫丽正门”

    沿长街驱驰许久,穿街市过坊间,正南方果有城楼巍然伫立。箭楼瓮城,拱券飞檐,绿瓦朱梁,金粉彩绘,嵌印于苍青色无垠天幕下,一派气势恢宏。

    褚云羲远望此景,心中想的却是自己曾亲自登临的金陵城楼,正神思沉浮之际,却听斜前方一声惊呼,紧接着有瘦小少年自街旁角落跌跌撞撞奔出,身后还有佩刀卫兵追逐。

    “叫你赶紧躲起来,还敢到处乱窜”卫兵一把揪住少年破烂的衣衫,顿时将其扯翻在地。少年抱头求饶,只说是要给母亲抓药,完事之后立马回去。那卫兵却全然不听,用力揪住他衣领,呵斥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不速速回家去”

    “那我母亲咳得厉害,不能就这样躺在家里等一晚上啊”少年哀声说着,却又引来一顿痛骂。路边行人商贩见了,无一人敢出言相劝,都只当没看到一般匆匆走过。

    “快滚”卫兵猛然推了少年一把,少年踉跄几步,却借机往对面街上的药铺奔去。那卫兵咒骂一句拔腿便追,褚云羲见状忍不住想下车去,却觉臂弯一沉,已被棠瑶拉住。

    “有锦衣卫过来了。”棠瑶低语一句,用眼神暗示他留意后方。褚云羲转回头,街上行人都已惊骇退避两旁,但见数名身着赤红纹绣锦衣,腰佩玄黑长刀的卫士似虎狼般飞速奔来,冲至胡同口二话不说,直接一脚踢翻那少年,飞速捆绑了双手便往胡同内押去。

    褚云羲按捺不住心头火,不顾棠瑶阻止,背着青缎包裹的长刀便跃下车头,紧追那几人跟进胡同。眼见那少年犹在挣扎哭求,却只换来当头重拳相击,不由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其中一人肩头。

    “干什么”那人陡然回身,抬臂便想将他推搡开去,不料发力之际却觉对方纹丝不动,不禁心下一惊。其余众人见状亦颇为意外,将那被打得半死的少年丢在墙角,神色各异地围了上来。

    褚云羲神情平静,倒是自行退后一步,向他们拱手“不过是个为母尽孝的孩子,各位不必如此严阵以待。”

    那方才被他抓住肩头的人脸色阴沉,紧盯着他厉声道“你哪里来的”

    “我哪里来的不是紧要事。”褚云羲注视众人,“他若无作奸犯科累累罪行,如此当街殴打,恐怕并非衙门里的人该做之事。”

    “衙门”那人扬眉讶异,转而向众人嗤笑,“这又是哪儿来的外乡人,把咱们当成寻常衙役不成”

    众人皆流露鄙夷神色,有人一震刀鞘,上前一步“睁大狗眼看看清楚,这是什么绣春刀竟连锦衣卫都不认得吗”

    褚云羲看了看他们的行头,淡淡道“没听说过。不管是什么卫,守卫的该是皇城内廷,捉拿的该是行凶之人。他所犯何事,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我看你是存心找茬”那紧握绣春刀的人怒意一盛,径直将刀柄抵在他胸口,“不服管教便是罪,不听指令便该打,你还为他打抱不平”

    褚云羲垂下眼帘,看着胸口刀柄“若那指令本就无理呢”

    那人怒气更烈“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

    话未说罢,却见眼前这头戴大帽的年轻人迅疾一侧。刹那间白光斜挂,如霹雳乍裂苍穹,随即一道血光飞溅,喷得站在旁边的人一头一脸。

    惊叫声炸响,那人眼见自己自左肩至小腹鲜血喷涌,跌跌撞撞连连后退,当即瘫倒在同伴身前,指着褚云羲惊慌不能言语。

    众人皆大吃一惊,竟无一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待等反应过来时,那狭长锋利的绣春刀竟已握在了褚云羲手中。

    寒白刀锋,滴滴答答落着血珠。

    “给我上”有人猛喝一声,呛啷啷寒刀出鞘,尽朝着褚云羲斫下。

    褚云羲袍袖一扬,欺身而上横刀相格。那些锦衣卫们在京城中从未遇到如此大胆之人,愠怒之下全力围攻,绣春刀掠起寒意凛冽,恨不能将其当场斩杀。然而褚云羲出刀快胜疾电,势如白龙呼啸席卷,竟让那数人丝毫占不得上风。

    正激斗之际,忽有号角声响彻云霄,震荡苍穹。那些锦衣卫闻声惊变,有人仍向褚云羲出刀挥斫,却被同伴低声斥道“快走晋王入城了”

    出刀之人愤恨不已,却只得奔向长街。其余众人强行背起受伤的同伴,冲到胡同口便跪拜于路边。褚云羲一时错愕,正待上前,却听后方脚步声起,回头竟是一袭湖蓝衣裙的棠瑶从胡同岔口迅疾奔来。

    “你怎么”他不由诧异,棠瑶焦急着向他摇头,低声道,“跟我来”

    褚云羲微微一怔,随即紧随而去,路过墙角时,见那少年还一脸惊恐地坐在那里,急忙道“走”

    少年这才如梦初醒,拖着伤腿紧随两人而去。那群锦衣卫听到动静,不甘心地回头怒视,却皆不敢再有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