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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回黎明
    式清江慢慢放开了手。

    他的左手上沾满了鹤丸衣物上浸出的鲜血,右手尚且干净,他用这只干净的手,轻轻地去拭鹤丸眼角的泪水。

    这一身伤,路上大约是碰见了什么。

    “你在路上,碰见了其他本丸的人吗”

    不答。

    “被谁追杀了”

    不应。

    “将装置给我吧。”

    这下应了。他转过头,神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做什么”

    式清江道“将他们送回去。”

    他松了手,鹤丸便能够坐起来了。漆黑的付丧神靠着墙,闻言冷声拒绝道“我不允许。”他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嗓音有些嘶哑,“你明白它对本丸有多重要。”

    他慢慢地从方才几乎疯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神情也冷静了些,显得苍白又脆弱。

    式清江不发一语,起身将两人的刀归入鞘,端正地摆在中间,才轻声道“你认为我为什么在这里”

    鹤丸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他似有所觉,转头看向阴影笼罩的楼梯口。一只脚踏出交界线,带起一片绀蓝的衣角与袖摆。

    是三日月。

    他身后跟着本丸内的几位付丧神,无声无息地迈进来。他们进了正厅,围坐在一起,这情形与式清江初入本丸时的短会相似,鹤丸依旧坐没坐相、众人依旧神色各异,不同的是多出来一振式清江,气氛也不像之前那样沉凝。

    为首的三日月正身端坐,沉着新月的眼瞳平静安和,隐去暗堕付丧神的危险气息,天下最美之剑的风姿隐隐显现。

    “兄弟争吵可不好。”他不紧不慢道,“决定不了的事情就交给我这个老爷爷如何我姑且也是在座之中年龄最大的。”

    鹤丸干涩的目光转向三日月。他脸上仍残留着不可置信,更多的是疲惫,还有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了然。

    “三日月为什么”

    三日月哈哈笑道“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他的神色颇为轻松,“时间到了。你能懂吧,鹤丸”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飘散在空气中,式清江微微垂下眼睛。

    往日没能理解的,今日尽数理解了;但理解的事物太过沉重,让他的呼吸微微滞涩。

    鹤丸抬起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时间到了

    开什么玩笑

    明明明明还能再撑很久

    现在放弃的话

    “现在放弃的话,我和其他家伙所作的努力又算什么”

    “并非只有你们在努力,鹤丸。”宗三道,“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只不过这条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我们也是。”

    准备是啊。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

    这座本丸原先剩下十二振刀剑。本丸被初任审神者转移到这个空间时,刺杀审神者的计划已经雏形初成;在经过漫长的准备、失去无数同伴后,鹤丸国永领头出刀。审神者死在离结界一步之遥的地方,是大和守安定将他堵住,随后因为结界重伤碎刀。加州清光在那晚沉默下来。

    但生活需要继续。审神者死后,本丸内灵力开始急速枯竭,在最终确定付丧神无法主动将本丸移出这个异常空间后,髭切带着时间转换装置出门了。无法挪移出去代表着付丧神分灵与本灵的联系被切断,而对于付丧神而言,这种联系一旦被切断,就无法再重新连接这意味他们被流放,就算死亡,也无法再回归本灵了。

    他带回来一位灵力充沛的人类,路上因受到溯行军的攻击,受了不小的伤。本丸的审神者更换流程由此开启。

    然而暗堕是一个相互污染、无可回转的过程。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延缓,索性时间流速异常,他们度过了一段安稳岁月。在彻底暗堕前,髭切由膝丸了结。

    继髭切后,不顾众人的反对,膝丸接手了审神者更替的工作。他为本丸带来了十年的时间,在第十一年,带着重伤的灵源倒在本丸门口。

    第三位接手者确定前,本丸曾有一场不为人知的、半途中止的决斗。决斗双方为鹤丸与三日月,最终以鹤丸“你能带着本丸走得更远”一言中止。他揽了这活,同样为本丸争取了十年时间;在第十一年,手中的利刃折在式清江刀下。

    “嘛。用错误的方式延续本该断掉的未来,我们已经足够努力了。不是吗”加州清光道,“但断了就是断了。修补一个无法修补的东西,就算是付丧神,也是会累的。”

    鹤丸咬紧牙关,愣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过来同伴的意思。

    他的神情慢慢变化,从被背叛一般的愤怒转到无能为力的空茫。式清江完整地观看了这个过程,心中的悲哀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是这座本丸的末路。是他弟弟的末路。无可转寰的末路。

    他面对着命运汹涌残酷的洪流,没有一丁点的反抗能力。他无法扭转暗堕,因为他并非人类、不负灵力;他未能长久陪伴,甚至连记忆都模糊不清。

    记忆、记忆。

    他从未感受到这两字如此之重,此时正压在他的背上,让他浑身僵涩、难以抬头。

    如果、如果我能记得

    鹤丸从袖中寻出那枚小小的表盘。

    它在灯光照耀之下银华流转,上面曾染着几位同伴的鲜血。

    他慢慢地将它递出去,像是在交付谁的沉重的生命;三日月将它捧在手心,听见表链碰撞发出的清响。

    这位肃穆美丽的付丧神凝视着它,眉眼渐渐柔和下来。

    那之后的日子平静下来。

    三日月将若津与她母亲送回了她们原本的时代,又拜托阴阳师在走之前留下一瓶灵力浓厚的血,将它泼洒在本丸的庭院中,庭院因此有了生机。这本丸最后的灵力源,它将陪着付丧神度过短暂的岁月。

    最终,这枚装置被送到了式清江手上。

    三日月澄净平和的新月瞳凝视着他,随后微微一弯。“虽然脱离本灵已久,但你的异常之处,还是能隐约感觉到的。若是再呆在这里,会有一些无法解决的麻烦。”他用一贯波澜不惊的语气慢悠悠地道,“回去吧。就当这里的事情是一个梦如何既然拥有了人的身体,做梦自然是常有的事。”

    鹤丸懒懒散散趴在走廊下,旁观着三日月的抉择。他看着式清江将那枚装置收进袖里,冷不丁开口道“你又要走吗”

    式清江侧过脸来,月光在眼瞳中荡开一圈细碎的波纹,他的神情如此宁静,仿佛不曾知晓末路将至。他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鹤丸的头。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他道,“又要”

    鹤丸只作没听见,转头去看庭院里的花。三日月哈哈一笑道“人生中总有一些不能知晓的东西啊。”

    式清江将手收回来,抬头看了看悬在半空的圆月,空气柔和地安静下来。

    他明白,自己的状态并不好。

    暗堕并不因付丧神强大与否而改变,唯一能影响到的是溯行军化后的杀伤力。他已经在这座本丸呆了许久,污染如影随形。

    但他将自己的异常掩饰得几乎完美,就算略感不适,也会在白日活动;类似发作的症状头一次出现时,旁观者是药研藤四郎。短刀几乎当即变了脸色,冲上前来扶住他,他头疼欲裂地靠在廊柱边,眼前的景色都微微扭曲变形。

    “听我的劝。”药研道,“拿着那枚装置,立刻离开这里。你不像我们,如果真的暗堕,一定会引发预想不到的麻烦”

    但付丧神阖着双目,脸色苍白,似乎并未听见他说话。

    药研默然片刻,在他对面坐下来。

    时间点滴流逝,月到中天的时候,式清江颤抖的呼吸微微平稳了些,他慢慢睁开眼睛,露出蒙着冰层一般淡青瞳色。

    药研托着脸凝视他,细碎的额发垂在眼尾,显出一点奇异的懒散来。他状似闲聊一般开口道“你在你的本丸,一定接触过另一个我吧怎么样”

    式清江道“冷静、坚韧、爱护家人,是一振强大的刀剑。”他的尾音因疼痛而疲软微弱,药研抿唇,接话道“这是所有药研藤四郎的本质。为了大将嘛,有了人的身体以后也要加上一条为了大将与自己的理想战斗。”

    “理想”

    “守护历史啊。这是付丧神至今仍然显现的根源,从最初与时政签订契约时立下的、绝不变易的宏愿。其他的我至今仍在为这一理想战斗,而我已经掉队了。”他微微笑道,“想想还是有些遗憾啊。”

    式清江的目光在他的笑颜上停留片刻。这笑容像冰原中开出的花,透着刺目的生机。

    “并非如此。”他缓声道,“你已同命运战斗了许多年。”

    药研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败给你了”的表情,忍俊不禁似的,埋头哈哈大笑起来。“真是的这么会安慰人,让我想起了一个跟你一样温柔的家伙啊。”

    “他说你温柔”鹤丸的表情看起来很牙疼,“胡言乱语你揍人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温柔。”

    式清江听出他在暗指什么,递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

    鹤丸立刻举手投降道“是是是,是我错了。”

    他们一路闲聊着拐过拐角,看见药研和五虎退正在庭院里捣鼓什么。

    白发小短刀跪坐在一旁,脸上挂着泪痕,表情委屈又害怕,药研埋头做事,看起来很是头疼。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药研回头看了一眼,招呼道“得救了鹤丸,式,过来搭把手。”

    鹤丸的身体微微一僵。式清江未能察觉,带着他走上前去,低头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五虎退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

    药研道“退的老虎卡在里面了。真头疼啊我的手臂不够长,够不着它。你们两个谁来搭把手”

    式清江单膝跪地,俯身去看,果然在装置中心的夹缝里,看见一只快被挤成虎饼的伴生虎。小家伙被压成一团,正嗷嗷呜呜地扑棱爪子。

    “怎么跑到这里去的”

    鹤丸站在他们身后,像一座僵立的石像。

    药研道“不知道。或许是有什么话想说”

    静寂的夜色里,他无声无息地抬起手。

    “比如”

    “永别了。”

    装置启动的金光骤然暴起,将式清江的视野照的短暂失明。他头皮炸开,在这一瞬之间飞快意识到了什么,迅速伸手去抓身后的鹤丸。

    但抓空了。他什么也没抓住。

    金光中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飞舞的狂风中式清江看见这片熟悉的白色袖口,鹤丸如预料般从装置中现出身形,又将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胸前,将他死死揽住,带着他向后倒去。

    式清江徒劳地睁大了眼睛。

    不。

    不

    不行

    鹤抓住我

    他想这么说,可声音刚刚出口就被狂风搅碎。一缕风呛进喉咙,顺着咳嗽将他的思绪也清剿一空;他顶着狂风伸出手,看见黑鹤呆立在原地,面上带着命运重压下的悲哀。

    啊。

    白的、雪白的。

    一尘不染。

    纯白的付丧神双臂死死禁锢着怀中的兄长,碎发在狂风中飘飞,他抬起眼睛,两双金色的眼瞳隔着漫长的时光对视了。

    那双眼里有什么

    黑色的付丧神恍惚中想。

    有疲惫、有对自己的冰冷的敌意、有满盈的希望、有几乎凝成实质的欣喜。

    他和他的眼睛,同今夜的月光一样干净。

    这一刻漫长到像是一场酷刑,却又实则短暂。一瞬过后,式清江被白鹤拽入时空通道,与此同时,时政的刀剑部队的身形开始显现。

    两人成功回归京反所在的本丸,落地时天旋地转,被四面八方伸出来的手接住。

    式清江借助这些手稳住因短速穿梭而被抽空力气的身体,脑中有些空白。感到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他转动僵涩的脖颈,表情茫然地抬头,看见众人犹疑担忧的神色。

    长谷部道“式,你”

    我

    白日的风吹来,面上有些许凉意。式清江低头伸手一抹,看见手心残留的透明的水渍。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哭。

    太阳从从地平线上升起,日光从刀解室的窗缝中漫进来,轻柔地停栖在深黑的衣摆。

    鹤丸静静地凝视着这缕柔软的日光,轻声道“许久不见了啊这样的日光。”

    “哈哈哈哈,确是如此。”三日月笑道。

    “不怕衣摆被烧焦吗”加州清光道。

    “怕什么”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也骤然冷了下来。“做得真好啊药研。不愧是战场上长大的刀。”

    藤四郎家的三振短刀靠在一起。药研沉默不语,神情却很轻松;五虎退抱着两只伴生虎,靠在药研未生出骨刺的肩膀上,正宁静地沉睡;乱还醒着,闻言冲他做了个鬼脸“看见药研哥修机器也不上来拦,事后怪别人的大笨蛋鹤丸,活该被哥哥嫌弃。”

    鹤丸哼哼道“你哪只眼睛见他嫌弃我”他挪了挪位置,坐到那缕阳光中,放松了神情。“不过如你们所言,我也活够了。这样就好。”

    远处隐隐有空蒙的铃声响起,是除灵巫女悬在腕上的安神铃。鹤丸顺着那若隐若现的铃声,没什么所谓地开始回想自己一片漆黑的过往;最终,回忆停留在式清江被拽走的那一刻。

    他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缕分灵而已。没了他,还有其他的鹤丸能陪着式清江。

    但

    他轻不可闻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能在最后看见他露出那种表情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暗堕本丸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