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婴看着镜中自己,一脸木然,任黄鼠狼姐妹打扮。
她们要参加今晚的五仙华筵。
据说这宴席很久以前就有了,刚开始也只是五个堂口,坐一起唠叨一年琐事什么黄家小子偷鸡被抓了呀,胡家姑娘给人逮去做围脖了呀
家长里短,拉呱感情。选一棵大松树,青石板擦得反光,大家伙就热热闹闹坐在一块儿,磕着瓜子喝着小酒,看着满地毛崽子打打闹闹。
同仇敌忾,大发誓言总有一天,要把人类按在地上摩擦
后来势力壮大,场地也讲究许多。
登上胜寒楼,看月弄清影,席上仙露琼浆,山珍海味,聊的话题也高大上了一点你家堂口有多少香火,我家又收了几个出马,族里有机缘的孩子成了大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虚情寒暄,假意试探,觥筹交错里拉帮结派,你来我往算尽卿卿心机。
哪里还有一句真话。
再往后白家不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从最开始的山野茶会,到规模渐大、臻于鼎盛的人间华席,多的是浮华泡影,少了实意真情,甚至与仇敌一般,推杯换盏,酒里映着的全是凛凛刀光。
令人嗟叹。
再叹也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黄鼠狼姐妹们也要做好准备,不是去吃酒席,而是
“灰家敢让灰影卫下山通窍,就得好好让他们吃个教训,春妮你杀的没错,做成串怎么了,便宜他们了要是我,就直接油炸。”气气说得杀气腾腾,小小的圆眼珠瞪出一股恶狠狠的气势。
“这次咱们黄风卫一定要提高警惕,灰家吃了这么个大亏,说不定就会在华筵上发难,春妮身上带伤,咱们几个就得更警醒点,别让他们得逞。”温和叮嘱道。
又关切地对连婴道,“春妮,你真要去要是伤口还疼就在屋里歇着。”
“谢谢大姐,我撑得住。”连婴用爪爪紧了紧自己腹部的纱布。
知道春妮这丫头肯定不想错过热闹的,温和就没多劝。
只说,“那你这次就负责内席,大佬们都在,谁敢放肆你也能躲个懒。”她眨了眨眼睛,连婴感受到她的好意,也不好意思地学着互相嗅了嗅,表达感谢。
从黄鼠狼姐妹的话中,她得到一些信息,自五族盟誓不制造多窍出马的诺言后,大家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那一年,白家突然拒绝出席五仙华筵,而灰家也莫名其妙地违反盟约,下山给人通窍。
先礼后兵,其他三家倒也问了灰家,灰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闭关老祖说了,这五窍出马还是得有。
这算什么耍我们玩呢其他三家出离愤怒。
于是出手。
出手避免不了流血,本是借机给灰家个警告来着,毕竟灰家虽不算实力最强,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远远超出其他三族。
谁知这度没掌握好,竟把灰家次嫡一支连锅端。
这便结了梁子,灰家可不让腔,拖儿带女铺天卷地,这么斗来斗去的,倒把初衷忘记了为什么灰家老祖一定要制造五窍出马
光剩下一地狼藉,满心恨意。
所以现下的五仙华筵,也就是扯个面子情。
黄鼠狼姐妹给连婴装扮完了,镜子里是个穿绣花小褂,盘花苞头的少女,扑的雪白的脸,腮边两团红,眉心一个胭脂点。
笑起来宜嗔宜喜,可人疼。
据说春妮刚进黄风卫不久,天资最高,年岁最小,这些大姐姐都疼惜她。昨儿那一次是她主动请缨,一出手就是一本分家家谱,要是没挂彩就圆满了。
温和大姐给她安排的隐藏身份是斟酒侍女,混在真的侍者中保护一干黄家大佬。
她们提前去胜寒楼布置,漆黑夜色里,一盏盏橘红的孔明灯悠悠漂浮天际,似乎在召唤远方归人,下方的七层高楼灯火明耀,张灯结彩,隐隐望去,很多身形纤细的仆役在楼中动作轻巧地上上下下,端茶送果,悦目之致。
“给我瞧瞧今晚的单子。”
温和摘掉身上披风,接来单子递给连婴瞧,“有几场你得特别警醒着些,人多杂乱的,保不准混进什么东西,灰家柳家都是讨厌,最爱悄没声钻来钻去。”
蛇鼠一窝连婴莫名其妙想到这个词,含笑接了。
“大姐,这宾客名单里有什么特别注意的么”
“能有什么注意的,都是每年那些人,你又是新面孔,有麻烦不会落在你身上的,放宽心吧。”
待到午夜,寒暄一番,正式入席。
连婴真是极轻松的,她就站在黄家老祖身后的身后的位置,能看到大厅中各位宾客,还能偶尔活动活动腿脚。
他们也跟自己一样,混在这人群之中么
可惜都是不认识的面孔,看不出来。
自己得想个办法和他们联系上。
柳家黄家胡家是一起到的。从这里就能瞧出关系远近来。黄家老祖是个瘦高的老头子,戴着一顶斗笠,眉是白的,眼睛却勾着黑色的线,有些瘆人。
胡家是胡三太爷和胡三奶奶,一对儿老寿星样的夫妇,身后又跟着一对儿样貌姣好的年轻男女,男的尤其骚包,凛冬将至,竟穿了一件水红纱衣,连婴都能看出那年轻女子的尴尬。
柳家却是个冷冷的青衫女子,连婴觉得她那脸板的有几分赵女士的风范。
大家斯文客气一番,刚要就坐,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浪潮声,缓缓推至,静静前涌,明明不是声势浩大,却让人心中渐渐起了波澜,坐立不安,终于惊心难耐
连婴悄悄退后几步,从阑干望去,先是没瞧清楚,只觉得夜色浮涌,再定睛一看,不由捂住了嘴
老鼠目之及处,俱是山鼠
连婴当时就觉得密集恐惧症有些发作,背后发麻,幸亏伤口隐隐作痛,勉强提了神。
其余人都面色难看,尤其是黄家老祖,一把摘了斗笠,作势要扔。
“黄家老弟,和小辈计较个甚,倒让人家说你定力不足。”胡三太爷吹了口小酒,摇了摇头。
黄家老祖哼了一声,“我就见不得人摆这些劳什子谱,咱黄家讲究返璞归真,可不搞假惺惺那一套,兴岭黄家汉子,就是实诚”
为了证明自己实诚,甚至化了原型,一只瘦兮兮白眉黄鼠狼蹲在太师椅上,把一干人都唬得没反应过来。
连婴愕然。
甚至对黄家未来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大佬,你这么随意,真的好么
这边鼠潮已经涌上了楼,连婴这才看到,当先的鼠群抬着一尊檀香木椅,椅子上挂着个黑衣少年。
他坐得极轻佻,身子斜倚着,一只脚悬在扶手上悠然地晃,好看有力的纤长五指里,把玩着两个红红白白的圆珠。
连婴见到这个人,知道他就是灰家的少族长了,这少年生得极为出色,眉梢带了点睥睨的痞气,好像这满座贵人,都不值一哂。
“灰家小子,你来迟了。”白眉黄鼠狼喝道。
连婴站在黄鼠狼身后,真想捂住他的嘴,老祖啊,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灰婪摆了摆手,让鼠群停下,仍待在王座之上,瞧着白眉笑,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可恶,“黄家伯伯,侄儿来迟,是为了处理一件要事。”
他就这么大喇喇坐在厅中央,全然不在意四面八方针扎似的眼神,手里两个圆珠搓得是越发顺畅
“昨儿我灰家出了一灭门惨案,我胞兄一家,出了名的安分守己,与山下一农家相依数年,保佑其生意顺遂,已经嗯,有十多年了吧。”
他懒洋洋地笑,像说故事似的,声音还带了点少年的稚气,“可你们猜昨天怎么着山下来报,我胞兄一家十五口人,悉数惨死”
“呵,哪年哪月不死几只耗子,十五只还叫多”
“唰”
“啊”
插嘴那人凄惨嚎啕,那黑铁梅花镖一角正中眼睛,细细的血线顺脸流下,眼珠一抖,已是整个扎穿
太狠
满座鸦雀无声。
灰婪保持着闲适姿态,左手一动,从袖口又拈出一枚来,脸上还是带笑,却多了点阴狠,
“好吵。”
“说到哪里了啊对,他们死了。”他似乎有点不耐烦了,环顾一圈,摇头。
“那就得有人偿命。”
“灰家小子,你可别太放肆”黄家老祖恨恨开口道,“你大闹五仙华筵,不知老少,我得好好问问你家长辈,是什么教养”
“呵,黄家伯伯,何必扯上这些无用的东西。”他支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身子却倾向黄家老祖,声音阴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事是黄家做的老东西,给脸不要,总得见个真章,好,我就给你瞧瞧。”
灰婪抓着手中圆珠,伸直前方,在众目睽睽下轻轻松手。
圆珠坠落,清脆声响。
连婴顺着望去。
所有人盯上那圆珠。
两对儿深深的黑色眼眶,无声回望众人。
那是
“灰家小子你敢”黄家老祖目眦欲裂
那分明是
“她们既然敢烤老鼠串,我做几个头骨文玩也没什么嘛。”灰婪笑得很是愉悦,歪着脑袋,道,“黄风卫里金花五朵,我杀了四个,还有一个”
他缓缓盯上了连婴的位置,两腮红红的少女闭上了眼。
“在这里。”