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龙涎香愈燃愈烈。
洪丰帝一目不错地看着陆渊,陆渊却无谓地笑笑,道“内臣若是说真话,只怕会得罪了尹大将军。”
洪丰帝来了兴趣,道“此话怎讲”
陆渊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尹大将军虽然骁勇善战,但于其他事上,实在过于呆板无趣听闻曾有人献上古玩字画,他却嫌这些东西在行军打仗之时,增加辎重;旁人献他珍宝,他也不懂赏玩,转身就将东西上缴了国库。内臣想着,就算这不死鸟放到他面前,他也未必识得,又怎么可能想到进献给陛下”
洪丰帝听了,顿时哈哈大笑。
“不错,他确实是个不解风情之人。”
尹天辰虽然已到了而立之年,但在洪丰帝眼中,他依旧是当时那个,只知道行军打仗的土包子。
陆渊又道“比起尹将军,还是温公子更有雅趣,听闻温公子赛马遛鸟,赏戏品酒无一不精,等咱家得闲了,定要约温公子聚上一聚。”
陆渊面上始终带着友善笑意,但话里话外,都在讽刺温之慎的儿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温之慎心中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干笑了两声,道“掌印过奖了对了,听闻掌印要离开京城,亲自下江南一趟”
陆渊长眉一挑,笑道“咱家正要向皇上报告此事,只不过去的不是江南,而是江北。”
温之慎有些疑惑,他明明收到风声,陆渊很可能要去江南,为了查证东厂探子遇害一事。
洪丰帝却道“掌印何故要亲自去江北”
陆渊从容答道“回陛下,内臣去追查乱党。”
洪丰帝一听,便来了精神,语气都兴奋起来“爱卿已经查到了乱党的所在地”
陆渊正色道“为陛下剿灭乱党,一直是东厂的职责之一,其实在苏昂之事被爆出之前,内臣便已经派出了不少人,日夜搜寻,终于收到消息,乱党曾经在江北出没过很有可能就是求助王大学士不成,离开京城的苏昂。”
“好,好”洪丰帝一听苏昂有了消息,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爱卿是否要多带些人马过去,将其一举抓获”洪丰帝站起身来,继续道“若那苏昂有同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陆渊从善如流地点头“陛下放心,内臣一定将乱党抓捕归案,只是有一事,内臣想请示一二。”
洪丰帝忙道“爱卿但说无妨。”
陆渊道“苏昂狡猾,听闻三番两次都逃脱了,若再与此类情形,是否可当场射杀”说罢,陆渊扬起脸,看向洪丰帝,眼中还带着一丝期待“带死人回来,比带活人回来,更容易。”
洪丰帝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好就依爱卿所言,但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陆渊微笑颔首“那是自然。”
一刻钟后,陆渊和温之慎,一前一后从御书房里退了出来。
温之慎冷笑了声,道“掌印当真要去江北”
陆渊淡淡瞥了他一眼,笑道“难道咱家不该去莫不是这江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温之慎定定看着他,陆渊眸色深沉,面上含笑,但笑却不及眼底。
片刻之后,温之慎收回目光,道“掌印说笑了,本官不过是担忧掌印走了,这京城的票拟批红该如何是好”
陆渊答道“温大人放心,秉笔很快便回来了。”
洪丰帝上位之后,便大力扶持内阁,开始的时候,内阁势大,洪丰帝不放心,便又扶持了东厂和二十四监。
陆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监管二十四监和东厂,后又接管了锦衣卫,与内阁呈抗衡之势。
陆渊算是东厂第一号人物,那秉笔太监竹幕,就是第二号人物。
只不过这半年,竹幕依照洪丰帝的吩咐,在各地官府衙门听记,美其名曰是体察民情,实则是监督一线官员的一举一动。
陆渊和温之慎虽然明争暗斗,但表面上依旧虚与委蛇,从来没有真正撕破脸。
但竹幕不同,他一贯思维跳脱,三言两语便能把温之慎气得吐血。
温之慎眼皮跳了跳,道“竹公公要回来了这半年来,他当真是辛苦了。”
陆渊温和一笑,道“竹公公回来之后,只怕要辛苦温大人了。”
温之慎嘴角一抽,面色更是难看。
陆渊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笑着离开了皇宫。
马车驶上回程的主道。
张霖坐在马车的侧坐上,低声问道“掌印为何对温之慎说,我们要去江北”
陆渊道“江南之事极为隐秘,若他早做防范,只怕不易查出真相。”
张霖顿时明白了陆渊想声东击西。
张霖寻思片刻,又道“可江北与江南是两个孑然不同的方向,掌印打算如何骗过温之慎那只老狐狸”
陆渊笑而不语。
两日之后,一列车队,自东厂门口,浩浩荡荡地出发。
马车华丽,彩旗飘飘,侍卫们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声势浩大。
这队人不像是去抓捕乱党的,反而像离京游玩的。
车队慢慢离开东厂门前主街,入了京城主道。
两旁的百姓们见了,顿时议论纷纷。
“什么车队,这么威风啊”
“这你还看不出来一见前面的侍卫和宝马,就该知道,是掌印太监的车驾啊”
“我呸一个阉人,也配用这么好的东西”
“阉人怎么了人家会拍马屁,讨得上头欢心,你能么”
“这般说话,你不要命了仔细被抓进诏狱”
外面的质疑和谩骂声此起彼伏,从街头延伸至街尾,若是长街上马车多,他们便少不得要在某处停下,这些嘈杂的声音,就更刺耳了。
宋云凝与陆渊同乘一车。
这一次,她有经验了,知道不能推开车窗,便一直乖乖坐着,怀中抱着一个食篮。
陆渊手里始终端着消息簿,看完一页,又翻一页,对长街上的声音充耳不闻。
宋云凝看了陆渊一眼,忽然开口“掌印若是去修仙,一定能飞升成功”
陆渊从消息簿中抬起头来,疑惑这看着她“宋小姐何出此言”
宋云凝笑道“听闻修仙问道者,不能顾忌世人眼光,掌印身处舆论漩涡之中,却始终镇定自若,倒让我有些佩服了。”
陆渊唇角勾了下,她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了。
陆渊道“听闻修仙是要先死后升的,宋小姐这算不算咒咱家”
宋云凝眨眨眼,道“我怎么敢咒掌印,若掌印不在了,我可怎么办”
宋云凝说的是实话,目前为止,她没有找到比陆渊更好使的大腿了。
并且,她也没打算找别人。
这话陆渊听着悦耳,他看了一眼宋云凝身旁的食盒,道“你又备了些什么”
宋云凝狡黠一笑,将食盒拿了过来,轻轻打开。
只见里面摆了一排乳白色的点心。
点心呈现一指宽,上面似乎还嵌着些什么东西。
宋云凝将食盒捧到陆渊面前,道“掌印,这是我做的牛轧糖。”
陆渊略微有些好奇,问“这是什么做的”
“这里面有蜜糖、果仁、蛋清等”宋云凝笑着指了指上面的果仁,道“这果仁都新鲜得很,与蛋白放到一起,很是营养。”
宋云凝的眼角晶晶亮亮的,还带着一丝期盼。
陆渊便放下手中的消息簿,捻起一颗牛轧糖。
牛轧糖约莫半指长,一颗糖,刚好可以完整放入口中。
这牛轧糖与其他的点心不同,入口便有一股浓郁的蛋奶香,随着口腔里的温度上升,很快变软了不少。
用牙齿一嚼,软中带硬,还有拧巴的嚼劲。
陆渊徐徐嚼碎口中的牛轧糖,里面的果仁很快也碎了,在口中发出第二重香气,与软韧的牛轧糖混合在一起,满口都是甜蜜。
宋云凝一目不错地盯着陆渊的神情,小声问“掌印,好吃么”
陆渊咽下口中的牛轧糖。
他明明吃得满意,口中却道“嗯普普通通。”
宋云凝听了,忽然心里有些恼。
她为陆渊下厨多次,每一次问他,他都答得勉为其难。
她做的吃食,就那么不被他喜欢么
宋云凝也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忽然收回了牛轧糖的盒子,冷声道“既然掌印不喜,就不劳您吃了,我这便将牛轧糖送给骆公公他们。”
说罢,她便抬起车窗,准备叫人。
陆渊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道“宋小姐,骆无忧不喜甜食,青枫伤势未愈,也不宜吃零嘴。”
宋云凝差点气笑了,道“那我送给张公公总可以吧”
陆渊悠悠道“张霖吃东西一向如牛嚼牡丹,哪能吃出什么好坏来还是不要浪费食物了。”
宋云凝看着陆渊,又好气又好笑,道“掌印不是不喜欢么为何拦着我送给旁人”
陆渊“”
宋云凝见他不说话了,便放下了车窗,道“掌印可知,我每次为你下厨,都有些为难我不知你喜欢吃什么,所以便只能从脍炙人口的小吃做起,慢慢地,我发现掌印也并不如何挑食,这才逐渐多了些花样”
“虽然准备膳食,是我司膳的本分,但是”宋云凝抬眸看他,样子有些委屈,道“我也想知道掌印的真实感受”
宋云凝有些沮丧“掌印是真的不喜欢我做的吃食么”
陆渊轻咳了下当然不是。
他只不过是喜欢逗她罢了。
见到她暗自生气,又不能对他发火的样子,就莫名觉得有趣。
陆渊看向宋云凝,她额角的伤口还没好,泛着一块不大不小的淤青,实在可怜。
她随身带的食盒有好几层,其中一层是牛轧糖,应该还有些别的吃食,定是早晨天不亮,便起来准备的。
宋云凝的眼睛波光粼粼的,好像蓄了一汪水,巴巴地看着他。
陆渊微怔一瞬她不会要哭罢
女人这点最是麻烦。
陆渊压低声音道“咱家错了还不成么宋小姐做的吃食,若是咱家不喜欢,怎么会日日都吃”
宋云凝盯着陆渊的眼睛,又问了一遍“真的么”
陆渊不厌其烦地答道“真的。”
宋云凝立即笑逐颜开“这可是掌印说的”
陆渊见她面露得意,便知道自己上当了。
她哪里是要哭分明是逗自己开心呢
马车行驶了两日,终于到了淮城。过了淮城,再走上一日,便到了江北的地界了。
淮城民风淳朴,历史悠久,前几年换了知县后,也逐渐富庶起来,街头巷尾都张灯结彩,看起来热闹非凡。
车队大张旗鼓地进了城,引起不少百姓驻足围观。
“这是哪儿来的车队呀”
“好气派莫不是哪个大官出行,路过咱们淮城”
“你们没看到东厂的旗子么应该是哪个宦官罢”
“京城的宦官都如此大阵仗真是匪夷所思”
百姓们窃窃私语,但马车内的宋云凝早就习惯了。
此刻,她不关心别人说什么,只想着晚上应该吃些什么。
陆渊批完了消息簿,饶有兴趣地转过脸来,看向宋云凝。
她靠在马车车壁上,若有所思。
陆渊问“饿了”
宋云凝无辜点头。
陆渊笑笑,道“等到了地方,就去用膳。”
淮城街道不宽,马车在主道之上,行驶十分缓慢。
张霖和骆无忧骑马护在左右,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百姓,他们正在缓步前进,可就在这时,前方有两人策马飞奔而来。
为首的男子穿了身红色官服,待马儿靠得近了,他便立即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男子理了理衣襟和官帽,走到陆渊的车驾附近,朗声道“淮城知县何立,恭迎掌印大人”
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淮城衙门的师爷,两人一前一后,站得恭恭敬敬。
车队停下,陆渊抬起车窗,往外瞧了一眼“何大人,好久不见。”
何立也露出些许笑意,道“掌印大人别来无恙掌印大驾光临,下官未来得及到城门迎接,已是怠慢了”
陆渊笑了下“何大人不必客气。”
何立一扬手,豪迈出声“掌印请”
说罢,何立便重新上马,在前面领路。
张霖示意车队跟上。
宋云凝坐在车上,瞥见何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陆渊端起茶杯,徐徐道“宋小姐在看什么何大人已有妻室。”
宋云凝眼皮抽了抽,道“我不过是在想,为什么何大人来接掌印,看起来那么高兴。”
陆渊有些好笑,道“难不成他应该哭丧着脸”
宋云凝摇摇头,道“我们一路南下,被骂了一路,他似乎是第一个,笑着迎接我们的人”
宋云凝原来知道陆渊的人缘不好,但实在没想到差到了这种程度。
陆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